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为什么是1917年?为什么是维也纳?好吧,为什么是手记?

1917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并不仅仅是2017-100=1917。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我们更熟悉的时代的起点。

从时间上说,20世纪早就开始了。1900年英国的学者进行过一次非常严肃而且吸引无数眼球的辩论,那就是20世纪从哪一年开始。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结论,那就是从1901年开始。但是真正意义上的,我们熟悉的那个二十世纪却不是始自1901年,甚至不是一次大战爆发的1914年,而是1917年。

1917年意大利人眼里的欧洲,这完全是在给奥匈帝国、给同盟国泼脏水。实际上这一年奥匈帝国在东线发起了反击,因为对面的俄国人已经饿得走不动道了。

我们对1917年本身并不熟悉。我们知道那一年发生了十月革命,老欧洲的帝国主义者企图扑灭革命的火种,但当时的老欧洲更关心能否吃到乌克兰产的面包。那一年,同盟国的人们已经被饥饿和寒冷折磨了两个冬天,人们无法想象第三个冬天。1914年领导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的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已经驾崩,在萨拉热窝事件后对俄罗斯发布动员令的沙皇尼古拉跑到了西伯利亚,准备出国隐居。曾经垄断了军官阶层的贵族们在1916年一系列军事失败后,淡出了历史舞台;英国人和法国人每日仰赖美国面粉过活,日本的驱逐舰出现在马耳他,北京的段祺瑞政府在解决掉张勋复辟之后,也向德意志与奥匈帝国宣战了。

百姓无不怀念我大清!

但在老欧洲灯火逐渐黯淡的一年里,我们选择维也纳,并不只是因为维也纳最能代表1917年欧洲的那股丧劲。我们对战时奥匈帝国的了解主要来自《好兵帅克》,那的确是一部很丧的小说,但只是捷克佬的一面之词。在1917年,维也纳的灯火确实黯淡了,食品配额逐渐下降,只有几个家庭联合起来搞互助餐厅、通过各种手段弄到食物,才能渡过难关。但不就是在这样的餐厅里,彼得-德鲁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了弗洛伊德么?甚至在饭也吃不饱的时候,维也纳的咖啡馆还在正常营业——1917年奥匈帝国财政部终于决定对咖啡馆小费征收所得税,这意味着直到1917年,人们还在给咖啡馆服务员(都是些波兰人)付小费。

很显然,奥匈帝国的咖啡馆直到1917年仍在正常营业,但状况不会有画上这么好,这是幅1896年的画,这家店在第二年就被拆了。即便如此,还是不妨碍维也纳的文化人们怀念它和它的那个时代,比如勋伯格、霍夫曼斯塔尔和斯蒂芬 · 茨威格。

正是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我们发现了一本手记,虽然我们也不敢保证它是不是真的。这本手记的作者显然是一名奥匈帝国的军官,事实上也只可能是一名军官。他在一开始就宣称自己不属于最高统帅部,但他这样做很可能只是为了让我们进一步相信他不属于最高统帅部下属的战争通讯社。毕竟战争期间,包括霍夫曼施塔尔、施尼茨勒、里尔克在内的很多维也纳作家都在军队服务,因为军队的食物总是得到最优先的供给。但是这位作者并不是一个服务于军队的文人,相反他虽然也是文人,但更接近于职业军人,所以这让我们怀疑,这个人可能是一个世袭贵族,毕竟到1910年代,只有世袭贵族和小市民阶级才会选择军官职业。他还公然表示自己有图书室,显然不属于底层市民阶层。

1917年是一个奇妙的年代,这是革命之年,却也是中欧盟国得以喘息之年。维也纳是一座我们不了解的城市,它曾经是一个时代的舞台,但这个时代和以它为首都的那个帝国都在一年后曲终人散。这本笔记也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窗口,通过每周五的更新,看看一个100年前战争时期的人,可以让我们看到什么。或者说这个作者可以扯多久。

1917819日,周日,多云。

昨天的暴雨过去了。我现在在一个作为1916年新年礼物送给我的本子上随手写些东西,但现在是1917年。是的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写过任何东西,但现在是1917年。我不知道我该写什么,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觉得所有我曾经相信的东西,或者我曾经试着相信的东西,甚至别人试图让我相信的东西都在崩溃。

假如过去我相信的那些规律是正确的,我学习的那些方法是有效的,那么现在都不应该有一个我,坐在办公室里,假装勤奋工作伏案疾书,实际上却是在对着不知道相距多远的人隔空喊话。我们是幸存者,我们又是失败者,我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们希望可以籍以取得胜利的方法根本行不通,我们幸存是因为我们的敌人也运用了相同的办法。

上个月底的西线就是这样,英国人集中50个师的兵力在比利时边境发起攻势,但第一轮炮击结束后就下起了大雨,于是黏土质的地面变成了这个样子。英军当天前进了一英里,损失了32000人,每一米都有20人倒下。

在过去的一年里,法金汉将军在西线组织了被所有人寄以厚望的进攻,在一个完全符合战争法则的地方,发动的一场完全正确的进攻,原本应该改变战争的走向,但是规律没有起作用。而在我们这一边,俄国人组织了一场惊人的进攻,魔术般的攻势,我们的战线崩溃了。

我们的宣传机构一如既往把责任都推到捷克人头上,但是宣传并不能阻止俄国人。能指望的只有德国人,但是德国人也无能为力,只有少数德国军队被调来帮助我们,我们甚至要指望土耳其人,但土耳其军队也并不多。如果规律、战争法则依然有效,这就是我们帝国的末日,但我们也撑下来了。是的我们的对手用的是跟我们一样的方法,在我们摔倒的地方他们的下场也一样。

1916年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一年,我想这也是我们老皇帝死去的真正原因。时针仿佛比任何时候转的都快。也许我们错过了很多东西,前几天有人说威廉皇帝和贝特曼-霍尔维格伯爵没有趁法金汉将军对战局完全绝望的时机结束战争是一个灾难性的错误。无论是不是错误,这个错误的责任在谁,法金汉将军都已经被兴登堡取代。而且人人都知道兴登堡背后真正的总参谋长是鲁登道夫,而我觉得这一点很可能是威廉皇帝犯下的一个更大的错误。

带领我们在1914年对塞尔维亚宣战的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陛下。他会八门语言,统治了整整68年,绝大多数子民都无法想象没有了他的奥匈帝国会是什么样子,但他还是在战争期间去世了。

1121日我们86岁的老皇帝死了,那一天很多人聚集在咖啡馆里、路灯底下看报纸,然后在寒冷的空气里沉默不语。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我相信即使在战场的另一边人们也能感受到这一点。121日英国的内阁改组,阿斯奎斯辞职,意味着他所代表的那个英国,骑马、打猎、舞会和赛马的英国也离我们而去。爱德华-格雷爵士也跟他一起退出内阁,这个人比阿斯奎斯更能代表那个离去的英国,虽然他的爱好主要在于打板球、喂鸭子和钓鱼。

我听说1914年战争爆发的时候,爱德华-格雷说,我们的时代的灯火黯淡了,我们这一代人将无法看到它重新亮起。这句话对我们这里真是一个预言,因为缺乏燃料,限电越来越多了。我已经忘了维也纳是什么时候用电灯代替了煤气灯,但是限电已经显得难以忍受。新事物已经无声无息的占据了我们的生活,就像食品配给卡。据说德意志帝国已经把食物配给精确到卡路里,结果是一匹拉车的马倒毙柏林街头的时候,人们像野兽一样争抢它身上的肉,一位女士为了抢到一块肉弄的浑身沾满马血。

而在我们这里咖啡馆还在营业。是的这是一个奇妙的现象,你知道现在很多地方人们连土豆都吃不上了,但这里是维也纳,所以咖啡馆还在营业,这也许是这个疯狂的年代里最后一点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了。

奉天承运奥地利皇帝,匈牙利的使徒国王,波希米亚、达尔马提亚、克罗地亚、斯拉沃尼亚、加利西亚、洛多梅里亚、伊利里亚的国王,耶路撒冷国王,奥地利大公(下略269字)……哈布斯堡伯爵,最尊贵的卡尔陛下。

我们的新皇帝在去年的倒数第二天去布达-佩斯加冕可能就是为了把所有美好的事情都留在1916年,而今年有的只有疯狂。俄国爆发了革命,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但意大利人可能发动新的攻势。美国人对我们宣战了,但是我们的德国盟友认为他们暂时对我们无能为力。我听说中国今天也对我们宣战了,中国人为什么要对我们宣战?我们会看到中国军队么?他们会从伊松佐河来,还是从喀尔巴阡山来?在我们需要依靠土耳其人的今天,他们也已经需要依靠中国人了么?说到这个,我记得有人说暹罗对我们是同情的,说不定某一天暹罗会站到我们这一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