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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网 杜欣欣/文

一月中旬,我们离开突尼斯中部的凯鲁万。向东行驶数小时后,到达地中海沿岸的马赫迪耶(Mahdia)。其后数日,沿地中海北上,经蒙那斯蒂(Monas-ti)、苏塞(Sousse)、哈马马特(Ham-mamet)和纳比尔(Nabeul),最后抵达突尼斯城。在这段海岸线上,几乎每座城市都是花木扶疏,令人流连忘返。然而,在这一串海滨城市中,最有历史价值的是突尼斯城东北的迦太基遗址。

从突尼斯老城去迦太基有两条路,一南一北,但都要绕突尼斯湖而行。我们走的南线,不久就上了突尼斯湖与梅格林湖之间的长堤。此时我才意识到,突尼斯老城建在几个泻湖之间的狭窄地带上。依仗着仅比海平面高出的几十米,这座城市犹如一座天然的桥梁,连接着埃及与突尼斯。

车向东行驶,突尼斯湖之北岸曾是罗马时代的迦太基城墙,右前方的地中海引人无限遐思。更远处,斑马岛突兀于海平线之外,那浅灰的石山似乎是半透明的。这条拉古莱特路与运河平行,运河连接了突尼斯老城与地中海的突尼斯湾。 当运河在拉古莱特港没入海洋时,路也到了尽头。

车子开始在巷中穿行,这一带都是独门独户。导游查德说:“此地是突尼斯城最贵的社区。总统就住在附近。”后来我们在古罗马浴场遗址的山坡上看到了总统府,那林荫下不时闪动着保安人员的身影。

我们停在一个院子前,走进去才知这里是迦太基人的墓地,当地称为托菲特(Tophet)。这院子大约6000平米,参天的大树下伫立着很多墓碑。1921年开始发掘后,除了石碑和洞穴,还发现了数千只骨灰瓮。经鉴定,其中的骨灰一些属于动物,但多数是儿童的遗骨。

公元前4世纪,这里是迦太基王国的首都。有关迦太基人用儿童献祭的说法源自古希腊人。这说法不仅见于西方古代历史文献,还因古斯塔夫·福楼拜的长篇小说而流传甚广。当年福楼拜因风化小说《包法利夫人》受审,虽然被判为无罪,但他还是退出了法国社交界,索居于诺曼底塞纳河畔的一座石屋里。为了克服精神危机,1858年4月16日-6月6日,福楼拜游览了君士坦丁堡和突尼斯,在迦太基废墟待了4天。之后,他用5年时间完成了长篇历史小说《萨朗波》。那部小说的历史场景是古代的迦太基,时间是公元前241-237年,比中国屈原的时代稍晚一些。作家为迦太基名将汉尼拔虚构了一个妹妹名叫萨朗波,她既是月神的女祭司,也是迦太基的守护神。福楼拜描写了迦太基人向摩洛神献祭儿童的仪式,小说不仅给读者描述了儿童献祭的画面,而且还推动了迦太基的考古热潮。

查德说:“那部小说是为罗马人侵占寻求合法性的恶意宣传。此地除了祭神铭文和儿童遗骸外,并无确凿证据证明迦太基人用儿童献祭,那个时代儿童死亡率高,这里也许就是一个儿童的墓地。“ 就迦太基人献祭,史学界一直争执不下,而查德的说法,更代表了突尼斯人对胜利者书写历史的质疑。其实“Tophet”一词源自希伯来语“火炉”,在耶路撒冷的新农谷,也有一块称为“托菲特”的墓葬。旧约曾记载人们用儿童向摩洛神献祭。在约西亚王统治时,这种仪式被取缔,他的宗教改革也导致了重新编篡旧约。在美洲和印度的一些地区都有过以人献祭。15世纪时,墨西哥大旱导致饿殍遍野,那时的科斯特人以儿童祭神,祈祷风调雨顺。人们对祖先曾有过的丑事和罪行感到羞愧而试图掩盖,也是文明程度提高的必然吧?

现在的迦太基城只有居民两万多,但在公元前4世纪,这里可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迦太基古城由腓尼基人建立,他们来自今黎巴嫩的泰尔地区。在英语里,这些殖民西地中海的腓尼基人,被称为布匿人(Punic)。布匿文明是腓尼基人与北非土著柏柏尔人结合的产物,可追溯到公元前9世纪。大约公元前6世纪,布匿人在北非建立了迦太基国,迦太基城就是他们的首都。公元前 300年,迦太基人的殖民地东至苏尔特湾,西达直布罗陀海峡的赫拉克勒斯之柱,从北非直到西班牙南部,以及巴利阿里群岛、撒丁岛和西西里岛。

早在公元前3000年,腓尼基人依靠弧形船底得以航行东地中海从事贸易。迦太基时代,海军军力更是强大,他们与希腊人开战,还曾远航探险至英格兰海岸和半个非洲海岸。然而,当布匿帝国成为海上霸主时,突尼斯湾外,西西里海峡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帝国几乎与布匿帝国一样强盛,那就是罗马帝国。

为争夺地中海沿岸,罗马人和布匿人开始大战,史称布匿战争。公元前264年至公元前146年,布匿战争分三个时段进行。最为知名的是第二次布匿战争,迦太基名将汉尼拔跨越比利牛斯山和阿尔卑斯山战胜罗马人,但布匿人在第三次战争中失败了。第三次战争进行了3年,布匿人首先失去了西班牙南部。布匿帝国终结于十日巷战,迦太基城无屋无人幸免于难。1985年2月5日,时任罗马市长与时任迦太基(突尼斯)市长签署了一项象征性的和平条约,彼时距离第三次布匿战争的结束已过去2131年。

迦太基被罗马人摧毁后,又于公元439年遭到汪达尔人洗劫。经过拜占庭时代,又于公元689年归于阿拉伯人。这座古城最终沉入历史的遗忘之川,前后居然延续了15个世纪之久。虽然19世纪和二战后,法国考古学家在此的发掘引起后代的注意,然而因时代太过久远,布匿时期的城市早已被罗马时期的建筑覆盖。迟至1979年,迦太基遗址才被联合国定为文化遗产。彼时,后人早在这美丽的地中海畔建了许多房屋,继续发掘已无可能。比起我们造访过的杜加、埃尔杰姆和凯鲁万,迦太基城地上可以触摸的文物已极为稀罕。

离开托菲特遗址后,我们来到与福楼拜小说同名的萨朗波区域。

附近的两片湖,是布匿时代留下的商港和军港。商港为长圆形,大概400米长,150米宽。那个直径大约160米的圆形军港,完全由奴隶挖掘而成,据信是用来训练舰船的。这两个港口的地理和布匿罗马战争结束时历史学家波利比乌斯的观察完全一致,他的观察后被公元二世纪的阿庀安记载在《罗马史》里。那时海港与外海的通道只有20米宽,并用铁链封锁。据记载,布匿时代的水深不过2.5米,但足以供三桅船停泊航行。

如此脆弱的格局能够维持漫长的两三千年,让我们在此凭吊先人,实属不易。今天在圆湖的中心还可看到一半径60米的小岛。当年圆湖和小岛四周均环以船坞,以供战船停泊修缮,后世的考古者还在这里找到供当年拉曳船只的绳索和卷盘。

艳阳下的地中海无比美丽。我们站在两个港口的相切点,咫尺之外的海洋不倦地展示它的万顷碧波。遥想当年,迦太基的疆域几乎怀抱了整个地中海!如今,两湖通道的桥畔已建了多栋现代别墅,白屋蓝窗,花木环绕。

迦太基成为罗马帝国阿非利加省的首府后,曾经的辉煌诱使罗马人于公元前122年在灰烬上重建这个城市,这个过程在凯撒和奥古斯都治下得以继续。到了公元前29年,迦太基成为继罗马和亚历山大城之后,帝国的第三大城市,估计当时居民至少有40万人。此后,哈德良等皇帝继续装饰该城。狄奥多西皇帝建筑了雄伟的城墙。这里有容纳40000人的露天剧场和10000人的剧场、12座基督教堂,还有热水浴场等,以及引自南方山区的宰格万水道。那水道的柱廊依在,但水道只剩几十公里。迦太基城西北与地中海之间有一片开阔地,那里的田园为古代、也为现代城市提供食品。

我们向迦太基城北行驶,来到新桥山脚的安东尼浴场遗址。该浴场正好建在布匿帝国的遗存之上,其施工始于哈德良皇帝,终于安东尼·庇护皇帝,其规模在帝国内仅次于罗马的卡拉卡拉和戴克里先两浴场。浴场内,有近百间繁复图案结构的房间围绕着大约1000平米的冷厅对称展开。底层是储存燃料和火炉,以及向地中海排放废水的管道。当年高达30多米的庞然建构,如今只余眼前砖红色的断壁残垣,一如罗马的卡拉卡拉浴场。若干大理石圆柱仍然耸立,最高可达30米,那正是冷厅的位置。值得一提的是,这几乎是两千年的遗物了。

按照蓄水、洗浴场和斗兽场规模,罗马时代的迦太基城估计大约有人口40多万。彼时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和利比亚北部土地肥沃,出产大量的橄榄油,澡堂的燃料就是橄榄油。如今的突尼斯仍然盛产橄榄油,他们的国花就是橄榄花。

浴场外,艳阳抚慰着温柔的地中海。在迦太基的鼎盛时期,北欧、西欧甚至中欧都处于蛮荒时代,也难怪在西方古代史学家心目中,世界只有中东和地中海周边那么大。的确,地中海宜人的气候和丰富的物产特别容易催生文明。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拜尔萨(Byr-sa)卫城。卫城在一座小山上,山之西南就是繁忙的现代突尼斯城。

拜尔萨是希腊语“牛皮”的意思。相传腓尼基公主艾丽莎迪顿的丈夫被杀害后,她也被逐出泰尔。在地中海地区流浪期间,一些人追随她来到北非海岸。在这里,她们遇到了一位名叫伊尔巴斯的国王,公主请求获得定居许可,她说只要“一张牛皮可以覆盖的土地”,伊尔巴斯同意了。公主下令将牛皮切成又长又细的条儿,然后用这些皮条围住海岸附近的一座小山,也就是我们此刻站着的这座山。公主就是迦太基城的创建人。

数百年后,罗马人削平了拜尔萨山,在这里建了市政厅等。如今,此地最显著的建筑是大天主教堂,该教堂是献给法国圣路易斯九世国王的,建于19世纪末,现在与教堂毗邻的神学院是迦太基博物馆。博物馆后的遗址面对地中海,地面散落着残缺的大理石雕塑和断裂的罗马柱。昨天我们在背靠双角峰的哈曼米拉(Hammam-lif)镇遥望拜尔萨城。今天隔着海洋,我们又见双角峰。举目远眺,那海洋的尽头是阿特拉斯山之余脉。那道山脉形成于3亿年前的北美与非洲大陆相撞,现在则由海底一直延续到西西里岛。

拜尔斯山西坡的遗址也有露天剧场、宰格万水道以及拉马尔戈蓄水池。那水道长达130公里,水源取自南方60公里的宰格万山区泉水。泉源也很值得游览,但要花费一天时间。露天剧场可容纳四万人的看台已经坍塌,惟余下舞台的四周以及支撑看台的柱廊。考古学家断定,它建造于公元后一世纪和二世纪之交。

迦太基的历史人物,除了汉尼拔,最有名的就是圣·奥古斯丁了。公元354年,奥古斯丁出生于北非努米底亚省的塔加斯特镇(在今阿尔及利亚),少年的奥古斯丁即负笈至迦太基,专修修辞学。他青年时克服了肉欲的堕落,而专注于精神的追求,世称“花园里的奇迹”,他的《忏悔录》记载了此事,此书风格后为卢梭同名的自传所模仿,而他的《上帝之城》则是神学经典。奥古斯丁被公认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两位神学家之一,另一位是意大利人托马斯·阿奎那。这些人不仅在神学史上,在文化史上也应记上一笔。

参观完古城,我们继续向北而行,很快就来到西迪布萨义德(SidiBouSaid)小城。这座城市位于悬崖峭壁之上,悬崖之下的海港停泊着成百上千的游艇。向东远望,250公里外即是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了。据说不少突尼斯人从此偷渡到意大利,继而进入欧盟诸国。像早年福建和广东人一样,偷渡客在欧洲做工,汇钱回来养家、盖房子。

小城所有建筑都具有阿拉伯风格,并漆成蓝白两色。走在石子路上,观赏着路旁的教堂、工艺品商店,时而,一条小巷延伸至海滨沙滩。蓝天艳阳,白沙碧海,绿树成荫,鲜花摇曳生姿。这小城风格类似于希腊的圣托里尼和摩洛哥的舍夫沙万,但圣托里尼缺乏林木花草,舍夫沙万则远离江河湖海。得地理之便,法国人喜欢游历北非,纪德、萨特和波伏娃都曾来过城里的坚果咖啡馆。白天这里游客涌动,夜晚留给当地居民。我们刚刚走过悠远的迦太基岁月,此刻又流连于现世中的优雅小城,心神倍感愉悦。

这里无疑是艺术家的理想栖居地。钟情于北非的艺术家,有现代长居于摩洛哥马拉喀什的伊芙·圣罗兰,还有被西迪萨义德色彩征服的德国包豪斯学院画家保罗·克利。这位出生于瑞士的画家于1914年到访此地,他逸兴遄飞,让颜色和自己合而为一,那次短暂的访问使克利在艺术上获得突破,他开始深入研究“抽象的浪漫主义”,回国后制作了第一幅纯抽象画《凯鲁万风格》。人们评论,克利将其彩色矩形和圆圈结合的画和音符构成的乐曲相对应,其色彩之和谐,媲美音乐之旋律。

返回突尼斯城,本想参观著名的巴尔杜马赛克博物馆,但那里关闭。我们在门外观看,查德一反常态地催促快走。坐回车内,我问查德:“巴尔杜博物馆为何关闭?”他答:“政府部门和博物馆在一个院子里,总统和国会发生矛盾,所以关闭。”这也许是最近的理由,我觉得还是因为 2015年3月的恐怖袭击。在那次事件中,两名恐怖分子袭击了博物馆,造成21名游客死亡,其中大多数来自欧洲。2010年代,突尼斯发生了两件引起世界注意的大事,其一是2010年底突尼斯街头小贩自焚,这个事件不仅导致了统治几十年的总统下台,还催生了中东的茉莉花革命。其二就是2015年巴尔杜博物馆的恐袭。

(记于2023年1月。作者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湖南科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