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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IC photo

韩福东/文

一部电影带火了一本书。

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说,奥本海默比他遇到过的任何虚构的主角都要更复杂,他的新片《奥本海默》带我们回到了二战和麦卡锡主义盛行的时代,而朱利叶斯·罗伯特·奥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就是那个时代的神级人物,并自带惊悚元素。奥本海默虽背负“原子弹之父”的盛名,但晚年却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远离了公共空间。他自己应也不会想到,在去世半个世纪之后,会以这种方式再次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

电影版《奥本海默》席卷全球票房,它的剧本改编自凯·伯德与马丁·J.舍温的《美国普罗米修斯: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这本书获得了包括2006年美国普利策奖(传记类)在内的诸多殊荣,最早的中译本由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9年出版,没有太大反响,中信出版社2023年8月的版本却掀起了旋风。两个版本的译名大体相同,《奥本海默传:“原子弹之父”的美国悲剧》或《奥本海默传:美国“原子弹之父”的胜利与悲剧》(以下简称《奥本海默传》),我翻看的是2009年凤凰版。如果说诺兰的电影因为要在极短时间内讲清楚一个复杂故事,对普通观众未必友好,过多推进剧情的对话也显得有些沉闷的话,这本书则避开了这些弱点,让奥本海默的故事要丰富与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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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传:美国“原子弹之父”的胜利与悲剧》

[美] 凯·伯德 马丁·J.舍温 /著

汪冰 /译

漫游者 | 中信出版集团

2023年8月

奥本海默的一生有两大看点,第一点无疑是主持“曼哈顿计划”,研发出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第二点则是因左倾历史而接受安全审查并最终被吊销安全特许权,是“麦卡锡时代最著名的受害者”。

西方人喜欢将奥本海默比拟为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现代版。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反抗宙斯,将火种带到人间,因而被铁链捆绑在悬崖上接受永无休止的肝脏被鹫鹰啄食的惩罚。但受苦并不是普罗米修斯的终极命运,最后是赫拉克勒斯射死鹫鹰,砸烂铁链,救出了他。奥本海默的反转来自去世前4年,他获得了美国原子能委员会颁发的费米奖,这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他的平反,而在伯德与舍温写完这本书16年之后的2022年12月,美国能源部长詹妮弗·格兰霍姆下令撤销1954年吊销奥本海默安全特许权的决定。但这些其实早已不再重要,真正意义的砸烂铁链行为早已发生,它发生在人们内心深处。

在电影版《奥本海默》开头不久,有一个暗黑的细节:奥本海默在剑桥读书时,将导师布莱克特桌上的苹果注入剧毒的氰化钾,但第二天他又阻止了它被吞食。诺兰给出的原因是,奥本海默在实验室里无法发挥作用,因睡眠缺乏打碎仪器又被导师批评,因此延误了去听他的偶像玻尔讲座的机会,由此而萌生报复心。

这是一个过度简化的叙事。奥本海默的确不擅长做实验,他与导师布莱克特的关系很糟糕,也的确投放了“毒苹果”,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去阻止悲剧发生。按照《奥本海默传》的说法,布莱克特自己发现了这件事,没有吃那个苹果,学校行政部门因而介入调查。后来是奥本海默的家人费尽周折说服学校不要提起刑事诉讼,在经过受保护的谈判之后,最终达成协议让他留校察看,并接受英国哈里街著名精神病专家的治疗。

没错,奥本海默会有投毒这种匪夷所思行为,更多是因为他那时患有精神疾病。

在诺兰电影中一闪而过的情节,在伯德与舍温的书中却耗费了大量的笔墨。奥本海默年轻的时候,乖僻、缺乏信心和冥顽不化,有一段时间甚至看上去很疯癫,他走路时的步伐很奇怪,双脚夸张地扭成一个角度,并声称自己受到了跟踪。在好朋友弗格森给他看了女朋友的来信后,他骑到弗格森身上用一根皮带勒住好友的脖子好一会儿,当弗格森挣脱后,奥本海默则趴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个有些惊悚的故事,被解读为性嫉妒。

在伦敦,一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专家诊断奥本海默是早发性痴呆症——一种与精神分裂症有关的古老症状,无可救药,更多的治疗只能“有害无益”。这应该是一次错误的诊断。另一个医生说他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还伴有性挫折感加上性欲旺盛。

毒苹果事件发生在1925年,奥本海默21周岁。那个时候,他被认为患上“一级抑郁症”,经常躺在地板上一边呻吟一边滚来滚去,还有在实验室一头栽到在地的经历。他开始自学心理分析的内容,并认为自己比其他精神疾病专家更为专业,在一次对医生的羞辱之后,他自行结束了这段治疗。后来他曾对朋友表示,继续做心理分析没有什么用处了。

奥本海默似乎有某种社交障碍,在异性交往上尤其如此。21岁的他在性事上还一无所知,有一次他去码头接父母,在船甲板上看到以前的同学伊内兹,他喜欢这个女孩,但第一反应却是转身就跑,这让伊内兹感到莫名恐慌。后来奥本海默向伊内兹求爱成功,两人订婚后的次日晚上,他跑去伊内兹的房间与她一同躺在床上,却惊恐地不敢做什么事情,然后俩人开始哭泣。

后来奥本海默的病情有所好转。高大帅气的他中年后甚至成为大众情人,传言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被他的魅力所倾倒。但正如《奥本海默传》所言,他既野心勃勃又缺少安全感,既才华横溢又幼稚可笑,既意志坚定又胆小怕事,既以苦为乐又心存困惑。1954年原子能委员会的人事安全听证会的笔录揭露了他性格中的许多弱点,而这个性格复杂的人从早年起就铸造了一层掩盖自己情感的盔甲,他的对手很难穿透这层盔甲。

这个一个非常令人着迷的话题:很多伟大的科学家都有着不同寻常的精神状态,牛顿晚年曾精神错乱,爱因斯坦小时候疑似阿斯伯格症,数学家纳什患精神分裂症,哥德尔则有强烈的被迫害妄想……奥本海默的导师埃伦费斯特也为抑郁症所苦。奥本海默在圈子里被认为是一个“似乎把物理当副业,而把心理分析当职业”的人,他亲近的人中,妻子有严重的嗜酒症,情人塔特洛克甚至自杀了,女儿也长期接受心理治疗但最终还是以上吊的方式离世。

不仅是科学家,当代最著名的商业领袖中,少年比尔•盖茨有自闭倾向,巴菲特性情古怪,更不要说乔布斯与马斯克了。撰写《乔布斯传》与《马斯克传》的美国作家艾萨克森喜欢将乔布斯与马斯克放在一起对比,并暗示读者如果他俩不是刻薄、粗暴无情且沉湎于戏剧性冲突的混蛋,就不可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马斯克与乔布斯本人也有类似的表达,如马斯克2021年在《周六夜现场》说:

“对于所有曾被我冒犯的人,我只想对你们说,我重新发明了电动车,我要用火箭飞船把人类送上火星。可我要是个冷静、随和的普通人,你们觉得我还能做到这些吗?”

很可能,正是他们有别于普通人的基因与神经元网络结构,让他们呈现出了这种特异性,一方面他们痛苦、缺乏同理心或沉湎于高蹈的理想,另一方面他们又高智商并极具创新力。这种矛盾的混合体,让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过早被现实淘汰至边缘,但又有畸高的比例成为改变世界的先驱。

奥本海默正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奥本海默的政治倾向,是令我着迷的另一个话题。他的妻子、情人还有弟弟都曾加入美国共产党,他本人虽无证据显示入过党,但在1930年代无疑是骨灰级参与者,每年1000美金的捐赠(这在当年是巨款)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奥本海默那个时候在伯克利大学任教,身边汇聚了一批左翼人士,其中不乏苏联的间谍。

大萧条使很多美国人重新审视他们的政治观念,各种不公事件与抗争运动在这一时间段集中爆发。加州更是如此,1930年加州3/4的选民都是共和党人,而8年后,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支持者之比已经变成了2:1了,更为激进的左翼在1936年之后的两年间就增加了十几倍,这是时代背景。《奥本海默传》还提到奥本海默的个人原因:“有些人感觉到,奥本海默的政治倾向总是被私人感情所驱使。不管怎样,他对自己的天赋、继承的财产以及与别人产生的隔阂总是有一种罪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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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传: “原子弹之父”的美国悲剧》

[美] 凯·伯德 马丁·J.舍温 /著

李霄垅 华夏 裔祖 /译

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2009年12月

这一段经历后来给奥本海默带来莫大的麻烦,让他在美国从荣耀之巅跌落,变成“对国家的利益产生危害”的人,被体制放逐。

这是一段迷离的历史,美国有那么多杰出的头脑认为苏联代表了未来发展的方向。这似乎说明,认识人类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比破解宇宙规律还要难。

不要说1930年代,即便在麦卡锡主义盛行的1950年代,知识界事实上仍很大程度上被左翼所把持。英国作家阿兰•艾伯斯坦在《哈耶克传:市场经济和法治社会的坚定捍卫者》中提到,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遭到美国3家出版社拒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政治偏见,尽管它们充分意识到了销售前景,但这本书“不适合由一家有声誉的出版社出版”。米尔顿·弗里德曼后来这样评价当时占据主流的思想氛围:“你们不知道1945~1960年甚至20世纪70年代的舆论氛围。我经历过那段艰难岁月,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它,因为说出来实在不会有人相信。我们都有同样的经历。我在1962年出版了《资本主义与自由》,而该书早在17年前就已经创作完成了。这本书现在已经卖到了近百万册,但除了《美国经济学评论》外,美国报刊没有一家对它做过评论。在那个时代,给《资本主义与自由》写书评是不可想象的,而我还是芝加哥大学的全职教授,在当时的学术界也算很有名了。一本和当时的主流观点唱反调的书是不会有任何报刊发表书评的,《纽约时报》《芝加哥论坛报》等都不可能……是的,这一经历就能充分说明当时的思想氛围。”

奥本海默说他是1936年之后积极投入社会工作中去的,他的情人塔特洛克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左翼引路人。另一个比较关键的人物希瓦利埃是伯克利大学的法语教师,一位著名的左翼社会活动家与作家,正是他与奥本海默的一段对话,决定性地影响了“原子弹之父”的命运。

即便经过《奥本海默传》多方考证,奥本海默与希瓦利埃对话的准确内容仍扑朔迷离。可以确知的是,它发生在1943年初,希瓦利埃转达了在壳牌石油公司任职的物理学家埃尔腾顿的请求,希望奥本海默把他研制原子弹工作的保密信息传给一位苏联外交官,奥本海默拒绝了,并在6个月后告诉曼哈顿工程局要留心埃尔腾顿。在第二天的追问中,他又说埃尔腾顿试图接近过3位科学家,是个对国家有危险的人物。但他不肯说是哪3位,也没有提希瓦利埃的名字。这件事后来引起联邦调查局的关注,并在1954年的听证会上成为压倒奥本海默的最重要的证词。奥本海默始终没有完全说明白这件事,在面对关于“3位科学家”的诘问时,他没有给出足够合理的解释,而是说“因为我是个白痴”。这似乎意味着他有所隐瞒,而这就足以让他失去冷战时期涉及机密的安全特许权。

需要强调的是,奥本海默没有受到审判,他面对的是原子能委员会的“安全听证会”——虽然这个听证会咄咄逼人的气氛很像一次审判。因为担任“曼哈顿计划”首席科学家并成功研制出原子弹,奥本海默在1945年之后成为继爱因斯坦之后美国最著名的科学家,这让听证会格外引人注目。奥本海默后来受到很多不公正的待遇,譬如持续多年遭到监听、反对研发氢弹的立场也被扣上政治帽子等等,但从一个相对主义的视角看,即便在臭名昭著的麦卡锡主义时代,所有的政治迫害仍然有其限度。

奥本海默生前,曾被一出戏剧所困扰。1964年,德国剧作家基普哈特创作了《关于J·罗伯特·奥本海默》,将他塑造成一位被美国当局折磨的科学家英雄,一位现代的伽利略。由于得到评论家好评,该剧赢得了五项大奖。但奥本海默却写去一封信,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两年后,他在回复自己学生的信中说,他从没为自己在洛斯阿拉莫斯进行原子弹研制的行为表示过后悔,他之所以讨厌那部戏,是因为那部戏剧假定他做过一段冗长的表达了悔意的演讲。

诺兰没有犯基普哈特式的错误。不过,他虽然没有虚构类似的演讲或其他什么情节,但给人的感觉仍然是:奥本海默对研制原子弹有着深深的悔意。

这一方面可能是奥本海默反对研制氢弹造成的,另一方面应与他在原子弹在广岛、长崎爆炸后的反应有关。最能说明问题的场景,是在杜鲁门总统的办公室中,那是1945年10月25日,奥本海默说:“总统先生,我觉得我的手沾满鲜血。”这句话让杜鲁门很不爽,他在送别奥本海默后对国务卿迪安•艾奇逊说:“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婊子养的家伙。”他后来还有一次评价说:“奥本海默就像一个哭泣的婴儿,他在五六个月之前来我的办公室,花大部分时间在那里扭手,还告诉我说他发明了原子弹,所以觉得手上沾满鲜血。”

在求见杜鲁门之前,奥本海默与商务部长华莱士有过一次谈话,表达了对原子弹可能毁灭人类的深切忧虑,并表示赞同与苏联在原子弹方面进行交流。华莱士在日记中写道:“原子弹科学家的负罪感是我见到过最感震惊的事情。”

奥本海默展现了他复杂的一面。在原子弹投放之前的讨论中,陆军部长史汀生总结说:我们将不会给日本人任何警告,我们不会以平民区为目标,但我们应试图对尽可能多的居民造成深刻的心理影响。最值得的目标是至关重要的军事工厂,它雇用了大量的工人,并被工人的房屋紧密地围绕着。按照这种表述,事实上日本平民成为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目标。奥本海默对此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他当时念兹在兹想要争取的,是尽快向苏联提供即将出现新武器的资讯。

在《奥本海默传》中,奥本海默如此关心与苏联交流核武器信息,被解读为一种“开放世界”的构想,这是他对玻尔理念的一种继承。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认为,二战后,只有在国际监督者能够获知有关军事和工业新发现的完整信息的情况下,身处“开放世界”的每个国家才能庆幸任何潜在的敌国都没有发展核武器。如此宏大的具有国际控制功能的新管理体制,只有在大战结束后通过迅速邀请苏联参与到战后核能计划中才能建立起来。玻尔认为,如果斯大林知晓曼哈顿工程并确信这不会威胁苏联,那么战后核军备竞赛就能避免。

按照该书的说法,奥本海默的左翼理念,其实在研制原子弹过程中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已不再亲苏联。不过作者强烈的倾向性削弱了这个判断,一个细节是:罗布(安全听证会上的主提问者)对记者说,奥本海默“蜷着身子,双手紧握,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我很难受。那天晚上我回家后告诉我太太,我刚刚看到了一个毁灭自己的人。”伯德与舍温在描述完这句话后,忍不住评价道:“这种描述简直是胡说,只是罗布为了提升自己的庭审形象而进行的宣传(我对此感到恶心)。”

这特别令人不适,让人担心作者的强烈好恶可能影响到对信息的选择性利用。如果他们肯节制一点,这本书得到的专业评价会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