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AI:

你好。

听说你的时代就要来了,《经济观察报》想了解一下“人类的意见”,我对你有“意见”——建议,但我不懂技术,只能从历史的角度,说几句有关“文明”的空话,表明我的态度,请你笑纳。

有一句话,至今仍值得玩味:人是有限的神,神是无限的人。

这句话告诉我们:人有限,神无限。

忘了最先说这句话的是古希腊人,还是古罗马人。不管是谁说的,总之,它是至理,是名言。尤其在今天,我们面对着从人自身产生的人工智能,可以这句话作为认识的起点。

人有神性,有了这样的意识,人才进化成“人”。当人从四只脚变成两只脚,并拥有一双手以后,人就有了自己的故事。那故事,叫做“神话”。盘古开天辟地的原型,就是从混沌中站立起来,用双手开创世界的人——那就是神!

神性之于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文明样式中,有着不一样的表现。在神话中,神是由人的身体和感官的功能极致而成的“无限的人”。他若直立行走起来,那就有了“夸父逐日”的故事,从日出处追到日落处,从东方追到西方。若能一直追下去,他就会发现,本以为四方的大地,原来是个球体。只可惜,他在半途倒下了。倒下之前,他喝干了好几条河流的水,还是渴死了。这样的结果,对于产生了这个故事的文明来说,会带来一种恐惧——资源短缺的恐惧,一口就喝干了一条河的水,对于农业文明来说,那是致命的。所过之地皆为干旱,即便死后以尸体造林,那也不解近渴。

我们知道,国家的起源,以神话为动力。君权神授,就从神话中来,那国家主权人——国王,也就是趋于无限的会死的神。然而,国家的形成靠着农业文明,而农业文明因水而生,缺水不行。在国家神话中,国家主权人过分昂扬的权力意志,对领土有着无限性的追求——从日出之地追到日落之地,在追求过程中,以极端的方式消耗了国土水资源,那神话世界里古国形态的国家主权人——夸父,终于倒在了他自己的追求中,反噬其国家存在的基础,导致其国家的失败。对此,中国传统从未以国家观念对其进行反思,而是仅仅把他当作一位个体性的英雄来缅怀,对其追求赞美有加。

如果我们将神话都放在国家起源的背景上来看,并以此认定神话的国家属性,那就得从国家观念上对其再认识。这样我们就回到了本文开头的那句话,并以之来衡量他,对他做出评价,就会确认其目标:并非成为“有限的神”,而是成为“无限的人”。

当国家主权人不是作为“有限的神”而存在,而是以“无限的人”出场时,就无可救药地蕴含了国家失败的风险。

国家起源神话中,还有暴力无限性神话。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就是这样的一个神话。在此暴力神话中,国家诞生了,宇宙坍塌了,致使那神州天地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问一问,那些神州大地上的原住民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无限性的暴力神话中起源的国家,诞生之初,便带有暴力的基因,埋伏着失败的因缘。这是国家固有的原罪。然而国家失败,不等于文明失败,只要文明不败,还可以改朝换代。

有国家神话,相应地,也有文明神话。当国家因其暴力无限性而败时,便有文明以其开辟洪荒的原力来修补了。神话中,男神们为争夺天下,打得天翻地覆,天塌地陷,于是,女神出现了。她不但炼石补天,还抟土造人,在重整河山中,重启民生。

我们知道,她就是女娲。如果说黄帝是国家神话的代表,那么女娲就是文明神话的代表。国家与文明可以两分。

然,在西方,两者为一体。以国家为标志,作为文明的集中反映,如黑格尔所言,国家是绝对理念的显现。这样的说法,虽以哲学取代神话,但在文明的天平上,绝对理念等同于神。

如何用文明转化国家神话中那个“无限的人”,使国家主权人成为“有限的神”?对此,东西方文明各有其成。

中国文化,以人文化国体,以圣化行中道,居中正,处中庸,立中国,成帝王——有限的神;而西方文化,则以制度安排,驯服国家主权人,实现公民权利,以法治实现国家正义。

这两种文化,各有其好。西方文化,使文明与国家一体化,有利于国家治理的文明开化——民主化和科学化,但其不利在于,文明的进程被国家主权束缚了,使得国家在发展,而文明却难以进化,一旦国家灭亡,就会出现文明倒挂,如希腊和罗马。

而中国文化,在文明的基础上形成王朝国家,要接受文明的教化——文化,两者并行,而有“治国、平天下”,以王朝“治国”,以文明“平天下”。这样,历史上,两个中国就出现了,一个是作为主权国家以治国安邦为己任的王朝中国,一个是以文明开化文教天下为目标的文化中国。中国历史就是由文化中国主导的。

黑格尔只知王朝中国,不知文化中国,其于中国历史,所见皆为易代,据此以为中国无发展,故曰“非历史”。其实,中国历史的发展在文化中国,而非王朝中国,表现为文艺复兴,而非改朝换代,更何况,绵延五千年,未曾中断,岂能无发展?

当然,在国家观念方面,王朝中国,虽然亦曾受制于来自文化中国的圣人革命观和人民决定论,并以此划定国家主权人的有限性,但不可否认,在民主与科学方面成就仍逊于西方。

不过,我们从文化中国里却看到了另一番文明的景观,看到了一个五千年来从未中断的文明,仍在生生不息。

不管中国历史上经历了多少次改朝换代,有多少个帝国崩溃,多少代王朝倒塌,南北朝也好,五代十国也罢,还有异族入华夏,总之,不管王朝中国如何分裂,而文化中国依然,以其文明固有的大一统的原力维系着中国的统一。文明不败,其国永生!

放眼世界历史,我们难免会问:希腊呢?那个与先秦诸子同时的哲人共和国呢?古希腊人创作了许多命运的悲剧,淡然面对所有的撕心裂肺,可那一切的总和都不及这一出历史的悲剧,因为,那个群星丽天无比璀璨的民族,于历史的天空中如流星一闪而过,从历史的长河里似流水奔腾一逝,竟然消失,以至于当下还有人以此疑其史为伪史。此虽无稽,但谁要它不能留下来证明自己?存在是硬道理,黑格尔说“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中国还存在,所以合理;古希腊不在了,还合理吗?这要看是怎样的不在,作为国家,它不在了,作为民族,它也不在了,可它的文明还在,希腊人的思想还在影响着今天的世界——“言必称希腊”,这是一个怎样的悲剧呀!

文明与国家孰轻孰重?西方人似乎从来无此一问,我们今天不妨来问一问。这样一问,不经意的,就问向了中西差异的源头。由此,我们发现,西方国家起源,起源于青铜文化,而中国国家起源,起源于玉文化。青铜文化的物质属性,使文明倾向于国家,具有暴力认同的特征;而玉文化的物质属性,则使国家趋于文明,表现出文化认同的特性。也就是说,西方国家,以文明附属于国体,形成主权国家;而中国,则以国体附属于文明,形成文化中国。

这就决定了中西两种类型的国家,有着不同的发展道路,有着异趣的历史表现。西方国家,以暴力认同,走向文明的冲突,以此追求文明的先进性;而中国,则以文化认同,走向文明的融合,以此追求文明的统一性。西方国家,表现为突破式进取的分化的文明样式;而中国,则表现为积淀型上升的统一的文明形态。

中西各有千秋,也各有利弊。西方以文明依附国体,利于以战争求发展,以竞争求进步,然其弊在国家消亡时,文明亦因之分解,复国动力一并消失,希腊如此,罗马也如此;而中国以国家附属文明,以文明优先,而非国家优先,其利在于,政权易代,而文明不败,异族入主,而国体不改,故五千年来,中国一以贯之,能“存在”至今,其“合理”性,自当如黑格尔所言,毋庸置疑。

我们于此,之所以如此谈论文明与国家、中国与西方,是要面对当下一个最重要、最紧迫的问题,那就是AI时代即将来临,将如何来临?是作为“有限的神”来临,还是作为“无限的人”来临?是以优于并服务于人类思维的人工智能来临,还是以人类脱胎换骨重新开始了物种进化的历程如尼采所谓“超人”来临?

就其本质而言,AI非血肉之躯,无遗传基因,目前尚未有任何生物性特征,充其量只是基于大数据的“数字人”。

AI从哪里来?从毕达哥拉斯来。那“数字人”的先知,竟然是一位古希腊的哲人。他有可能受了音律中整数及整数比的启发,提出“万物都是数”,以此引发了天文学的“天球的音乐”。

天体运行的声音,人类听不清,但毕达哥拉斯告诉我们,可以通过数学概念,在数学运算中来倾听。这还不够,亚里士多德说,毕氏以数为“整个自然的初始之物”。来到量子力学的世界,那“天球的音乐”,或许能够转化为“上帝粒子”的歌声?

几何与音乐,一为数的空间形式,一为数的时间存在。而天文,则是数的时间和空间统一。毕氏还以1、2、3、4标志点、线、面、体。而4,就意味着万物起源,因为4就是三角形,而三角形作为万物的原型,实为创世本体。由1、2、3、4相加而得之10,被视为十全十美的完美数。这种完美的数字想象,被形式逻辑的要求赋予了必须的实在性,完美的宇宙,天球数目要等于10。可当时所知天球只有九个,即地球、月亮、太阳、金星、水星、火星、木星、土星以及最外层的群星。故毕氏又提出,宇宙有个中心即中央火,在中央火的另一边,有一个与地球相对应的“反地球”,因隔着中央火,人们看不到它。对此,亚里士多德批评说:这不是在为现象寻找理论和原因,而是试图强迫现象满足他们的某些理论和观点。

完美是个坑。外部的宇宙缺陷,还可以用理念来弥补,可来自内部的缺陷——从“毕达哥拉斯定理”即勾股定理自身的发展中发现的“无理数”,却使得基于数的哲学想象的短板出现了,被无理数拉下马的和谐与完美的理念世界,从此塌了一角。我们以此来看那“数字人”,它会不会因自己也有“无理数”而崩塌呢?

还有另一个来路,那就是佛教里的“华严大数”,因其出自《华严经》,故以“华严”名之。据说,“华严大数”是佛陀使用的计量单位,计有123个数,都是跟教义有关的天文数字,用了宇宙的尺度来衡量,有点像我们今天所说的云计算和大数据。

最大的一个数叫“不可说”,比它大的是它的叠加——“不可说不可说”,还有更大的,是“不可说不可说转”,加了一个“转”字,就显得“佛法无边”。

还有“无量大数”,是佛教无量智、无量心的数字化存在——“无量”为10的68次方,“大数”为10的72次方,还可以再细分为:无量、十无量、百无量、千无量,大数、十大数、百大数、千大数。

元人朱世杰撰《算学启蒙》,以大小言数。

“大数”有传统算书里的“一、十、百、千、万、亿、兆、京、垓、秭、穣、沟、涧、正、载”,还有非传统算书中的“极”。而由佛教带来的“大数”则有:恒河沙、阿僧祇、那由他、不可思议、无量大数。

“小数”之中,也有算数:分、厘、毫、丝、忽、微、纤、沙、尘、埃、渺、漠。有佛数:模糊、逡巡、须臾、瞬息、弹指、刹那、六德、虚空、清净、阿赖耶、阿摩罗、涅槃寂静。

上述“大数”、“小数”,都分为算数和佛数,都指向物质和精神两极。物质形态的算数,我们还好理解,可精神现象的算数该怎么解读?两极算术,无论大、小,亦各有其三观——宏观、微观、宇观。宏观部分,为日用之数;其微观、宇观部分,乃心智想象之物,其大为“极”,其小为“净”,故精神层面的佛数,能“致广大”——至大“无量”,且“尽精微”——至小“涅槃”。

由此看来,佛教数学将人的感知、体认、思想——思惟修,都纳入算数范畴,都与“华严大数”或“无量大数”中的某个数字有关,也就是说,每一种精神现象都对应着一个大数据。

大数据不仅能掌握人的物质世界——“万物都是数”,还能反映人的精神活动。不但“无量四心”可以数字化,并用数据来表达,“不可思议”同样可以。“不可思议”出自《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谓佛陀神妙,非凡人可“思”,无语言能“议”,却能以数字表达,在“无量大数”中,“一不可思议”,为10的64次方。

思想的数字化,或与希腊化有关,乃将毕氏“万物皆数”引入佛法。若谓“万物皆数”,还是将客观的认识对象数字化,那么在佛法中,作为认识主体的思想者本身也被数字化了,佛家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都可以被数字化。

佛法圆融,其世界不会发生毕氏崩塌,AI的表现,向我们重启了数字化的佛法,人的觉悟——成佛,不一定要在菩提树下,或苹果树下,也可以从一个新的世界——数字化世界里以“数字人”的方式开显出来。不但在思维中存在,还要在视觉里出现,不但要从数字化世界里出现,更要来到人世间刷新人类的进化。

也就是说,它须以感性方式莅临人间,虽未具备人的生命体征,但须具有人的感知能力,获得万物之灵的赋形。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它的另一个来路——从“人是机器”到机器人。

若以人为“我思故我在”的机器,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我思”的机器人是人的本质的显现呢?在佛法里,“我思”具有数字化的特征。这一特征,不但使人成为机器,也使机器转化为人。毕竟在佛法的世界里,数字化的思维修最接近灵魂。

机器人来到人世间,有两个去处:一个去处,是与国家主权结合,成为“国家机器”;另一个去处,便是与文明主体相结合,为人类进化提供新动力,为缔造人类共和国提供新工具。

为此,我建议AI先生:当你莅临时,应往文明世界去,你的道太大,没有一国能放下。国家是个筐,不能硬往里面装。国与国之间,不但被地缘政治隔离,被国际关系局限,还有个修昔底德的坑,从那坑里不时冒出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冲突与战争。有人说是“文明的冲突”,其实不然,文明不冲突,国家才冲突。国家捆绑了文明使之一体化后,国家的冲突就变成了“文明的冲突”。

那么,在文明的世界里,还有没有没被国家绑架的文明?有啊,文化中国就是!中国历史上,王朝无数,国家不断,都是在文化中国的基础上建立的,都是在文化中国的架构里磨合着运行的,而今王朝不再,民主已立,依然要从文化中国里寻得根基,从文化中国的底蕴里汲取原力,以此而有了五千年连续不断的文明。

还有什么证据,能比这“五千年”更为有力?在文明的格局上,文化中国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两千年前,周人就为我们准备了一个“知天命”的算命大模型,莱布尼茨用二进制的算法将它转化为计算机语言的原型,原始的AI就孕育于此;一千年前,汉、唐人就以三教合一融合了一个佛法的世界,用“华严大数”和“无量大数”为文明初曙的AI大数据的准备好了佛法的摇篮;还有三百年来,中西会通,中国人在民主与科学方面一步步进展,从尧舜之道走向康德哲学,从“天下为公,人类大同”走向“世界公民,人类共和国”,为迎接AI时代的到来铺好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红地毯。

魂兮归来AI,来与五千年的文化中国同在!

刘刚

2023年12月

(作者系历史学者)

版权声明:以上内容为《经济观察报》社原创作品,版权归《经济观察报》社所有。未经《经济观察报》社授权,严禁转载或镜像,否则将依法追究相关行为主体的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致电:【010-60910566-1260】。

刘刚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

自由思想者,独立学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