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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乐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

她是长到七岁那年,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不是父母亲生的。

那时她妈的肚子吹气球似的鼓了起来,起初她不懂,后来才明白,妈妈肚子里是揣了一个小宝宝。

邻居大娘和她打趣,问她想要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她乐呵呵地说想要个弟弟。

当时是江西农村的夏天傍晚,很多人在老树下乘凉,大家听她这一说,纷纷笑起来,七嘴八舌说这孩子真上道,开口就说好听的话。

姚乐不太懂,但是看着爸爸妈妈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她大概能知道,自己那回答是正确的。

就在那之后不久,八月份的时候,同村和她一块儿玩耍的孩子们都兴冲冲地准备着进小学的事,唯有小乐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天晚上,她实在没忍住,想要去问问爸妈,怎么不提让她上学的事情。

走到爸妈房间门口,她听到里头传出刻意压低的声音。

妈妈说:“那户人家到底要不要小乐啊?要不你再问问别家?这眼看着就要开学了,再送不出去,村里得来人问了呀。”

爸爸叹气:“唉,托人问了两家,人家说缺是缺个孩子,但小乐这岁数大了,七岁,都记事了,人家怕养不熟,不想要,而且,咱们是办了领养手续的,转手续烦得很,都不愿费这个神。”

之后是一阵沉默,妈妈再开口,话里掺了抱怨:“唉,你说当时领她回来,是为了压子,压好几年也不见动静,咱都准备好就这么养着了,没想到这时候见动静了,我们这家庭,养两个多费劲呐,再说了,有了亲生的,谁愿意养那领回来的。”

后面还再说了些什么,姚乐一个字都没听下去,她满脑子都只有一句话——我不是亲生的。

之后的日子,疑虑,恐惧,小心翼翼,就一直伴着姚乐。

她一边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一边又怕爸妈将她送走,能不能上学,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后来姚乐到底还是没离开这个家。

她隐约知道原因,就是她爸说的那样,有抱养意向的家庭觉得她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不可能再养的熟,所以,她是送不出去的。

又因为爸妈办了领养手续,如果随便给她找个去处,就是遗弃罪,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不得不留下她,也不得不送她去学校里。

义务教育刚开始在村子里普及,凡是到学龄的孩子,必须进学校。

姚乐就这样被家人嫌弃着,留了下来。

是在那年的中秋节过后没几天,姚乐见到了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

那天半夜醒来,家里隐约亮着灯,姚乐试探着叫爸妈,无人回应。

七岁的她心生害怕,便下床去寻,结果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姚乐坐到门口哭,后来是隔壁家的婶子听到声音,赶来安慰她,又带她去医院。

路上,婶子喜气洋洋地告诉她:“你妈妈生小宝宝去了,你等下见了可要说吉祥话呀。”

姚乐心里打鼓,她想,是因为这个小宝宝,爸爸妈妈才要将她送走吗?

后来姚乐始终忘不了在医院见到的那一幕。

她到的时候,妈妈已经从产房转到了病房,她站在病房门口,看爸爸正在转着圈的跳舞。

因为兴奋,爸爸满面红光,一边跳,一边念叨:“我有亲儿子了,亲生的。”

那年姚乐七岁,她清楚地知道,往后她必须处处小心,时时让着弟弟姚正,才能在这个家里安稳待下去。

自从姚正出生,姚乐就变得无比懂事。

每天除去上学和写作业,其余时间,姚乐都抢着帮她妈照顾姚正。

最初姚正太小,抱在手里软踏踏的,姚乐有些怕,担心把小家伙给摔了,于是她央求着隔壁婶子给她用针线缝了个可以挂在身上的背包。

每次她抱姚正的时候,都仔仔细细将背包的绑带交叉打结,确保安全无虞。

那时家里条件紧巴巴的,虽然有尿不湿,但也舍不得像城里孩子那样毫不吝啬的用,只在晚上用一片,白天还是用尿布。

小婴儿屎尿多,常常半天下来就能攒一盆的尿布,姚乐总是眼疾手快地抢着去洗去晾。

每次把晒干了的尿布折叠好放到房间里时,姚乐都能收获爸妈的夸赞。

他们说她有个当姐姐的样子,还挺知道心疼父母的。

从爸妈眼中看到赞赏的神色,姚乐是开心的。

她想,只要她勤快些,将弟弟照顾得好一些,这个家她还是能勉强待下去的。

她也不是没幻想过她的亲生父母是什么状况,但,既然将她送人,就说明她是不受宠的,所以,眼下她能抓住的,只有现在的爸妈。

后来年纪渐长,照顾弟弟,似乎已经成了姚乐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姚正咿咿呀呀学说话时,姚乐每天陪着她打岔,其实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可姚乐就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她。

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姚正能完整清晰地喊出来的第一个词,竟然是姐姐这两个字。

那时姚正离一岁生日还差几天,他冷不丁连着叫了好几声姐姐,姚乐起初没听清,后来听清了,激动得鼻子都发酸。

那之后,不光是说话,姚正的好些“第一次”,都给了姚乐。

姚正第一次会走路,跌跌撞撞奔向的是姚乐;姚正第一次睡整觉,他心心念念要抓着的是姚乐的手;姚正断奶后的第一次正餐,也是闹腾着要姚乐给他喂……

姚乐不是没听到爸妈私下窸窸窣窣,他们说这缘分着实神奇,没有血缘关系,竟也能这样亲密。

她自己也觉得挺神奇。

时光快起来,就好像装上了火箭喷射器,一晃眼,姚正就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那年姚正五岁,成天乐呵呵地跟在姚乐屁股后头。

每天姚乐去学校之前,都要先把姚正送去幼儿园,放学之后,别的孩子一窝蜂似的往家奔,姚乐却急匆匆地朝着幼儿园去。

上下学的路上,大手牵小手的温馨场景,多少暖化了姚乐的心。

她想,经她手带出来的弟弟,总归是要和她亲近些的。

结果事实证明,不光是姐弟俩的关系亲近些,那个小家伙,还是整个家里,最心疼自己的存在。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冷的叫人扛不住,姚乐的手肿成了发面馒头,冻疮满布,最严重的地方,已经破溃,流出脓水,看着叫人揪心。

又痛又痒的感觉搅得姚乐心烦意乱,连作业都不能安静写完。

她嗫嚅着问妈妈有没有方法能缓解,妈妈淡淡看了一眼,随后从厨房里拿出半块生姜,往她手背上擦。

姜汁浸入伤口,刺痛袭来,姚乐疼的龇牙咧嘴,妈妈却说忍一忍,这土方法管用的很。

那天夜里,冻疮不仅没有缓解,破皮的地方反倒更大了,钻心的痛和痒让姚乐睡不安稳,姚正的小脑袋就是这时候从虚掩的房门伸进来:“姐姐,我这里有药药,给你涂。”

那年姚正六岁,捏着一管药膏给姚乐涂冻疮,清凉的舒适感钻进姚乐心里。

姚乐问他药膏是哪来的,他不说话,光笑。

第二天一早,邻居婶子捧着早饭碗来家里串门,说姚正前一晚磨了她好久,求她把冻疮膏分自己一些。

婶子笑说:“这小家伙还知道感恩,我就跟他提了一嘴,说姐姐的手是给小时候的他洗尿布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就惦记上了。”

姚乐握着筷子的手抖了两抖,她看看一旁挨着她吃饭的姚正,鼻头酸涩。

原来这个家里,也有人这样心心念念地想着要给她呵护与温暖。

家里条件好起来,是很突然的一件事。

那时姚乐念初三,成绩中等偏上的她,心里却藏了无法言说的事——她可能初中毕业后就再也不能上学。

义务教育只管九年,高中是需要自费的,姚乐早就听到了爸妈的叹息,讨论着是不是要在她初中毕业后,就将她算作家庭劳动力。

那几个月里,姚乐胆战心惊,她渴望读书,却又不敢直说自己的想法,她不是没看到这些年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能让她念到初中毕业,已经是爸妈仁慈了。

所以,她早就做好了小小年纪负担家庭的准备。

可她没想到在她中考的两个月前,她爸会发一笔意外之财。

那时她爸和人合伙承包鱼塘,春末夏初,塘里多了很多青头龙虾,又正巧赶上县城的夜宵摊火热起来,有好几家饭店来乡下找货源。

就这样误打误撞的,爸爸和两家饭店签订了长期供货协议,不过一个月,收入竟然顶了全家从前大半年的进项。

姚乐中考分数出来的那天,全家开了小会。

爸妈支支吾吾问姚乐还想不想读,说她的成绩够不上顶好的学校。

姚乐听出了画外音,这是等她自己开口说不念,可她嘴巴像黏了胶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是十岁的姚正替她做了选择:“姐姐初中毕业不读的话,以后我也不读了,反正我成绩肯定也念不上顶好的学校。”

心肝宝贝说出这样的话,爸妈哪里还敢玩小心眼,再加上经济条件突然好起来,供姚乐念书也不再是难事了,所以,托了姚正的福,姚乐得以继续学业。

高中三年,是姚乐在这个家里最随心所欲的一段日子。

她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去,姚正都前前后后地缠着她。

有时是向她请教作业题,有时是好奇地问她高中生活有什么新鲜人和事。

彼时,姚乐即将成年,而姚正也有了小大人模样,说话做事,处处都透着男孩子的责任感。

高三那年,姚乐的课业繁重了不少,放月假时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很多时候,她都留在宿舍里刷题。

姚正大概是感受到了什么,于是他挑了一个姚乐又没回家的假期,和妈妈一起去学校里看姚乐。

他们在姚乐宿舍里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叽叽喳喳聊最近有趣的事,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到最后,姚乐才发现她妈好几次想插话,都没找到时机。

吃完了,姚乐陪妈妈去走廊尽头的水房里洗碗筷,妈妈嘟嘟囔囔地告诉她:“这臭小子一听说你这周还不回家,大清早就把我叫起来去买菜做饭,说要给你送过来。”

姚乐手里抹着碗,心里是荡漾开的笑意。

后来岁月轻淌,姚乐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学。

她离家那天,一家人去火车站送她,就在广播里响起检票的预告时,姚正突然冲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信封。

姚乐开口看了一眼,竟然是一叠钞票,各种面额的都有,数额不大,却平平整整。

不等她开口,姚正就抢先说:“姐,这是我从小到大存的压岁钱,给你当生活费了。”

姚乐愣愣地点头,一转身泪眼模糊。

大学四年,姚乐活得自由又轻松,再没有之前那种小心翼翼地卖乖,只为了能留在家里的惶恐。

她和父母的感情变得微妙起来,常常一个礼拜才通一次电话,报个平安就再没有多余的话讲,可她和姚正的关系,却越来越好。

姐弟俩几乎每天都要联系,那时姚乐有了手机,姚正也有了一部小灵通电话,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俩人都隔着屏幕谈天说地。

姚正说他要努努力,考到南方去和姚乐汇合,姚乐乐的不行,说他从小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没想到长大了还是这德行。

日子就在姐弟俩的调侃中飞驰而过。

姚乐毕业的第二年,姚正真考去了她的城市,报道那天,姚乐在学校等他,一见面,姚正就得意洋洋:“姐,我说什么来着,你看,真来了吧。”

姚乐咧嘴就笑,笑着笑着忽然就红了眼圈。

她想,要是有一天,姚正知道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大概就不会和她这样亲密无间了。

这个小秘密就像一团棉花似的,堵在姚乐心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压得慌,生怕哪天爆雷,她在这个家里唯一亲近的人,也会失去。

所以这些年她都装作不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只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

好在自七岁那年之后,姚乐再也没听父母议论过她的身世,所以日子还算平静。

姚正大学毕业那年,姚乐和多年男友走到了结婚。

商量陪嫁事宜时,爸妈将她和姚正叫到一起。

爸妈将一本房产证和一把车钥匙放到姚正面前,又将一张银行卡塞给姚乐:“这是家里全部家当了,趁着你要结婚,我们交代清楚。姚正是男孩子,现在也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谈婚论嫁就是眼面前的事,所以我们得给他准备房子和车,这老房子,我们老两口养老住着,不过你结婚,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出,这卡里有五万块钱,你收着做个傍身钱。”

爸妈平静地说完,姚乐大松一口气。

原本她以为会趁着她结婚这件事,爸妈想要收回这些年养她的花费,可爸妈竟然给了她陪嫁,实在已经超出她的预期。

可姚乐没想到,她没意见,姚正倒一口气说了许多。

姚正开口之前,深深看了姚乐一眼,像是需要勇气一般:“爸妈,本来我不准备说的,但你们要这么分,我就忍不住了。”

“这些年姐姐小心翼翼地照顾我,走哪都带着我,光冲这个,也不止陪嫁这么点啊,这让她到了婆家,不得被笑话吗?”

“我知道姐姐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觉得给她这些就足够了,可……可就因为不是亲生的,难道我们不该对她更好点吗?”

姚乐心惊,她不知道,姚正是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件事,显然,爸妈也是震惊的。

后来姚正捞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你们别看我,我早就知道了,姐姐小时候手上有冻疮那会儿,隔壁婶子就把这事儿说秃噜嘴了,说姐姐可能是怕你们有了我就不要她了,才抢着干活照顾我,可……你们不觉得我们家的福气都是姐姐带来的吗?”

“你们是因为生不了孩子才去抱养姐姐压子,然后就生了我,后来读高中的时候不想让姐姐念,结果那年我们家条件就好了起来,你们就不怕把这福气作没了吗?”

姚正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他哽咽着拉姚乐的手:“姐,你别怕,爸妈一碗水端不平,就让我来端,那车和房,都是我的名字,回头我去卖了,分你一半。”

姚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可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下来。

亲生父母不要她,养父母无奈养着她,结果这个没血缘的弟弟,反倒笃定地护着她。

这一生,她终究还是幸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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