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花飘飞着,屋里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的。随着纸页的翻动,书中的人物、书中的故事,一个个朝我走来……那些宝贵的“精神食粮”,伴随我走过一个个孤独、“饥饿”的日子。

帮我度过那个苦难艰辛的年代

1966年夏,小学毕业正准备参加考试迎接初中的我们,突然得到通知,“运动”来了,入中学考试取消。然后,无论成绩好坏,统一分配,清一色都进了初中。但这“初中”你懂的,未发一本书,没上几天课,好多同学甚至连一天学校都没到过,然而3年后的年底,却全部都“毕业”了,当然,也未发证书。然后,第二年一开年,摇身一变,我们一个个都成了所谓的“知识青年”!

这“学历”从何而来?这“知识”何所之有?

我们六九届初中生所经历的“中学时代”,就是这样的一个滑稽过程!

闲话少讲,书归正传,上面发号召了:“要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图片来源网络

于是,一群十六七岁乳臭未干、半大不大的孩子,流着鼻涕(当时正“倒春寒”,在敞篷卡车上吹了一整天),拎着行李,深一脚浅一脚、懵懵懂懂晕晕乎乎地来到自己被分配到的位于广阔天地中的所在生产队。

以下插队的日子,就酸甜苦辣啥味道都有了。别的就不多说了,只说说当时想方设法去找书读的事情。

下来的时候,有几个高几届学生倒是挺有远见,想方设法带上了一些当时侥幸逃脱幸存下来的书,如《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日》、《红岩》、《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十万个为什么》、《米丘林园艺》等。但没多久,这几本硕果仅存的宝贝疙瘩就被我们你一下我一下地翻遍翻烂了,弄得残缺不全,有的还没轮到手,结果连“尸首”都找不到了,此时就真的是青黄不接断炊了。

“饥肠辘辘”之际,想去村里找找,可那个年代,连城里也就是八个样板戏加一幅《毛主席去安源》,乡下就更不用说了。农民们对这些“闲书”根本不关心,尤其那玩意还容易惹祸,肚子才是他们的“刚需”。有时问多了,他们会怼你几句:“一年搞到头,分不到个球,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那个闲心?管它啥球‘文化武化’,我们只听上面的话,其他都是屁话!”

真是,的确都是些屁话。甚至连屁都不如!可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就有些忍无可忍了:没有精神追求的活着等于是行尸走肉呀!酸劲一上来,就再分别去找“精神食粮”。一个个钻墙打洞地去寻觅,最后从一个点传来喜讯:“XXX屋里从武汉寄来宝书一本”。哇!跑去抢着打开一看,“我的个妈咧:《金训华日记》”!大家一个个便像麻雀掉到粗糠里——空喜一场;又像癞蛤蟆捡到个哑哨子吹——气得直鼓!

日子仍像村前那条干瘦的小河一样,孱弱细小的水流毫无声息地流淌着,没搅起任何浪花,心中却常常泛起一阵阵不小的涟漪。

春天时,村里来了几个养蜂的,也许都是外乡人的缘故,养蜂人和我们知青很快交上了朋友,他们把刚刚割下的蜂蜜送给我们喝,我们也常去他们那玩。在他们帐篷中,偶然发现两本印刷怪怪的白皮书,先还以为是“毒草”,拿起一看,原来是两本民间编辑非正式出版的印刷品,《毛泽东选集中的成语典故注解》、《文艺界毒草大批判》。养蜂人见我看得不想放手,便答应让我就在他们那看,不许带走(他们的蜂房就设在我们生产队的果园中)。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图片来源网络

不久,水果成熟,队里安排我去照看果园,正好一打两就,便利用手中的“职务之便”,把队里果园中的水果偷偷摘点下来给他们送去,算是礼尚往来,这样我也可心安理得地在他们那“借读”。 好家伙,这两本非正式出版的册子,却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毛泽东的著作里面,还附带有这么多的宝贝和惊喜:编印者把《毛泽东选集1——4卷》中涉及到的成语典故,一一摘了出来,然后进行注解说明,居然弄了厚厚的一大本。

这编者真是聪明绝顶,用心良苦:那些“封建糟粕”的东西,你若是直接去介绍,那等于就是去找死,可围绕伟大领袖的著作,再做注释帮你理解,这你总没啥说的是吧?有宝书罩着,无法臧否,所以通过这样的途径,来传递中华文化的精髓,高!实在是高!我读过后真的是从心底感激不尽!想想我一毛头小子,在当时那样的背景下,哪有什么历史文化知识,但通过这本册子,我不仅知道了许多诸如什么“项庄舞剑”、“唇亡齿寒”、“假途伐虢”、“围魏救赵”、“温良恭俭让”、“礼义仁智信”、“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即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等这样生动有趣的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也对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和价值意义有了那么一丁点朦朦胧胧的印象和感受。

那本《文艺界毒草大批判》也是,里面讲的是些电影方面的内容。以前小时侯我们家穷,如果能有幸看到一场电影的话,简直如过年或是经历一次重大的狂欢盛典样,我会陶醉好长一段时间。

然而,这种幸福的经历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我只看过极少的几场电影,如《在烈火中永生》,还是我的班主任、敬爱的徐静仪老师帮我交钱请我看的。当时每次学校包电影时,班上的同学都兴高采烈、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报名交钱去看,而我只能在一边望洋兴叹——家里没有这个条件,满足不了这种多余的“奢侈消费”,我那时是很羡幕又很伤心看电影这件事的。

可在这本打着“批判文艺大毒草”名义的册子里面,不厌其繁地展示了许多文革前如《渔光曲》、《武训传》、《早春二月》等一大批所谓“黑电影的反动面目”。从编剧、导演、主演到影片的故事内容、思想主题、艺术手法;还有像田汉夏衍、蔡楚生、赵丹秦怡、张瑞芳等这些“电影界黑线人物”的反动罪行,都一一作了“无情地揭露”和“狠狠地批判”。

那些电影的故事内容、最后结局等,虽只是些一鳞半爪,浮光掠影式的简单描述,但通过这些描述,你可根据以往的“经验”,去领会去想象去感悟,再去加工去补充去圆满,可让它们“动”起来,“活”起来,跟真电影一样!过去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些东西,现在却通过这种“再创作”,我观看到了一部部由我“独家专版的电影”。这种“意淫”,这种痴迷,正如当年的一位大红人(张春桥)对此类行为的评语“如蝇逐臭”那样。

果然,看过这些之后,我的心被牢牢地被吸引住了。我明显地嗅到了那个年代有别于现在的文化氛围与气息,那无疑是些极富诱惑的东西,它给了我某种隐隐的感觉与启示,也让我由此了解了一点点电影历史方面的知识与常识,令我“眼界大开”。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图片来源网络

秋天过后,养蜂人走了,也带走了那两本“书”,我们一个个则成了“真疯(蜂)子”,又到处去“探花”,去“寻粉”,去“采蜜”。又过了一阵,冬天来临,我被队里安排去公社的水利工地出大工(工分补加百分之二十)。工地上有个广播喇叭,天天向贫下中农宣传广播,各大队都在争着得表扬,我们大队便叫我写好人好事的稿件,常在喇叭里广播。

有天我去送广播稿,正巧广播员不在开会去了,我在那广播室里等他,无意中打量了一下广播室,这一打量不打紧,发现最里面靠墙有个柜子,像是个书柜,近前一看,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如同看到了神话《一千零一夜》中那四十个阿拉伯大盗藏宝的那个山洞,那柜子里面全是书!

隔着柜门玻璃,可看到上面二层是《共产党宣言》、《毛选》、《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十六条》等,全部是政治书籍及当时的文件。中间一层书的书脊上可看到一些熟悉的和依稀熟悉的书名:如文革中仅有的“文学”及“文学理论”刊物《朝霞》和《学习与批判》,再就是《革命歌曲选》、《战斗诗歌集》、《沸腾的群山》、《寂静的森林》、《欧阳海之歌》、《金训华日记》、《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苦菜花》、《迎春花》、《山茶花》等等。

最下面一层居然还有几部外国文学作品:《牛虻》、《萌芽》、《在人间》、《斯巴达克斯》……

可能这时已稍稍有一丁点半遮半掩的“解禁”了,加上这些属“革命群众喜闻乐见”和反映世界革命的书,相对比较进步,或“毒害较浅”,所以偶敢出现。

不由一阵欣喜,甚至是喜出望外。

心脏骤然一阵狂跳,狂跳不止——你想干嘛?

对,我想“搞”几本回去!

望了望,估计广播员还得一会子回来,时不我待,果断出击!我拉开柜门,一瞬间来了个“快进快选”,迅速抽出几本较厚的、对路的、难搞的及以前错过的现在一直惦记的……总而言之是“值钱的”!刚好身上裹着件破大衣,是一天然掩体,把那宝贝往里一塞,迅速逃离了现场……

回到村里,已是深夜,有种满载而归的喜悦,比那些阿拉伯的大盗们还要兴奋。迅速关上门,把油灯稍稍拨亮,凑近那莹莹的灯光,打开那些宝贝疙瘩,眼前立即呈现出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雪夜的乡村,社员早已安睡,外面一片漆黑,偶尔可听到旷野里几声狗和野兽的吠叫,除此悄然无声,一片静寂,此时这个世界只属于我。

窗外,雪花飘飞着,屋里的油灯火苗一闪一闪的,随着纸页的翻动,北平、保定、清江、广州、亚洲欧洲、大洋彼岸……一个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在我眼前展现;林道静、卢嘉川、杨晓冬、金环银环、杨子荣、少剑波、小白鸽、保尔、亚瑟、斯巴达克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向我走来。身体的饥渴此时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精神的世界却感到充盈无比。

伸一伸腰,揉一揉眼,鸡已开始报晓,不知东方既白。虽意犹未尽,还是依依不舍地合上书本,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不由地想起雪莱那句非常著名的诗来:“既然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是啊!既然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图片来源网络

感恩先人!感恩文学!那些“宝贝疙瘩”们,那些金贵的精神食粮,伴随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饥饿”的日子,帮我度过了那个苦难艰辛的年代……

作者:闵守华,湖北老知青,武汉市作协会员,现已退休。

编辑:草根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