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似乎成了新的远方。

月均4095元的薪资水平根本抵挡不住流浪的脚步,裸辞、小镇气息、把苟且写进诗句里……飞机不停地落地罗家机场,年轻人成批成批地扑过来,恍然间反射出十年前大理的光影。

博主杰纳斯是这次采访中偶遇的最后一个,穿着朴素地站在树荫里,“这几个月都没什么收入,生活费基本靠自媒体广告,不能只依赖一个东西来生存,这样太危险了。”从上海到景德镇,杰纳斯很坦然地目睹种种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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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没多久,杰纳斯就跟着朋友阿里出来练摊了。图/阿里

“七月底离开了大理,开始景德镇做陶生活”,杰纳斯社交媒体上短短的一句标题,基本涵盖漂浮于景德镇上空的所有情绪,为艺术、为非一线生活、为无法确定的新征途,它和大理最清晰的区别是陶艺,和北漂最基本的不同是自由。

捏陶、上釉、烧窑、摆摊,是杰纳斯最近的日常,也是景德镇大街小巷的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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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去烧窑,老板说会爆炸。”图/杰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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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外面的一条小街上,杰纳斯和阿里半蹲着守摊,也不叫卖,直到我过来挑了一款青蓝色陶瓷小碗,他们总算开了张:“可能因为是野摊吧,大家看不上。”

所谓野摊,是相对市集里边的摊位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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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天市集从2007年的10个摊位,扩展到今天必须通过审核才能跻身的100个摊位。图/杰纳斯

景德镇有8万多跟陶瓷打交道的人,摊点占了这打交道里的48%,小红书凡与景德镇有关的帖子,每划两行就有一则市集的影子。只要游客们爱逛,手艺人就有继续创作的本钱。

赚房租,正是杰纳斯和阿里摆摊最直白的理由。

“钱花光了就得走。”市集成为他们急迫要抓住的第一根绳索,假如申请成功,把那张小破布抬高一米、换个颜色、打张海报、撑起阳伞,他们的人气不会惨淡。

幸运的是,他们已经拿下10月份的入场券,而刺激的是,阿里这一步只走了两个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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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成功进入10月份的乐天市集,身后挂着杰纳斯为他设计的海报。图/阿里

“他6月份自己坐飞机来,报了一个18天的课程,学学基础,一直在试不同的釉,两个月就试出了这批作品,算是比较快了,把我一个门外汉服得。”阿梁蹲着跟我讲这冲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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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份上课,7月份拉坯,8月份手捏,9月份画釉下彩,阿里用上了自己原本的版画经验。图/阿里

阿里,一个做版画的台湾美术生,匆匆租下200块钱的小房子,30天拉出近200个陶泥素坯,一头闯进乐天市集,赚回落地景德镇之后的第一口饭钱,听起来非常“别人家”,因为这般好事很少眷顾乌泱泱的大多数。

雕塑瓷厂另一头的yomi就显然比较受打击:“我一开始尝试了手捏东西,但捏出来的杯子要么有气孔、要么开裂,烧了十几个东西可能一个都没有,做一两个月我就放弃了。”

从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毕业,yomi在外头辗转了差不多四年,当美术老师、进卡通工作室、裸辞学釉上彩、做直播助播……美术生常见的迷茫在她身上异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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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mi和朋友并不是一毕业就直奔陶瓷,却都赚够了投身陶艺的第一桶金。图/yomi

“兜兜转转已经两三年了,能赚钱的方式太杂,画釉上的高手又多,我不想等到四五十岁了才出头,我不是这种人。”具体到自己身上,yomi的分析又异常坚定。

当机立断,她决定停止浪费时间捏陶,买入现成的手工胎开始画釉下彩,“画肯定不会出错。”每天十几个小时重工重彩,7个月后,yomi捧着自己的蝴蝶系列进入了陶溪川市集。

此时此刻,市集成为她呼吸理想空气的小孔,能迅速被认识,又挺艺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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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4日,yomi和朋友第一次在陶溪川出摊。图/yomi

“要说正常工资的话,我们干这个等于是在亏钱,就是收入不高,但还好我们比较乐观,觉得有就不错了。”扑闪扑闪的眼睛在夜色中发亮,yomi不大对吃穿发愁,除了妈妈偶尔踱到她捏泥巴的客厅里过问一句“卖出去了没”,她的压力几乎只剩下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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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mi觉得既然感兴趣,熬夜也挺好的。图/yomi

“差一个那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我’的辨识度。”而这道坎,说实话在家里就能日复一日地捣鼓着迈过去,从小在景德镇长大,这是yomi做陶艺最原始的优势。

至于景德镇市政府统计的那三万多景漂们,他们直面的挑战要庞大且漫长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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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在现代语境里往往是大都会的后缀,比如京漂、沪漂、广漂。

大家四下奔突争饭碗,在工资、户口与租房之间权衡的日子里,“漂”早已成为一种人皆有之的情绪,端不平理想与面包,这类矛盾在艺术毕业生的头两年里,尤其显眼。

景漂悄悄以一种反向姿态走红,“年轻人的新兴乌托邦”“2000元差点租了别墅”“一个人的小型工厂”“文艺复兴了一把”……要么埋头创作、要么走起了轻资本创业路。

开陶咖,在小孟这儿是特别水到渠成的事情,租个1500块的店面,这头拉坯培训,那头彩绘体验,玻璃幕墙外边堆满刚开窑的杯杯盘盘,整个暖橙色调的小房间里,错落着小孟定下的一门门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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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的陶咖门口挂上了各种项目,从游学到培训不定。图/陶陶罐罐咖

“因为我是今年刚毕业,头几个月的生意还是很冷清,我们就把自个儿做的东西拿到陶溪川去卖,一次卖个四五百块钱,勉强把这个店先养活,暑假一到,客流量就差不多起来了。”

像个创业园的种子选手,小孟在脑子里一步步部署,反思淘宝宣传、好奇抖音运营、注册了美团发布广告和链接、录制教程投上b站试图吸粉,至于架子上那些玲珑的瓷器,小孟很顺口地管这叫做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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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具到花瓶,小孟能大概摸清哪个年龄层会喜欢哪一类风格。图/陶陶罐罐咖

“产品做出来,自己觉得好不算,只有投入到市场里边来,100个人得有一部分人买,这才算成功,要是100个人都没买,我就得考虑考虑他为什么不买了。”言语间一股反求诸己的劲儿,小孟很知道干陶咖得讨人家欢心。

聊了不到一个小时,店里已经逐渐热闹,靠墙五台小小拉坯机前等着一排新客,昨天刚送走广东来的学员大哥,今天又被当地小女孩缠着教彩绘,灰扑扑的老厂一条街,小孟在这燃起了一点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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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三四点,陶咖逐渐坐满客人。图/陶陶罐罐咖

“首先得把自己养活了,来这个店的全国各地都有,特意过来住一两个月,学完之后自己搞个陶瓷工作室,这种学员也挺多。”陶咖就像个集散地,学一身基本功夫再出发,景德镇处处可见这样的影迹。

陶瓷大学附近的灼阅,就是这么半道弄起了工作室,只不过她选择更孤独地开始:

“我没有出去学,就找了个陶艺家的视频,是一个华裔,完全听不懂,因为我英文很差,但看视频也就够了,所以天天看视频拉坯,晚上睡觉也抱着手机,就跟女孩子追剧一样,完了第二天再去工作室练习,当时真有点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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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灼阅做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釉都用,什么泥巴都尝试。图/灼阅

2016年从陶瓷大学雕塑系毕业,灼阅和朋友租了个小小平房,远在青岛的妈妈尽管嘟嘟囔囔,也还是撑了她差不多三年的生活费和房租,包括买拉坯机。

“说实话,刚毕业那会是有点吊儿郎当,每天来工作室待一下下,没有特别大的压力,直到2019年捡了只手掌大的流浪猫,刚养三个月就生了重病,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得花钱了。”

宠物医院收费非常贵,灼阅一狠心用花呗欠钱看了病,而负收入的紧迫感,也悄悄追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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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有阁楼的大工作室15000元一年,是她有了生意之后租下的。图/灼阅

“当时是11月初,意味着12月10号必须还掉这个钱,想都没想我就去了一个柴烧工作室打工,很苦很不自由,3000块钱一个月,但也就是经过这个事,我才定下心,做出了这批新品。”

2021年初,她把自己的小杯小壶往乐天市集上搬,仅仅4次摆摊加进货,就挣回了25000元,我问她这是不是第一次被大家认可,灼阅回想了下:“对,就感觉咸鱼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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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旺盛的熔岩烧成器皿”,在2020年乐天陶社的比赛中,她有一只咖啡杯被选为第二名。图/灼阅

此时距离毕业已经5年,她和她的咖啡杯终于在艺术与挣钱上都站住了脚跟,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夏天,稳稳谈下四五家订单,灼阅这张牌子已经亮堂堂地打了出去。

至少青岛的家里边不再担心她只是个漫无目的的漂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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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艺术几乎是所有景漂留下来的原因。

大片大片的瓷厂旧址里头散落着艺术家,电影《波希米亚生活》中的场景不断上演,就像上世纪90年代的纽卡斯尔艺术区,这里悄悄绕开了高昂房租与鸡飞狗跳,艺术从业者无意间扮演着一个精神上的边缘人角色,又意外地在这座城市落下了脚跟。

“对我来说,沟通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乐天市集另一头的冯杰望着人流,“身为作者,让别人去理解自己的东西本身就难,而每个人对它的理解都是参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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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杰的作品大多都会呈现出一种温和的氛围。图/冯杰

即便离开作品本身,价格也会让观赏者乱了阵脚,“比如这个雕塑,最起码可以卖到2000块,但我得按四线城市的物价来压低,只卖五六百,或者我直接贴牌标1万,大家都很震惊,过来看一下1万块的东西长什么样,所以有些事情其实是很局限又挺讽刺的。”

其间一对母女在冯杰的米色台灯前停了下来,母亲以菜市场砍价的方式挑起毛病,女儿忙压低了声音:“哎呀,你别。”这顶台灯标价整整1800块,早就有各色脚步好奇地靠近又谨慎地离开,母女俩是第一个长时间抛出问题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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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茶几上的苹果核加上了扩香功能。图/冯杰

“以前做摆件,别人如果问这是干什么用的,我一般都不愿意说话,它不需要功能性”,如今加个灯、填点蜡、架块玻璃,走家居方向成了冯杰不开口就能回答“干什么用”的办法。

所幸,母女俩最终决定拿下台灯,仅仅这一单,就超出了他平日里1000块的摆摊收入,“被理解”有时候就是突然以一种钞票的方式出现,而景德镇曾经让这种“被理解”从边缘流回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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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杰正在工作室里准备“盘个大苹果”。图/冯杰

21世纪初,大批淘金者来景德镇谋生,8万多陶瓷从业者在这儿做首饰、器皿和雕塑,从国营瓷厂退下来的师傅回到街头,拉坯的、修坯的、画釉上的、画釉下的、喷釉的、烧窑的……生机勃勃。

“刚开始那会儿,你知道师傅干活那种小工具箱吧,满满一箱陶瓷,早上去摆摊,中午回来的时候满满一箱都是钱。”鲁迅美术学院的褚庆龙刚毕业时,偶尔会听见学长忆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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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庆龙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下个电梯开始干活,晚上没事了就上楼。图/佑玄堂

“我算是比较走运的,2012年毕业刚好抓住了最后的小尾巴,前辈也特别无私,告诉我什么事该怎么办,上学的时候做一个东西就行,但这会得把原来的劲儿使出无数个来。”

“比如现在来一个订单,脑袋里边就得形成一整套流程,什么东西该找哪个师傅完成”,只有把这事儿捋顺了,生产才不至于处处碰壁,“每一步工序都有相应的工人,而且做得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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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手之后,褚庆龙已经不太找师傅对接,除了一些大件异形的作品。图/佑玄堂

景德镇有72道工序的老师傅、100多万吨高岭土、大大小小的公共窑,自从来这儿做了毕业设计,褚庆龙就决定要留下来,“景德镇对学陶瓷的人来说相当于纽约的布鲁克林”。

“我不太喜欢一线城市,毕业10年了基本都待在景德镇。”每天在工作室里埋头十多个小时,褚庆龙拉出了满满一屋子老鼠系列,随便拿个杯子出来,里边儿都藏着或长或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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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手艺人的最终快乐,都来自一次偶遇、好奇、理解。图/佑玄堂

“所以那会儿我为什么愿意去摆摊,就是你千辛万苦想出来的这个东西,有人愿意听你讲。”

哪儿都不缺有表达欲的人,而景德镇以一个满大街谈陶瓷的氛围,接住了他们的故事。

参考资料:
[1]《去景德镇摆摊,我错过了“月入七八万”的好时候》,2020.06.17,李海昕,看客
[2]《景德镇的好名声和坏名声,都是因为陶瓷》,2020.07.29,马路天使,新周刊
[3]《景德镇民间艺术家群落的文化“回归”》,2021.05.18,陈文钢/伍振宇,南昌航空大学学报
[4]《大学生团队在创意陶瓷市场的创业现状调查》,2012.05,段佳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