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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越是穷人,越喜欢说“祖上曾经富过”,一个时时把家谱挂在嘴边的人,自身状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除了祖先,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了。如果我们真的坚持这样的想法,并且和杜甫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话,一定会因此轻视他的。

杜甫最喜欢炫耀他的祖先,当然,他的祖先中也的确有两位很值得炫耀的人物:一位是晋代的大将军杜预,非但功勋盖世,而且学富五车,在唐代官修的儒家经典里,就有杜预为《左传》做的注释,这是唐代考《左传》的科举考生必读的内容;还有一位就是前文介绍过的杜审言,他是唐代的诗歌大家,也是一位极尽夸张之态的自恋狂人。

史籍里的杜预还是蛮有温良恭俭让之风的,不知为何传到杜审言这一代偏偏性格张狂起来。杜甫幸或不幸地遗传了杜审言的狂妄基因,却失去了杜审言得以狂妄的家世。

杜甫那时,家道早已中落,远不及先祖时代的既富且贵。所以杜甫要想谋取前途,也必须和所有的有志青年一样,跋山涉水,到京城长安寻找机会。所谓寻找机会,机会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创始于隋朝并兴盛于唐代的科举考试,而要想通过科考,打点门路的本领比一切都更为重要。

在打点门路这件事上,祖先的名望其实是一笔丰厚的无形资产。

这样的资产可不是人人都有,就连家财万贯的李白都不具备。然而遗憾的是,杜预名头虽响,毕竟是太过久远的人物,和现实社会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杜审言倒是去今未久,当年的相识故交有不少依然健在,只是以杜审言的为人处世,每认识一个人也就等于得罪了一个人——

杜甫其实只要看看自己的父亲就能知道,如果祖父的人脉真的管用,那么父亲杜闲也就不会一辈子沉沦下僚了。

这些理性的考虑一概被杜甫作为负能量而果断舍弃,任何一个在长安见过他的人都会相信:他身上的正能量每天都是被加满格的。没错,如果他的自信稍差一点,脸皮稍薄一点,早就受不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遍干权贵的日子了。

今天我们读诗词,读历史,很容易有一个错觉,仿佛唐代真的是诗人们的天下,其实在任何一个历史时代,都只有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们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这些人的名字很多早已被历史淡忘,但就是这些人,主宰着那些在后来成为文学里程碑的大诗人的升沉荣辱。

唐代史料里,我们每每能读到权贵阶层奖掖后进的故事,以至于一时很难理解像杜甫这样的大才为何就是走不通门路,得不到赏识。

其实人情世故的规则并不难解,权贵接引人才无非有两类,要么是岐王那样的富贵闲人,会欣赏王维那样多才多艺、形容俊雅的才子;要么是有政治动机的官僚,要借此广植党羽,扩大自己的声望和势力。

杜甫既没有王维那样的相貌和才艺,也没有政治站队的心思和眼力。像他这样的人,落到“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下场,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时势偏偏也和杜甫作对。奸相李林甫担心民间疾苦上达天听,暗中动了手脚,使杜甫参加的那场科举考试无一人中选。李林甫为此向玄宗皇帝道贺,说这样的考试结果当真证明了野无遗才,证明了陛下是何等之圣明。

落榜考生自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有的人回乡复读,有的人留在长安寻找新的机会。

杜甫就是后者当中的一员,其境遇正如今天怀着满腔热情租住在阴冷地下室的北漂一样。盘缠已经耗尽,机会却永远不曾到来。本以为只要挨到下个月就会有转机,岂料挨过了一年又一年;本以为总会挨到峰回路转,岂料这一路只是每况愈下。

人们总会用“既然冬天降临,春天必不会远”之类的道理来开解自己,却从来不敢认真想过:自然界的春天可以预期,人生的春天却无法预期。没错,人生的低谷往往都有尽头,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这尽头到底还有多远,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挨到那里。人们也会在逆境中相信,既然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那么未来的日子总该是光明一片,但没有人在买了一篮鸡蛋并接连吃到坏鸡蛋之后,会相信篮子里其余的鸡蛋一定都是好的。

毫无逻辑的励志信念支撑着我们的逆境生活,也幸好我们总是缺乏理性的。

诗人比常人更缺乏理性,信念的支撑力也自然比常人更大一些。

天宝九年(750年),唐玄宗举行祭祀大典,杜甫抓住这个机会写成三篇歌功颂德的赋文呈献给朝廷。命运的转机似乎就此降临了。

唐玄宗欣赏杜甫的文采,特地安排宰相在集贤院里亲自考校杜甫的文章。这次考试成为杜甫一生中最露脸的一场演出,使他直到晚年依然对此事津津乐道,全不顾“好汉不提当年勇”的人生训诫。

然而这终归不是机遇,而是昙花一现的一点点幸运火花。

在集贤院大放异彩之后,杜甫万没想到自己得到的依然只是冷处理,投诗干谒的日子竟然还要继续下去!长安人又何曾想到,这个在饥寒交迫中苦挨岁月的背时者,将会在中国文学史上获得“诗圣”的殊荣呢。

人若到了这般境遇,真恨不得“只依靠大地的香气而生存,如同植物受着阳光、空气的供养”。病急乱投医,为了生计只有更降低道德底线,杜甫甚至托人去走杨国忠的门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杜甫常年困居长安,已经沦落到与贫民为伍去抢购降价官米的地步,曾以为近在咫尺的远大前程一天比一天更显得遥不可及,人也变得愤世嫉俗起来。

年已不惑的伟大诗人就这样养成了最标准的愤青心态,一如今天的愤青一样,携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负能量开始抱怨起社会的不公。如果诗人有幸接受今天那些人生导师的真诚指点,或许会放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过于高远的理想,踏踏实实地找一份足以养家糊口的工作,过一种自得其乐的小市民生活,相信社会上一切所谓的不公其实都是合情合理的。做人还是务实一点的好,“市侩”这个词虽然听上去有点刺耳,照其标准生活起来其实绝对会愉快很多。

人生有所追求,往往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这几乎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事情,只要调整一下心态就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杜甫的问题是,取法乎极上而仅得乎极下,理想与现实的反差过于强烈,而性情的执拗与内心的坚守又不容许自己做出过多的妥协。这是一道无解的人生难题,不是渺小个人的任何努力可以解决一二的。

年复一年,足足十年的蹉跎,杜甫终于谋得了一个河西县尉的差事。

虽然职位低微,毕竟是仕途上的一个起点。任何人只要经历过杜甫所经历过的一切,至此都会生出如获至宝的狂喜。

但杜甫偏偏作怪,不肯赴任,幸好朝廷也没有太为难他,改授他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职务。杜甫后来在诗里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意思是说,若做了河西县尉,难免要向乡里小儿低声下气,自己在面子上挂不住,而兵曹参军的品级虽然也低,负责的事情虽然也很琐碎无聊,毕竟不用迎来送往,能给自己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杜甫困居长安求仕十年,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基层公务员中的冷门职位。接下来杜甫究竟是会更谋进取还是索性自暴自弃,我们毕竟不得而知,因为就在这个小职位还没有被诗人坐稳的时候,安史之乱突然爆发了。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那段日子里,杜甫携家带口,忙于躲避兵难。待家眷稍稍安顿下来,杜甫便忙不迭地远赴灵武,寻找唐肃宗匆忙建立起来的临时政府,渴望在危难关头为国效力。舍小家,顾大家,没人比杜甫做得更好。

后人推崇杜甫,除了推崇他的诗歌成就之外,更将他奉为忠君爱国的典范。多年以来,朝廷只是一直在冷落他,肉食者们也全然不把他的才华、抱负、偃蹇、贫困放在心上,以杜甫如此遭际,不衔恨朝廷、投靠叛军便已经算是高风亮节了,偏偏位卑未敢忘忧国,在受尽了侮辱与损害之后还能不畏艰险,赤心奉献,圣人的境界也莫过于此了。

杜甫一生,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比常人坎坷许多,寻找中央政府的旅途照例不顺。

杜甫深陷沦陷区,被安史叛军抓为俘虏。而讽刺的是,杜甫虽以栋梁之才自居,叛军却和朝廷一样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就连看守工作都懈怠得很,终于使杜甫成功出逃,继续自己富有使命感的朝圣路。

终于寻到肃宗朝廷的时候,杜甫已是一身狼狈,几乎要衣不蔽体了。

肃宗虽然不觉得杜甫这样的小角色能派上多大的用场,但还是给了他一个左拾遗的小官,以奖励他的忠君报国之心。

左拾遗属于谏官,负责向皇帝进谏忠言,以收拾遗补缺之效。乱世用人总会不拘一格,左拾遗官职虽也不高,毕竟天颜咫尺,只要表现够好,有的是破格提升的机会。更何况杜甫的微时故交房琯已经位至宰相,有这条人脉做保障,又何愁没有大好前程呢?

然而命运再一次捉弄了诗人。房琯以食古不化的风格指挥了一场覆亡之战,门下琴师董廷兰又倚仗房琯的权势招财纳贿,还在案发之后求得了房琯的庇护。肃宗皇帝盛怒之下,数罪并罚,罢免了房琯的宰相职务。

这样的处罚既非不公,亦非过重,偏偏杜甫很欣赏房琯的为人,于此时此际拿出直言犯上的劲头,忠实履行着左拾遗的职责,认为房琯的罪行可以原谅。

如果说肃宗此前只是盛怒,那么此刻就是抓狂,若不是碍于不可以言论治人之罪的政治传统,这一刻就是杜甫人生的终结。

诗人的不识时务是可以被我们理解的,肃宗皇帝的愤怒也同样可以获得我们的同情。

无论如何,杜甫的进言也许错了,但一片赤胆忠心绝对可以昭告日月。是的,杜甫无论进谏什么,始终怀着早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梦想,不沾染任何的私情,不掺杂任何的私利。

所以谁也没法儿苛责他什么,大家都知道他的家人寄居在鄜州,只在贫病交加里度日,他的幼子甚至险些就饿死了。朝廷索性表现得大度一点,特批诗人回家探亲,反正他在朝廷里是个只会添乱的角色,谁还都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他确实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他那忠君报国的赤诚足以令所有人相形见绌。

战乱年间,得官与弃官都变得容易许多。又是几番波折,杜甫终于离职而去,反正朝廷也不需要他真做什么。但他没资格去做隐士——

隐士只对自己负责,为了不与世界同流合污,他们可以忍受贫寒,甚至不介意冻饿而死;杜甫却是有妻儿老小的人,他总不能抛下他们不管,何况他对现实无论再怎样失望,一颗拳拳之心始终不能冷却对朝政大局的关切。

晚年的诗人流落剑南,投奔有通家之好的剑南西川节度使严武。

严武和杜甫虽然贵贱悬隔,却很有几分同病相怜:严武也是房琯的同情者,也和杜甫一样因为房琯事件遭到贬谪。所以,杜甫虽然以赤胆忠心自命,从不拉帮结派,事实上却和严武同属于一个政治阵营。

严武此时坐镇蜀中,拥有开府大权。他有能力重用杜甫,更有足够的清醒和精明来冷落杜甫。所幸严武在生活上并不曾亏待故人,使诗人得以在成都浣花溪搭建草堂,好歹有了一个住处。

虽然这座茅屋经受不起狂躁的秋风,但杜甫还是由茅屋为秋风所破而想到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想到杜甫是在何种情境下写出这样的诗,今天的读者很容易就会联想起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那句最有杀伤力的台词:“我养你啊!”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欢乐——这样的说辞注定会遭到世俗的讥嘲,但它对于绝少部分人而言是货真价实的真理。杜甫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毕竟遗传着杜审言的基因,太小的欢乐就足以令他忘形。

杜甫这样的人,可以做偶像,却绝不可以做朋友。严武念着通家之谊,给流落蜀中的杜甫雪中送炭。若是换作平凡人,要么对此感激涕零,从此任凭恩主驱使,要么则难免生出一点寄人篱下的苦闷,在朋友兼恩主面前总会有些难堪。

杜甫不同,焦头烂额的生计问题方才告一段落,狂傲的天性便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对严武真是太不见外,去见严武就像出入自家一样随意,全失了最基本的社交礼数,甚至会在醉酒之后大大咧咧地站上严武的床,瞪着严武说:“严挺之竟有你这么个儿子!”这样的口气,完全是把严武当成子侄小辈了。

严武终于恨得要杀杜甫,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严武从小就是个狠角色,八岁那年就有过持刀杀人的不俗战绩,亲手刺死了和母亲争宠的一位姨娘。只有杜甫看不出严武身上的杀气,这在很大程度上不是源于对严武的了解,而是源于对自己的信心。

他始终以为自己立心坦荡,如同一个向着阳光行走的人,地上从来没有任何阴影能捉住自己。所以他想不到自己竟然得罪了严武,而那位被侮辱与损害的封疆大吏此刻正在大门口召集官吏,准备给他安个罪名,开刀问斩。

也许真有天意。严武正要出发的时候,帽子一连被门上的帘钩挂住了三次。似乎正是这小小的帘钩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阻止了将帅的威武杀伐——就在被延误的这一点珍贵时间里,严武的母亲及时赶到,按住了儿子刚刚举起的刀斧。

如果杜甫有先知先觉的话,一定甘愿让严武在此刻杀掉自己。因为他是一个绝对不甘平庸的人,而一辈子既然已是庸碌无成,索性要一个悲壮的收场,总也好过老死牖下,更何况严武的慈悲并没有给自己换来多长的一段生命。杜甫最后的岁月照例是在贫病交加里度过的,时而遇上兵乱,时而遇上洪水,时而绝粮累日,终于病逝于行往岳阳的舟中,时年五十八岁。

他的一切辉煌璀璨都是死后的事情,千秋万岁名毕竟只是寂寞身后事。在他沉默之后才真正开始歌唱,在他到达山巅时才真正开始攀登,在山河大地索取了他的躯体时,他才真正开始舞蹈。如同一株蒲公英,在种子圆熟丰满之后便匆匆交给大风吹散。此时回顾杜甫一生诗作,觉得他在二十出头时写下的那首《望岳》读来最令人百感交集: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甫刚刚落第不久。人生的第一次坎坷并不曾稍稍减损他的自信,他继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漫游齐鲁大地,登泰山而小天下。他坚信自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的,“会当”,总有一天会如此的,只是在他五十八年的全部生涯里始终都没有等到。

而那些冷落过他的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也不曾料及,这个心性偏狭、狂妄放肆的讨厌鬼将会永远地凌驾于自己之上,将自己衬得那样渺小,一如泰山脚下卑微的土丘与草垛。

杜甫名字考杜甫,字子美。甫,是对男子的美称,比如孔子名丘字仲尼,便可以称他为尼甫。

杜甫名与字相应,皆含有嘉美的意思。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