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在一个雄性丛林拼杀的女性该是什么样子?一个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依然选择一次次重新出发的女性该是什么样子?

在与韩子君碰面前,网络上关于她的文章已经足够囊括她并不算长的登山职业生涯了,她是中国第一位从南坡和北坡分别登顶珠峰的女性、她登顶过六大洲的最高峰、滑雪到达过南极点和北极点,此外她还是女性公益组织“她无限”的发起人。

但在与她聊完后,我才强烈认识到真实世界中手握“大女主”剧本的人应该有怎样的生活,她像爽文里披荆斩棘的女剑客,永远执着于解决眼前的一个个麻烦;同时她与爽文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世界里的残酷远比虚拟文字里更真实可感。

各位读者你们好,我是登山业余爱好者韩子君

很多人喜欢给我加上“登山家”的头衔,因为我是第一个从珠穆朗玛峰南北坡都登顶过的中国女子登山运动员,但在我看来,所谓“职业运动员”应该可以凭借自己的项目带来不错的收入,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个头衔看似很光鲜,但我完全不是,从辞职选择登山以来,我没有品牌赞助,也没找过赞助商,我不想让自己在登山的时候总是想着杂事,背上除了背包之外的负担,所以我选择自己承担每一次登山的费用。

毫不夸张地说,登山是一项吃钱的项目,以珠峰为例,单次登珠峰的价格就要40万,这还不包括登山前的训练课程、全身心投入准备中所需要的时间成本,和其他更大的代价。

很多人觉得,我从原本的人生轨道走上了一条名利双收的道路,因为他们时常能从电视、报纸和各种地方看到我。但事实上,选择登山之后,我的收入大幅减少,常常让自己处在吃老本的处境。

我身边的人会说,如果我还在做原本的工作,还在当那个干练精致的女白领,我的人生会更“容易”一些,因为从前的我几乎就是电视剧里精英女性的形象,我供职于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白天奔忙在各个经销商那里,闲暇时间出入高档购物中心,我每天都要穿高跟鞋背名牌包,一丝不苟的做发型和妆容。

那时,我拼命努力的工作,除了金钱上的收获,慢慢也在圈内积累了一些名气。

但同时,我也开始做休闲式的徒步和登山,不知道各位在看的朋友是否有相同的感受,现代人的生活压力,很容易在山水间释放,当我的脚步踏在并不平坦的山路上时,工作上的琐事已经很难再扰乱我,我面前只有一条路,无法后退只能前进。

这种忘掉生活烦恼,专注眼前当下的感觉实在太令人着迷了,我一次一次在工作的间隙寻找释放的机会。直到攀登珠峰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第一次走到了那个人生的十字路口。

当我跟上司表达想要2个月假期完成攀登珠峰的愿望时,我被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毕竟当时我身背上亿的销售额,2个月的假期太奢侈了。上司和同事们不理解的是:你明明有很不错的前途,为何要玩物丧志?

于是,我的人生中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继续做我的销售经理;或者辞掉工作去完成我的珠峰梦想。

要说完全没有纠结是不可能的,我的职场焦虑已经很难纾解,每天醒来我都觉得有些绝望,理想很丰满,但职场上的难题已经到了我用努力无法完成的地步了。上亿的kpi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劝自己:既然无论如何都完不成,何不干脆给自己放个长一点的假期,等“玩”够了我再考虑要不要重新回到这片战场。

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仍旧无法完全放下的我的那些职场经验、人脉和资源,我只想有个假期能从珠峰回来再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但没想到,这一趟的珠峰之旅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很多人喜欢问我,为什么痴迷于登山。

我的答案是:我喜欢我的生活在别处。当你在山脚下的大本营与不同国家的爱好者畅谈时,当你的足迹遍布这个世界上人迹罕至的地域时,当你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活”一次的时候,那种快乐很难描述,它不完全是登山给予我的,而是从准备到完成的一整个过程。

但我必须说明,这个过程的不美好程度也一度令我难以承受,那就是死亡。

2015年,辞掉工作后的我第一次踏进了尼泊尔的珠峰大本营,出行前我脑海中有无数的幻想,我幻想着站在世界之巅的成就感,幻想着环顾四周时辽阔世界带给我的冲击。

我的队友也与我一同在大本营做准备,这段时间我们朝夕相处,早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登山时团队成员互相之间的信任很重要,你要把自己的生死交给队友,我称之为“过命的交情”。

但就在我们准备攀登珠峰前的几天,灾难降临了。

4月25日尼泊尔发生了8.1级的大地震,那天中午,我正在大本营吃饭,外面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雪,所有人都以为等天气好一些,我们就可以向最高峰进发了。

但突然一个瞬间,我感觉我脚底在晃动,大本营桌子上的锅碗开始掉到地上,当时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驱赶着我往帐篷外逃去。

纪录片《攀云》所拍下的珠峰南坡雪崩

当时,地震引发的雪崩已经卷挟着山上的砂石铺天盖地而来,我被扑倒在地,紧紧抱住自己的头,我被埋在雪里,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向我袭来。

很多朋友都问过我,那一刻我害怕吗?

害怕吗?我没有时间害怕,也没有时间精力害怕,我满脑子都是要活着出去,我不允许自己倒在这里。

等地震和雪崩逐渐平息后,我站起来那一刻才真正感受到害怕,几分钟前还充满生气的大本营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帐篷无一幸免都没在雪里。

而我的队友,我曾在大本营交谈过的人,他们横七竖八倒在旁边,我不敢去确认他们是否还活着,我只能掏出手机看了看自己的脸,已经满脸满头的鲜血,我能清楚的感受到脸上的疼痛,我的鼻梁骨应该断了,但是没有救援,我仍然无法离开那个噩梦般的大本营。

我的害怕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夜里我躺在睡袋里不敢合眼,我害怕余震,害怕再一次的雪崩。这一次我侥幸活命,那下一次,我和我们这些生还者是否还能有此好运?

镜头记录下的幸存后的韩子君

是的,我的第一次珠峰之行,不仅失败了,还以如此惨烈的结局收尾,如果换作你,你还会想要再一次挑战吗?

还要再登珠峰吗?

回来之后我没有心情去想这个问题,为了这趟旅程,我辞掉了工作、花掉了40万、永远失去了一些队友,还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但我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把我这张破相的脸修补一下,让它看起来没有这么惨。因为我还要回家,面对父母,我不想他们看到我这狼狈的样子。

但是“整容”没有想象中那么恢复神速,等我拎着包回到老家时,我的脸依然还是很“猪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没敢跟妈妈讲,怕她伤心,直到开门时我依然很忐忑。

那天是我妈来开的门,她打开门的一瞬间眼泪就开始往下掉,我想她应该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我的样子惊到了。我们这样含着眼泪对视了一会,我妈一把抱住我开始大哭,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边哭边说:“等好了,再去。”

一个连我都没想好的问题,就这样让妈妈作出了决定。

我很感激她,她是真正懂我的人,很少“要求”我的人生必须哪样过。所以后来我真正登上珠峰的那一刻,我举着我自己自制的一面小旗子拍了张照片,旗子上写着:妈妈你是我的骄傲。这张照片我从没给别人看过,这是专属我和我妈的一张照片。

是的,那段时间我开始了艰难的复建,我再也没动过回到原来的职场继续卖设备的念头,人在“死”过一次之后就会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很明白,我绝不想再背负职场的压力去过我的余生,我爱登山我爱探险,我就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去过我想要的生活。

登山这件事,有成功就会有失败,有站在山巅的人,就会有死在半路的人。我见过太多死在半路的人,虽然不像《珠峰清道夫》所拍摄的那么惨烈,但这个项目和行业就是会有死亡的风险。

坦白说,我是很胆小的人,我热爱生命,我越探索这个世界,就越认识到它的美好,就越想继续探索,我不想在自己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告别这个世界。我还有未完成的梦想,还有许许多多想去的地方。

但是,登山这些年,我越来越体会到它的奥义也越来越认识到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我常想,从我上一份工作开始,我就不自知的一直在接受所有地狱难度的挑战,我享受克服重重困难过后的成就感,登顶的绝美风光是不能说服自己克服艰险的人永远也无法看到的。

登山也并非我唯一的选择,除了登山之外我还热衷一切探险。以前我去滑野雪因为没经验掉进了冰裂缝,我当然也害怕,所以我回来就报名了穿越冰川、掉进冰裂缝如何自救的课程,但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下一次的出发。我也一直在为单人探险南极做准备,现在我想到要一个人在没有网络、无人可交流的环境进行孤独的冒险也会担心,如果我真的死在这里,或许很久之后才会有人发现。

但支撑我一次次出发的,永远不会是这些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它带给你的美好回忆不是吗?死亡本身就是探险的一部分,既然选择了,当然要去承担这份风险。

况且死神不挑人,无论你是身家千亿的总裁还是登山圈的大神,在踏出去的一瞬间你们就有同样的死亡概率。

我曾经目睹过最令我痛心的死亡,瑞士的登山大神斯特克,他被称作“瑞士机器”,因为他在身体机能达到极限后仍靠着意志“逼迫”自己前进。当时他计划去攀登一条从没有人完成过的路线,他打算从西脊向世界最高峰进发。

他出发前我们在大本营打了招呼,那时他还曾笑着跟我说:来我们营地喝咖啡。

但你们知道吗,当第二天下午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袋子里的尸块,连全尸都没保住。

我想我们对登山、对探险有着相同的理解,你明知道这项运动如此危险,但却无法说服自己停下脚步。2015年跟我在尼泊尔珠峰大本营一同遭遇地震的日本女性登山者小幡友子,那年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双腿骨折,几乎被宣告告别了登山这项运动。

但是你们知道吗?当我决定再次从珠峰南坡登顶时我又遇到了她,快要登顶时她把手伸向我,那是我们登上珠峰的最后一步,她冲我笑了一下,那真的是我一生中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微笑。

我想这就是登山的魅力所在,我从一个普通白领,变成了世界上最酷的那一群人。不是酷在我热爱登山,而是酷在我在30岁时,就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后记:在整个采访中,韩子君都没有流露出“痛苦”和“悲伤”,早上她乘地铁到达采访地点,背着一个印有小鸭子的帆布包,脚踩运动鞋,身穿牛仔服。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根本没有都市社畜的倦容。

当我问她,你有因为经历过那么大的灾难而留下心理创伤吗?她坦然回答:我觉得没有,反倒是我的心理医生被我搞郁闷了,当时有朋友建议我去做灾后心理干预,我的心理医生在听完我的故事后完全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我是戴上了死亡的镣铐,在与死神共舞。但是别人明白与否不重要,我自己活得明白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