前情回顾
6月22日,星期六,阴。
上星期我们在意大利前线的进攻到了最后关头,而这次进攻无论成败也将是整场战争的最后关头,所以每一个人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我甚至觉得战争部里的每个人都变得异常严肃,人们走路的步子都变轻了,但腰却挺得笔直。每个人都好像屏住了呼吸,好像我们这些躲在办公室里的人也跟我们前线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一样,正在作垂死挣扎。
上头给我们战时通讯社派的任务还是和往常一样,在通报诸如战役开始、攻克城镇之类事先就可以拟出格式来的通稿之外再从前线收集一些故事写成专稿,尽可能地宣传帝国军队对君主和君主国的忠诚、或者捷克人士兵拯救克罗地亚长官的跨民族友情之类,但这一次我们的压力比以往要大得多。我们的帝国正在作它在这场战争里的最后一搏,就像德国人把东线的兵力投入到西线一样,我们把东线的兵力投入到意大利前线,如果我们还能赢得胜利,这就是最后机会。
卡尔皇帝在意大利前线,帝国兴废在此一举
然而在战争的第四个年头,每一件事最终都会变得比最坏的打算还糟,就连战事本身也不例外。从上个周末开始人们都在期盼着胜利,为每一个简单的电报和坐标而激动,用带旗子的大头针在沙盘上不断的告诉自己胜利在望。但从星期二开始战争部就只有沉默和杳无音讯,再后来是沉默和麻木不仁,熬了半个星期夜的参谋们像看滑稽剧一样嘲笑老康拉德又拖波洛维奇后腿了,连破口大骂的力气也没有。
也许反而是我们战时通讯社最清楚前线到底有多糟糕:从前线发回的报告里看不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立功经历,而是我们的士兵如何啃着牙缝都塞不满的黑面包渣滚出战壕,然后连滚带爬地向前冲锋。所有人事先都相信虽然我们这边已经够惨了但至少还有人数优势,而意大利那边被上次战役以来的罢工搞得更惨,但当他们的优势炮火响起时,我们这边那些可怜的家伙们甚至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进攻还是在防守,都条件反射一般滚回到身后的战壕里。就是在这种可笑可怕的消息洗礼之下我们撑到了19号,前线司令部终于下达了“停止进攻”的命令,战争部里鸦雀无声,但每个人都显得轻松了些。我们帝国的棺材上就这样钉上了第一根钉子,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先大睡一觉。
康拉德·冯·霍岑多夫,大战爆发时的总参谋长,现在是蒂罗尔方面司令,他永远坚持进攻
意大利战场东线司令波洛维奇,在本场战役的策划阶段主要扮演审慎角色
一切或许真的结束了,但生活还在继续。“有些事情总归要发生!”施特劳森贝格将军把我叫去的时候,几乎是躺在他的椅子里跟我说了这句话,但他在彻底睡着之前想到了我,所以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虽然这场攻势从程序上说是施特劳森贝格将军拍板的(当然如果没有康拉德的坚持他肯定不会放任这么草率的一场攻势进行下去),但在宣布攻势停止之后我觉得他的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严峻了。“现在我们的希望都寄托在德国人身上,”将军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但他自己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坐起来,像是刚刚被一场噩梦惊醒,“但德国人也很久没有向我们炫耀过他们的最新进展了。”他这样说的时候还想很多刚醒的人一样运动着自己的肩膀,但我知道他其实有好几昼夜没有睡过觉了。
施特劳森贝格将军当然不是找我去聊天的。他对我说固然我们和德意志帝国整体是传统的盟友,但事实上我们和巴伐利亚王国的同盟关系要更加传统一些。我们的皇帝试图用独立的攻势来证明我们不但拥有外交上的自主权,而且我们也拥有独自改变战争进程的能力。现在我们的进攻失败了,所以除了向威廉皇帝通报情况之外,我们还得派人去向巴伐利亚国王解释目前的局势。“而您不是刚刚见过巴伐利亚的利奥波德王子么?”将军说到这冲我挤着眼睛笑了笑,我得说这个老家伙的消息确实灵通。“我以前并没发现您在外交方面如此擅长,而且人脉如此广泛,”将军又补充说,“当然我依然希望您认真考虑出任皇帝陛下的侍从武官,这方面的能力对您来说是一个长处!”
巴伐利亚末代国王路德维希三世
让我感到比较意外的是,这位老人居然还能想到我刚举行过婚礼,看来他对我的印象最近好了很多。“其实说到底,这时候让您去慕尼黑能干什么呢?今天我们这里接到消息,明天慕尼黑就知道了!让您去慕尼黑的主要任务是弥补一下您被我从卡尔斯巴德召回来的损失,”然后他交给我一个地址说,“这是我送给您和您夫人的结婚礼物。您可以到慕尼黑去好好休息几天,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未来可能会非常漫长!”
所以你们绝对想不到我现在是在哪里写的这些字。是的,我现在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漆黑的一团,和天际星星点点的几处灯火,那漆黑的一团就是斯坦恩贝格湖。虽然是慕尼黑最著名的湖,而且淹死过他们的国王,但在我看来依然只是漆黑的一团。M其实早就注意到我这个写笔记的小爱好了,但是她对此毫不感兴趣。我跟她说“作家结了婚至少能保证找到一个读者,看来这都是鬼话!”她则非常热烈地表示赞同。然后她说:“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孩子气的军人,您可能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作家,但我实在没有注意到您有这方面的天赋。”说实话这句话让我很不愉快。
M对斯坦恩贝格湖也并不感兴趣,我们在施特劳森贝格将军提供的别墅了过了两天二人世界她就表示闷到无法忍受,必须到慕尼黑或者达豪去看看。这件事也让我不愉快,但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呆在这个跟宫殿一样的别墅里看湖水也确实有点闷,于是我决定由她去。而她只给布拉格的M先生打了个电话,就成功的给我们找到了一辆车送我们去慕尼黑。我对慕尼黑毫无兴趣于是决定让她自己去。于是之后的两天我躺在湖边晒太阳度过了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一段安宁时光。
现在的斯坦恩贝格湖
M对慕尼黑的评价也不高,但她对我说达豪是一个好地方,慕尼黑的艺术家都聚集在达豪。那些战前在慕尼黑搞巴克克斯崇拜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上战场了,要么逃走了,剩下的都跑到达豪去了。她无论如何都要到达豪去一趟,而这次我决定跟她一起去。
从斯坦恩贝格到达豪其实并不算远,和从斯坦恩贝格到慕尼黑差不多。因为战争的缘故即使在夏天达豪也并没有多少人在,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达豪这个地方有某种让我觉得不愉快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在餐馆里找到了另一个跟我深有同感的人。那是在我和M看了几个画廊之后,餐馆里的人寥寥无几,但M却总能找到熟人,很快她就拉着一个略显拘谨的年轻人走到我们的桌边。看她笑得那么愉快,我觉得那个年轻人显得比我还尴尬。
年轻的瓦尔特·本雅明
M把他自己在角落里的位置拉到我们这桌来,然后愉快的用两只手指着他说跟我说:“这是我们的好朋友格蕾特·拉特的未婚夫,我们好久没见过他们了。”M这句话引起了这个青年人更加强烈的咳嗽,这引起了我的兴趣,而且我很快注意到了他手上的结婚戒指。
那个年轻人自己显然也注意到了,然后索性跟M说他已经在去年结婚了,但不是跟格莱特而是跟朵拉,这件事让M非常震惊。“朵拉!”她大声喊道,还伴随着一种强烈的厌恶的神态,又表现出了女大学生的那一面。“我们之间确实有很多问题,我以后可以给你慢慢讲,”这下那个年轻人的脸红得都不像样子了。我只好出来说些废话缓和一下气氛:“您住在达豪?”“哦不我今年搬到伯尔尼去了,我这次只是回来处理一些事情!”“您在伯尔尼读书么?”“哦不是伯尔尼,是一个地图上可能都找不到的大学……”说到这个他的脸色正常了很多,“穆里大学。”说到这他抑制不住要笑,甚至用一种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M。
没有什么穆里大学!这是本雅明和朋友舒勒姆(图)研究卡巴拉的时候编的名字
本雅明的妻子朵拉。他曾在1914年跟另一位格蕾特·拉特订婚但最终只是一场误会
这时M也逐渐恢复了常态,那个年轻人开始给我们讲了一些穆里大学教授和学生的笑话,气氛开始变得融洽起来。年轻人问我觉得达豪怎么样,我说这个地方风景很好,艺术品也不错但总有某种东西让我觉得不舒服。他瞪大了眼睛说“您这也这么看?”我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说“我在这住了很久,但我就是有您这种感觉,我总觉得达豪这个地方有某种可怕的事情要发生!”M则反过来问:“你还相信这一套?”“哦岂止相信,我最近正在写一篇关于性格和星象的文章。”那年轻人回答。“所以你才一直不能毕业,你作为一个研究文学的学生,却把时间都花费在星象上!”“其实我还写过一篇关于符号和印记的文章,如果不是斯蒂芬出生我很可能要把它扩充成一本书!”“您都已经做父亲了?”M再次瞪大了她的眼睛, “瓦尔特您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用完午餐之后我们又逛了两家画廊,但无论是我还是那个年轻人都跟不上M的脚步,当然也跟不上她对那些艺术品的热情。这让M感到有些不愉快,主动提出来让我们找个喝咖啡的地方坐下,她继续把后面的展览逛完。于是我们两个刚认识不过一餐饭的男人只好在咖啡馆里闲聊些有的没的,比如他那似乎有些尴尬的往事。“这一年多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不过您和M的事情,她也没告诉我,我们很久没有互相写信了!”“战争期间嘛!”我回答,他则撇着嘴点点头。
在倾心于马克思主义之前,年轻的本雅明首先是一个卡巴拉神秘学爱好者
“您看起来就是位军人”,他给自己倒上一杯葡萄酒然后继续说,“我弟弟现在在军队里,还受了伤,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的星盘里说他没有生命之忧。”这次轮到我表示:“您还相信这些?”他立刻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跟我说,“您看,如果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能够遇到的东西是可知的,比如说气候、经济形势、国际格局这些是已知量,而我们自己的性格也是已知量,那么我们的一生几乎就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是不是这个道理?实际上很多人都没有正确的理解“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但遗憾的是这两个都不是已知量啊!”
“那是因为您不了解自己!我们总是不能正确地了解自己。您把您的生日告诉我,我或许可以给您些建议。”我忽然对这个研究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年轻人有了兴趣,于是我把我的生日写在餐巾纸上递给他。他一边看一边跟我说:
“命的设定是已经决定好的,什么是命运呢?你无法选择你的性别、国籍、出生地、父母兄弟,甚至于你的死亡,这些都是必然,这就是命运。个人的星盘诠释了这些必然的基本设定,它是不动的。而天上的星星不断的变动,它就像一个庞大的时钟不断的运行,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必须跟这个大钟产生反应,这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运的概念。在不同的时间里天上的某颗星引动了个人的某颗星,天上的星星与个人的星星产生的关系,人生便会开始一个个阶段性事件。”
达豪在一战前曾是巴伐利亚的艺术家之乡,日后为人所记住的却是纳粹集中营
说到这他对我眨眨眼:“我真没想到您是个射手座,您表现的这么严肃,但您内心深处可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而且您有过一段遥远的不愿意面对的过去,和一段近得多的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他说完又冲我眨眨眼,我觉得这个人的神棍气息瞬间就爆发了。“但总的来说您是个温暖的人,这是您星盘里的金星决定的,我觉得您的生活很快就要迎来一个巨大的波折,而且这个波折会变给您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影响,但是,”他沉默了一下,“不介意的话把您的手给我看看。”我只好顺从的把手伸给他。“我觉得您能够化险为夷,或者说您正在面临一个抉择,您之前觉得自己已经做了,但事实上您没有,很快您就要真正面对这一点。”
之后我们又一起聊了聊战争,和越来越紧张的粮食供应,我说他这时候选择迁居瑞士真是明智之举。维也纳刚刚把承认每天180克的面粉配给削减倒90克了,他摇了摇头说:“90克够干什么的呢?”但是你们俩能在达豪吃正餐还有葡萄酒,我觉得困难也是分阶级的。我其实很想说这些酒是M先生安排的司机带来的,但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晚上我和M一起回斯坦恩贝格的时候,我问她那个年轻人是谁,她回答:“不得好死的男人!他把格莱特抛弃了!”我说“你还是不要乱下结论,这个人很有趣但我忘了问他的姓了。”“本雅明,瓦尔特·本雅明,一个老派的柏林小布尔乔亚,你们小布尔乔亚其实都差不多。”
不得好死的本雅明和有着某种黑暗前途的达豪,想到这里我看着窗外,觉得夜幕下的山脉显得更黑了。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