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作者身份考: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人写的?

1917年维也纳手记:百年前的世界面目全非?

奥地利可能缺面粉,但从不缺作家(以及华尔兹)!

不要对意大利人放《拉德茨基进行曲》,除非你想打他!

学物理的犹太人搞出了相对论,还打死了奥地利首相

德国人大腿那么粗,俄国人哪来的第三条腿?

建设社会主义可以,但你得先把咖啡钱结了

埃尔温·隆美尔?就那个小个子中尉?

因为十月革命升职是什么体验?

奥斯曼苏丹不喝酒,只喝发酵谷物汁?

怎么让一个奥派去推销国债?

撩捷克妹子的时候不要扯上美国人!

凯末尔的法语是数学老师教的?

17年在雪中结束,18年从烤鹅开始!

笨蛋,划边界的时候要用脑子不是尺子!

感冒咳嗽老不好,多半是被秘密警察盯上了!

给沙皇的大舅子递烟一定要注意姿势!

哈布斯堡的王子怎么非要落草去当哥萨克?

维特根斯坦家的人只剩一只手也能打字弹钢琴!

100年前的维也纳之春!

左手情人右手浮世绘,才是世纪末的维也纳!

霍尔蒂累了,他想当海军司令!?

戈林中尉请注意身材,莫德尔上尉盯着呢!

找弗洛伊德看病应该给他钱还是罐头?

攻略1918年的理科女生不能靠闪电战!?

再没有雪茄抽弗洛伊德就真的要死了!

既然犹太人都是亲戚,为什么还要搬到以色列?

法国人就像盖茨比的绿灯,等是等不到的

4月20日,星期六,在斯帕,小雨。

我觉得自从晋升以来,我就真正被卷入了我们帝国的这场大戏,而作为这出闹剧的一个小角色,我最大的感受是见怪不怪了。当我还是一个上校的时候我觉得将军们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而当我真的晋升为将军之后我发现我的看法是对的,终于成为将军的我干的事情不但莫名其妙,甚至说荒诞不经也没什么不可以。比如我跟着一个只打算抛弃我们的帝国的匈牙利伯爵坐火车去了苏黎世,然后当他拿着酒杯和罗曼罗兰、茨维格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却站在窗口木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灯光。再比如当我怀着“一切都完了”的心情来到斯帕大本营见到我们的常驻代表罗登将军的时候,他却还笑得出来。

罗登将军并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人,这一点可能也是让我觉得情绪低落的原因之一。不过等我真的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以他惯常的那副阴郁的脸跟我握了手再关上门。他却突然拍着我的肩膀说:“看看你那张脸,放轻松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得说他这幅面孔作出轻松愉快的表情实在有点违和。然后他让我坐下问我要不要喝一杯,为了让他觉得自己的表情起了效果,我微笑着点点头。如果这时候有另一个人旁观,场面一定相当温馨。

1918年,奥匈帝国驻德国大本营代表克莱普施?冯?罗登少将(中)在斯帕面见兴登堡(左)和威廉二世(右)。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他把杯子递给我之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在我旁边坐下。“他们的那个皇帝哈?”说完他自己喝了一口作了个鬼脸。“但是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他身上,以我的观察我得告诉你,现在那位皇帝说什么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这句话让我瞪大了眼睛。他对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继续说:“我当然不是说皇帝已经被架空了,如果他想肯定还是能搞到天翻地覆的,但是!是的我是说但是——但是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越过那两位公认的德国英雄去统治了。”说着他递给我一张照片:“你看看这个,这张照片登出去的标题是伟大的元帅兴登堡。”

“你能感受到这里边的变化么?”他看了看我然后不等我回答就继续说,“是的,兴登堡元帅已经被表现的比皇帝更高大了,而德意志帝国不但允许这样的照片发表,而且还把它做成了明信片!这在战前几乎就是一场政变,但皇帝默许了这一切。”

“所以我要说这件事的真正关键并不在皇帝,而假如你们因此就认为问题的关键在兴登堡,那我只能说你们又错了。皇帝是兴登堡元帅的一面旗帜,但这面旗帜的价值正在下降,而兴登堡元帅其实也是鲁登道夫将军的旗帜,只不过将军离不开这面旗帜,所以才会让德国有两个看起来很重要,但实际上并不发挥作用的首脑。”

“所以我建议您,去拜会一下鲁登道夫将军。不过我觉得为了让你彻底放下心来,我还是把我已经搞清楚的事实告诉你,皇帝肯定很愤怒,如果我们的皇帝来斯帕,恐怕他只能抱着威廉皇帝的腿哭才能避免做出屈辱性的让步了。”

“但是老兄,就像我说的,皇帝怎么想并不重要,元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将军!我已经替你预约了明天上午去拜会他,但你不用担心,因为说老实话,他对我们毫无兴趣。即使他们的皇帝逼迫我们作了什么屈辱性的让步,也没有人真的会来执行。对德国军人来说我们根本不值得他们花费精力。如果有可能你倒应该注意一下德国的政客,那些人对文字性的东西非常敏感,总有一天可能会对我们签过字的东西抓住不放,而且我敢打赌你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无论如何罗登将军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舒服多了,而且因为和鲁登道夫将军的会见是在第二天上午,所以我仔细观察了一番斯帕这个地方。斯帕这个地方现在的景象充满讽刺,战前的水疗胜地现在挤满了头戴普鲁士钉盔,身穿各色制服的人,比战前那些挺着肚子披着浴巾的人可多多了。不得不说斯帕这种蒸汽疗法想真正红起来还有待时日。

我不知道德国人为了保卫他们的皇帝和他们的伟大统帅(这两个角色照罗登将军的观点已经分别由两个或者三个人扮演了)到底在这个小地方部署了多少兵力,但不得不说这地方的机枪多得惊人。听说他们在前线的突击队也越来越少用步枪而是使用机枪和手榴弹,不知道斯帕这边是不是遵循了同样的逻辑。

如果你像我这样觉得所谓的拜会鲁登道夫将军是一次严肃的外交活动,那你就错了。那天我在将军的办公室外边坐了整整一天,最后他出来吃晚饭的时候注意到了我。然后跟我点了点头,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就直接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觉得你们完全不用担心,因为我从来就不觉得奥地利人会对我们忠诚。”然后他看看我又补充说:“而且你们即使忠诚也没什么用。”这显然是一句非常不客气的话,他对我的弥补就是回过头指着一个穿普鲁士制服的上尉说:“具体的事情您可以跟他谈,我很忙!”然后就走了。

那个上尉和我一起目送将军离去,然后又一起从作为大本营办公楼的旅馆里走出来,才说了第一句话“伟大的鲁登道夫将军!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单镜片眼镜闪烁着寒光。然后他转过身跟我握握手自我介绍说“我是铁道部门的施莱歇尔上尉。”

库尔特?冯?施莱歇尔上尉,未来将成为魏玛共和国在希特勒之前的最后一任总理,1934年死于长刀之夜。

“我们的将军恐怕没时间管你们的事,但是要我说,”这位施莱歇尔上尉示意我们一起继续走,“要我说的话,如果将军愿意管,对你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如果这件事交给我们的皇帝管,他不知道要搞出什么乱子来。我们那个喜欢夸夸其谈的皇帝如果再配上我们那些眼里只有协议文本的大臣和议员,那可真是….”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苦笑。

我不知道这个上尉到底是什么人敢于这样直言不讳的发表意见,所以我觉得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他明显看出了我的疑虑,所以继续自我介绍:“您别看我只是铁路部门的军官,但是您知道我们的大本营从去年开始就在秘密筹划一个国内政治处,如果我们的议员的观点是对的那么这个处其实已经成立了,而我刚好是其中的成员之一。”我摆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把他逗笑了,然后我们再次郑重其事地握手。这个充满仪式感的过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于是这个上尉在之后的发言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以至于我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写下来。

“我们的将军现在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大攻势上,我们的皇帝显然也被感染了,他最近称赞我们的攻势取得了‘滑铁卢式的胜利’,您知道对一个普鲁士人来说滑铁卢固然是胜利,但对大部分军官都多少懂法语的大本营来说,这句话还是不太吉利。”

“这场战争是一场闹剧,而皇帝攻势是它的高潮,大概就像——”他一边说一边把右手在空气划着圈就像指挥家,这个动作可能给他带来了灵感,“像轻歌剧,奥芬巴赫那种,大腿舞的那种!您懂我意思吧?只可惜舞台上站的是一整队天启四骑士。”

这句话让我们一起哈哈大笑。然后他在树下的椅子上坐下,跟我说:“您不用把您的任务太当真,到了这个时候恐怕你们要做的和我们要做的事都差不多,那就是如何在战争的灾难里拯救国家。”说到这他看看周围,然后说:“而要我看,拯救国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我们的那位将军。鲁登道夫将军的‘冯’是皇帝陛下赐予的,所以他永远都只是一个波森的忿忿不平的农民。”

“他对政治的理解太肤浅,国内政治处,每次听到这个词我就想笑,但是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一本正经的讨论这个玩意,就好像我们派出一个人跑到柏林的帝国议会里去,然后对着他们喊一二一,他们就会按照我们的口令投票一样。……这些军人尤其是平民出身的军人永远都理解不了政治。政治是要靠人去搞的,而不是靠命令。必须和政客们混在一起,和他们吃喝,和他们一起享受,一起捞钱,他们才会真正和你一起搞政治,而这一点是一个波森农民理解不了的。如果我们的帝国垮台了,这个人和他笨拙的政治手腕肯定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我想只有一个柏林贵族才会在谈到鲁登道夫的时候两次强调“波森的农民”。

“好在我们有另外一位将军,只要机会合适就会替代他,不过我估计他也没时间见您,但您对我很重要,我需要您下周帮帮我的忙。我们的无限制潜艇战给自己惹了大麻烦,不但美国人对我们宣战,连我们的议员也要对我们宣战,他们三天两头往大本营跑,嘴里除了和平和潜艇就没别的了,您得帮我吸引一下火力,下周我把你介绍给我们的议会代表团,希望你们背信弃义的行为能让他们放过我。”这句话让我理解了这个骄横的贵族军官对我态度如此亲切的理由,不过我觉得见见德国的议员对我来说也不是坏事,所以非常愉快的同意了。这时另一个严肃的步兵上尉从我们面前走过,施莱歇尔大喊一声“海因里希!”,那个人听了就微微转身,以他那种严肃的姿态向我们走来。

“这是我们大本营机枪分队的分队长,布吕宁上尉!”施莱歇尔继续以他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给我们介绍,“对于能亲自率领部下保卫我们伟大的元帅,布吕宁上尉充满自豪感。”那个上尉对这种介绍也不以为然,冷漠的跟我握握手。“你看他就是这么沉默的一个人,我觉得就凭他这种冷漠的态度他也能干大事。”施莱歇尔笑着说。

海因里希?布吕宁,现在在大本营卫戍部队担任机枪队长,他将在1930年大萧条时期成为魏玛共和国总理。

之后我们在军官餐厅一起吃晚饭,席间施莱歇尔上尉滔滔不绝,而布吕宁上尉说的话基本上都是单音节词,这些在我听来都如丧钟般可怕。在我们的帝国,切尔宁伯爵已经辞职了,但据说他在辞职前首先建议皇帝退位,而在德意志这边,他们的皇帝早就已经变成元帅的棋子,而元帅的木偶上真正的操纵者是鲁登道夫将军。可如果和这些权力中心的小人物聊一聊,又会发现其实军队里已经没有人把这些上层当回事——我甚至开始怀疑,当我在维也纳的办公室里摩挲着这本笔记的时候,我的下级们是不是也把我当傻瓜看?我觉得罗特还是把我当朋友的,但穆齐尔就不一定了,毕竟他更清楚我在M来维也纳的时候是什么德行。我相信这种等级制度的颠覆绝不只是威胁到我个人的尊严,也会彻底改变中部欧洲的游戏规则,而我无法想象在那之后会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不过相对这两位德国上尉,斯帕大本营供应的饮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他们提供的各种上等酒,不知道酒好和心情差哪个导致我喝多了。当施莱歇尔他们告辞离去的时候,餐厅里已经开始演奏比较轻松愉快的音乐,军官们的晚餐时间结束了,餐厅进入了酒吧服务阶段。在空旷的餐厅里我注意到在附近的餐桌上坐着两个人,正在愉快的交谈,其中一个穿着高领毛衣却一副军官模样,另一个则穿着西服打着领结,是位严厉的老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毫不犹豫地拿起我那瓶酒向他们走去。而那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滔滔不绝看到我就伸出手高声说“嘿你终于来了!”,还示意我坐下。从他的声音上可以看出这家伙喝的也不少。“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我一坐下他就继续说,“我喜欢你们的军服,尤其是你们的骑兵制服!”对此我只能表示很遗憾的我们已经取消了骑兵这个兵种。他又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的是匈牙利的骑兵制服!”于是我只好再次遗憾的告诉他匈牙利的骑兵也被取消了,以及我不是匈牙利人。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之后说:“那可真糟糕。”然后推了推他旁边那位严肃的老人:“骑兵是这场糟糕的战争里最后一点有英雄气概的东西了。你说是不是?”

“不是还有您嘛?”那个老人回答的有点拘谨,但是从他说话的语调里我觉得他心情和我一样不好。“对啊只剩下我们了,在天上一对一决斗!这才是男子汉的战争,每次我看到那些趴在战壕里的人都可怜他们!如果你们能造更多的飞机让每个人都飞到天上像骑士那样战斗,战争可能早就结束了!”这句话让那个老人笑了,然后说:“你们英雄有一辈子孩子气的权力,但是作为一个工程师我得说,那是不可能的,飞机的未来不是给你们这些骑士当会飞的天马!”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飞机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嗯?三个机翼,这个想法真不错!”那个老人听到这里喝光了他杯子里的酒,然后又倒上一杯:“曼弗雷德,你得知道帝国军队的订货是支撑不起来航空工业的,未来能让航空工业继续发展的还是民用市场。”说到这他可能想找一个和他一样不穿军服的人,但他环视四周只看到一群穿军服的人,于是他又喝了一杯!接着痛苦地指着自己说:“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普通人为了普通的目的用我们的飞机,比如说旅行推销,比如说寄邮件!那航空工业就会死掉!”

“寄邮件?胡戈!什么邮件需要飞行员送?把馅饼从特里尔送到科隆?我从座舱里扔下去砸在艾琳姨妈脸上么?”那军人笑得非常开心,而那个叫胡戈的老人却把脸转向我:“说到邮寄馅饼,我听说你们刚刚开通了基辅到布达佩斯的航空邮件服务,这真是了不起的好事!”

我想向他指出布达佩斯在匈牙利但我不是匈牙利人,可那位老人全然不顾身旁一脸懵然的军官,继续说:“等战争结束,我要设计一种全金属单翼的大型飞机。那时候整个中欧和东欧的交通问题就都能解决了,大飞机、成规模的大飞机完全可以在效率上取代火车。我觉得有一天甚至可以让它飞过大西洋!”“飞过大西洋?”那个军官插嘴说,“你放心吧!如果真的造出这种飞机,帝国也会让它去投炸弹。”

1929年首飞的容克斯G38大型客机,该技术后被日本用于设计九二式超重型轰炸机。《起风了》里面就有这段

“前提是那时候还有我们的帝国!”老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们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然后陷入沉默。隔了很久之后,他又说:“说到投弹,参谋部想要一种可以携带一枚中型炸弹或者两枚轻型炸弹的飞机。”那个军官再次产生了兴趣,放下杯子问:“干什么用?”

“作为空中支援,伴随步兵进攻,有个军官正在跟我们做可行性研究。他提出为了提高飞行员的生存能力,应该给座舱安装甲,但我说如果在正面装上钢板,那飞行员就看不见了。”“护甲?伴随步兵前进?这帮蠢货!”那军官愤怒了,“飞行员是干什么的?飞行员就是这个时代的骑士,在天上飞翔的游侠骑士。我里希特霍芬!带着两颗炸弹去替步兵去炸掉机枪手?”里希特霍芬!听到这个姓让我意识到我遇到了这场战争里少数几个传奇英雄之一,但他们俩看起来并不在乎我震惊的表情。

复原的红色福克三翼机。100年前的今天红男爵将开着这款飞机被来自西线地面的防空炮火打死

“如果一个飞行员要靠座舱护甲才能活下去,他就不算是一个飞行员!如果连步兵的子弹都能打中他那就更不算是一个飞行员!”说到这里他摇了摇空了的酒瓶,然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向我行了个礼,这个晚上看来要结束了。我也站起身,但红男爵并没有等我还礼,就直接转身往外走。那个严肃的老人要清醒很多,也站起来跟我握握手,然后说“很高兴认识您,我叫容克斯,胡戈·容克斯。我觉得我们很投缘,虽然你说话很少,但如果有一天这场战争过去了,而且我们都还活着的话,我们三个人应该找个地方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