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来了,如约而至——当然不是跟你们,我从来没跟你们约过什么,天知道你们那现在几点。我是跟我可爱的本子如约而至。上一次我合上它,把它锁进抽屉的时候,我跟它说:“老伙计,别着急,你看皇帝从不着急”。是的这个本子很镇定,即便这周意大利人像疯了一样在伊松佐河发动了五十个师的攻势,天知道他们的参谋是不是因为一年没吃意大利面得了狂躁症——但我今天打开它的时候,它和皇帝都很平静。

卡尔皇帝陛下(左)在伊松佐前线慰问伤员。为了发动这次攻势,意大利人出动了四分之三的兵力,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挡下这一波,他们就打不动了。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我们也打不动了

我们的皇帝统治了快九个月了,这主要该怪我,如果我在年初收到这个作为新年礼物的本子的时候就开始对着你们隔空喊话,那个时候我们的皇帝刚在布达佩斯加冕不过两天。据说加冕的全过程都拍成了电影,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到。我不喜欢电影院,那里太黑暗,你根本看不清女士的脸。说到女士的脸,不对是说到电影院,我们的皇帝据说要对电影票开征娱乐税了。

说到我们的皇帝,他是一个温柔而单纯的人,是的这一点一目了然。我们的皇帝接受摄像机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点。他的一切都是适合于摄影机的,透过电影银幕你能轻易的感受到我们皇帝的灵魂,而老皇帝面对摄影机就会不愉快。老皇帝太丰富了,丰富到他展现给你的几乎从不是你想看到的那一面。

老皇帝死了,所以我办公室挂上了新皇帝的像,但我没有把办公桌上的老皇帝换掉。他统治了我们这么多年,有时候我抬起头看到他的脸,觉得他好像活了一个世纪,他当然理解我在干什么。

“皇上心里清楚着嘞”这是老一代下层阶级的口头禅,有时候在这样说着的一个园丁,或者一个看门人身上,我能看到老皇帝的影子。他们的腰总是挺得笔直,因为他们多半是受伤的或者退伍的军人,一辈子都带着军人气息。老皇帝也一样,他的腰也总是挺得笔直,他不是一个退伍军人,他永远都是军人。

然而,老皇帝还是在去年剩下四十天的时候死了。时间不等人啊!是的,现在回想过去的时光就像是在上发条,我们所有人,我们的这个帝国,或者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铁皮作的鸭子,上满了发条,然后疯狂的蹦跳或者转圈。

好在这个铁皮鸭子里,还有属于我的一间图书室。我可以坦率地说,在这个帝国最艰难的时刻,我的兴趣就是看小说。当然,毕竟是战争期间,“战时”,让自己显得非常悠闲是不明智的,所以如果这个时候皇帝陛下或者康拉德将军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他只会看到我勤奋地伏案工作,几乎无法察觉到他的到来。

这间图书室战前就是我的,现在自然还是我的。奥地利是个山国,我们不缺纸浆,也不缺油墨,书不在战时物资管制之列。即便战争爆发了,到目前为止我们也没缺过作家。比如霍夫曼施塔尔,他在替战争部写文章,虽然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去年可怕的卡尔-克劳斯在《火炬》上向他倾泻了他每月都源源不断的愤怒,我不知道如果那愤怒是针对我的,我该怎么办,想想都毛骨悚然。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怒火难保不会落到我头上。其实我只是个小人物啊!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霍夫曼施塔尔的胡子和他那身骑兵制服,如果你把我想象成那样,战前我可能会请你喝一杯。

穿骑兵制服的霍夫曼施塔尔。1914年霍夫曼施塔尔本应去伊斯特拉当兵,赫尔曼·巴尔给他写的壮行词都登出来了,结果他没有上前线,而是一直在维也纳的《新自由报》上为战争部写宣传文章。卡尔-克劳斯本来就看《新自由报》不顺眼,霍夫曼施塔尔被集火也属意料之中

话说回来,卡尔-克劳斯实在是太可怕了。每期《火炬》我都要看,前五分钟为了确定这一期倒霉的人不是我,之后的乐趣就是看看倒霉的到底是谁。然后我把《火炬》往图书室里一锁,装作没看过。卡尔-克劳斯就像我们的良心,如果你的良心穿着大衣戴着礼貌,拿着手杖跟你狭路相逢,每个人的反应都是装没看见。

卡尔-克劳斯有多可怕呢?他的处女作叫《文学的毁灭》,最著名的作品叫《人类的末日》。他跟新闻界斗了半辈子,报纸说“瞧瞧我带来了什么消息”(Was wir bringen),他就办了份刊物《火炬》,格言是“管你带什么我都拿伊组特”(Was wir umbringen)。他说这个时代如果是个小孩,胎记就是报纸邮票,胎粪和血液都是墨水,老天爷应该直接堕胎。他瞧不起战争部的御用文人(编者注:本文作者疑似包含在内),又和《新自由报》怨仇最深,自然放不过霍夫曼施塔尔。如果这么一大段话都不能让你感受到卡尔-克劳斯的可怕,请看一看他的眼睛

撇开倒霉的霍夫曼施塔尔不看,里尔克也加入了军队,在总参谋部上班——天知道军队优先供给的诱惑有多大,战争让我们这到处都是诗人。我不知道施尼茨勒是不是也当了军官,也不知道配给越来越少黑市价格水涨船高的今天,他有没有瘦下来。在我们这个年代,胖是不合时宜的,我觉得在你们的年代也不是什么好事。胖和闲在任何年代都不是什么好事。在这个有些过于暖和的八月,两个或者三个吃不饱的人聚集在阳光底下默默无言,在战争爆发以前谁能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