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残阳的余晕拢成一个光圈,穿过透明的落地窗罩在大厅的地板上。
方舟套着跨栏背心大裤衩,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走进来。
几分钟后,孩子们鱼贯而出,朝着各自的家长飞奔过去。
方小饶蹦跶到方舟身边:“爸爸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方舟宠溺地摸一把她的头发:“保姆阿姨家里出了点事,请假了,这段时间都我来接送你。”
父女俩说说笑笑地转身,突然背后有人叫方小饶的名字。
转过身去看,是穿米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周身有一种人淡如菊的气质。
逆着人流,方舟被方小饶拖着向女人走过去,小丫头欢喜开口:“陆老师,是不是我刚才那个方法比你的还要简洁?”
女人微微点头,用手将散在额前的发丝勾到耳后:“是,不过这是高年级才会用到的算法,你怎么会?”
方小饶献宝似的将方舟推出去:“我爸教我的。”
方舟老脸一红,然后立正站好,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平常店里忙,没时间管她,偶尔才查一查她的作业。”
女老师眉眼弯弯:“方小饶很聪明……”
话还没说完,突然有男人从外面走进来,怒气冲冲地走到女老师身边,沉着脸:“下了课为什么不出来?”
方舟见女老师眼神躲闪,匆忙和他们道别后,跟着男人走出去,那个男人一瘸一拐,腿脚不灵便的样子。
回家路上,方舟一边开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女儿:“你们老师好像很怕那个男的?”
方小饶含糊地应着:“嗯,那是陆老师的老公,每天都掐着点去接她下课,晚一会儿就要骂人的,听说有时候还打呢。”
方舟没接茬,只是车子的速度放慢了,眼前浮现出女老师弯弯眉眼红肿的模样。
隔天,方舟送方小饶去补习班,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发现围了一圈人在指指点点。
方小饶个头小,滑鱼似的从人缝里钻进去,看了一眼,又钻回来。
“爸爸,陆老师老公在闹呢。”
方舟扒开人群走近些去看,瘸腿男人穿的人模狗样,嘴里却污言秽语不断:“妈的贱货,你还敢起诉离婚,老子不会离的,拖也要把你拖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培训机构的领导也出了面好言相劝,可瘸腿男人油盐不进,说的多了,他连别人一起骂,大家便都噤了声。
男人拼命把女老师往外面拉,女老师手指抠着讲桌,半步都不肯移动。
方舟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就突然冲了进去,一把将男人的脖子勒住,还钳制着他的双手。
男人张牙舞爪地动弹,还不忘骂骂咧咧:“他妈的哪个王八蛋。”
方舟就那么箍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外拉:“你吵着我女儿上课了,家务事就在家里解决,闹到这来像什么样子……”
有了出头鸟,其他家长纷纷加入战队,男人见占不到便宜,恨恨地瞪了方舟一眼转身离去。
世界清净下来。
下课时,女老师出来和方舟道谢:“今天多亏了你,不然真要对不起孩子们了。”
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方舟不禁怀疑一个小时之前看到的那个无助的,倔强的女人,和眼前这个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出于礼貌,女老师主动提出请方舟吃饭,只是要稍晚几天,方舟应下了,俩人先互相加了微信。
通过验证后,方舟看她的名字,陆可。
还挺好听。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方舟都没在补习班看到陆可。
他问方小饶:“你们陆老师不来了吗?”
“没有,听说请了长假。”
想到瘸腿男人的言行无状和粗鄙,方舟突然有些揪心。
翌日中午,店里收银小妹的电话打来,说是有人打架,出了流血事件。
方舟抓上车钥匙就奔出门。
他开了连锁网吧,出事的是总店。
一片乌烟瘴气中,方舟看清了闹事双方,其中一个竟然是陆可的老公。
方舟去了解情况。
陆可老公开了个卡包,连着打了两三天游戏,吃住都在那间小格子里。
上午十点多,来了一对小情侣,也开卡包,正好就在陆可老公隔壁。
小情侣打打闹闹的声音吵到了正在睡觉的陆可老公,双方起了争执,从谩骂到推搡,最后陆可老公操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了小情侣中男孩的头。
报了警,陆可老公被警察带走,方舟陪着小情侣去医院处理伤口。
在医院,方舟发微信给陆可:你老公在我店里打了人。
信息发出去后,方舟有些后悔,觉得语气太生硬了,正要撤回,陆可的信息已经回了过来:你在哪,我现在过来。
陆可很快赶到医院,主动承担了医药费,还一个劲地赔礼道歉,小情侣才同意签下谅解书。
方舟开车送陆可去派出所,先是沉默,后来方舟绷不住开了口:“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方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可他心里却总惦着陆可的事。
陆可淡淡回应:“他不肯离,要不是你今天发信息给我,我都不知道上哪去找他。”
方舟还想再问几句,但又觉得自己管多了,最后只能缄口。
再去补习班时,陆可已经恢复了工作,方舟心里竟然有丝丝雀跃。
从补习班出来,方小饶在车后座上八卦。
“爸爸,今天陆老师老公又来了,哭着求陆老师别离婚呢。”
方舟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陆老师怎么说?”
“陆老师让他别丢人了,有事回家说,”方小饶竹筒倒豆子一样,“我听说她老公经常打她,打完了又道歉,陆老师实在受不了了才要离婚。”
窗外的人和景快速向后倒,车里空调打到最低,方舟还是觉得汗津津的。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方舟很困惑。
自从方小饶的亲妈离世后,他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顾事业,忙的焦头烂额。
这几年生活稳定了,身边不是没有人劝他再找一个女人过日子,可他那口气就是提不上来,就连对女人的欲望好像也随着方小饶亲妈的离去远走了。
一直到那天看见陆可,第一眼就被她身上那种淡然的气质所吸引,以至于后来听到关于陆可的消息,他都忍不住多多留意。
听说陆可经常被家暴,方舟暗暗攥紧了拳头,当天晚上,他终于鼓足勇气给陆可发信息。
“听说你家里的事有些麻烦,我认识不错的律师,需要帮忙吗?”
没想到陆可竟然丝毫没跟他客气。
“那麻烦你把律师联系方式给我,这次我一定要离。”
话不多,但足够坚定,方舟觉得这个女人的内心和表面完全是两个类型,接触多起来,他想了解她的欲望也多起来。
离婚官司容易扯皮,特别不好打,更别说瘸腿男人当庭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对陆可还有很深的感情,第一次起诉以失败告终。
律师建议陆可搬离婚房,夫妻双方分居,对六个月后的第二次起诉有好处。
陆可搬家那天方舟也去了,东西不多,一趟就能装完。
他们要离开的时候,陆可老公回来了。
看见方舟,男人先是一愣,随后阴森森地笑:“我说那天怎么他敢动手呢,合着这就是你找好的下家啊。”
陆可慢悠悠吐出四个字:“无可救药!”
再无更多交流。
新租的房子距离培训班不远,陆可每天走路上下班。
清静日子还没过几天,培训班的家长群里就炸了锅。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大家都说陆可勾搭了学生家长,还因为这个要和老公闹离婚。
陆可被培训班的领导约谈,她口都说干了,领导的怀疑还是挂在脸上。
嘴上说着相信,扭脸却让陆可暂时停课,方小饶回家传话给方舟听的时候,陆可已经赋闲三天。
方舟正要给陆可打电话,却先接到了律师朋友打来的电话。
“陆可住院了。”
住院部十六楼,陆可还在睡着,方舟听律师朋友转述,拼凑出事情头尾。
败诉之后,陆可一边准备第二次的起诉材料,一边问律师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法庭尽快判离,律师说离婚官司耗的就是时间和精力,不过如果能提供对方家暴证据的话,也许会是一个渠道。
当时陆可说之前都没想着拍照取证,现在搬出来了,更难了。
律师也没当回事,一直到今天,陆可给他打电话,让他到医院来安排取证,他来了才发现,陆可几乎成了个血人,见到律师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回他跑不掉了吧。”
“肋骨断了两根,眉骨骨折,眼底充血,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擦伤……”诊断书上的字触目惊心,看的方舟一阵后怕。
麻醉药效过后,方舟去看陆可。
“你真是不要命了。”
“呵,这不还好好活着嘛,本来也没想这样,可他到处散播流言,我倒是无所谓,你和方小饶不能平白无故受冤枉啊,我去找他理论,话赶话就这么打起来了。”
“你非要离婚,不只是因为他家暴吧?”
方舟留意打听过,陆可结婚后挨打是常事,她一直忍着,如果要发作,为什么偏偏是挑现在这时候呢。
陆可盯着方舟看,看到他心里发毛,陆可就用一只眼睛狡黠的笑。
“家丑不外扬,不过看在你三番两次帮我的份上,我就跟你说了吧。”
陆可嫁给老公,不是她自愿的。
陆可下面还有个弟弟,只比她小两岁,被父母宠的好吃懒做,无法无天。
六年前,弟弟和人打架,一脚把人踹成了残废,还失去生育能力。
全家人提溜着弟弟去医院给人赔礼道歉,伤者却一眼看中了陆可,放话说把陆可嫁给他就不追究责任。
父母在陆可面前跪下去老泪纵横,被眼泪泡软了心的陆可就那么稀里糊涂结了婚。
到一起过日子,她才发现老公有很多坏毛病,其中一样就是经常疑神疑鬼,总觉得陆可在外头有人,所以不管陆可去哪,她老公都要跟着,就连上下班,也是包接包送。
陆可反抗过,可得到的就是侮辱和殴打。
一次比一次打得凶,陆可也从挣扎变成了顺从。
“我原以为只要我一直顺着,他就能慢慢好起来,可都是我想错了。”
“半年前,不知道谁给他出了馊主意,非要让我和他堂哥生个孩子,他当成自己的养,说是生个跟他流着相同血液的孩子,我的心才能定,现在哪还有这种事啊,我又不是牲口,让配谁就配谁。”
“我提了离婚,他不同意,但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所以才去起诉。”
说话的时候,陆可一直是淡淡的表情,就和方舟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好像受这些苦难的从来不是她自己似的。
方舟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他故意没话找话。
“你家人呢,没通知吗?”
“别提了,自从知道我闹离婚,我妈就说要跟我断绝关系,他们怕都怕死了,这会儿可能正在跟律师咨询,当年我弟那案子还会不会翻过来吧,哪有时间来管我。”
方舟心头一动,起身站到陆可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好养病,其他的交给我们。”
陆可轻声说谢谢,合上眼休息。
那模样累极了,方舟看在眼里,竟然有些心疼。
陆可修养了半个月,方舟和律师朋友一起跑前跑后地办验伤证明,并且拍照固定证据。
没等到满六个月时效,律师建议陆可以家暴为由提出上诉,离婚的诉求也在其中。
陆可老公那边显然也做好了应对,在陆可提供了家暴的证据后,对方拿出一纸证明,上面写着他被证实患有家族遗传的精神方面疾病,发病时说的话做的事,都不受自己控制。
对方好整以暇地看着陆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陆可没来由的一阵恶心。
心情不好就是一瞬间的事,陆可以为这次告不了对方,自然也离不成这个一地鸡毛的婚,没想到事情有了反转。
陆可的律师顺着对方的精神鉴定证明说下去:“既然是遗传性的精神疾病,并且现已发病,那为了人生安全考虑,我的当事人是不是可以申请离婚?”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陆可终于成功从这一汪婚姻泥潭里抽身而退。
胜诉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吃一顿,陆可眼角还有淤青,可不影响她的开心。
她举着酒杯又哭又笑,对方舟鞠躬,特别正式。
“我家里人都不帮我,只有你一直站在我身后,还给我介绍律师,真的谢谢你。”
言辞恳切,方舟乐的心花怒放,端起杯子里的饮料一饮而尽。
陆可起哄说今天高兴,必须要喝酒,方舟摆手说得开车,不能碰,这才作罢。
饭后方舟先把朋友送回家,再送陆可。
路上陆可醉意朦胧地问方舟为什么这么帮自己,方舟光笑不说话,到地方时,陆可已经睡着了,方舟看着她莹白如玉的脸,大着胆子絮絮叨叨。
“其实你跟我挺像的,小时候爹不疼娘不爱,不同的是我长歪了。”
“我成绩不错,可惜没走正路,高二那年我爸妈离婚,我也就荒废了学业,跟着一帮小混混吆五喝六,觉得很威风。”
“20岁的时候认识小饶她妈,她跟你一样单纯,在厂里打工,发了工资就存起来说以后要买房,后来她怀孕,生了小饶,她让我找个正经工作过日子,我没听进去,还是到处打架斗殴跟人结仇,小饶两岁那年,我被抓进派出所等保释,小饶她妈就是在路上遇到酒驾司机,出车祸没的。”
“从那以后,我就戒了酒,这些年我拼了命走正道挣钱,衣食无忧,房子都买了三套,可小饶她妈不在了。”
“那天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你跟她很像,不是长得像,是身上那股劲儿,特别是你为了能顺利离婚竟然自己去找茬让他打你那件事,更让我吃惊。”
方舟正说的起劲,陆可突然坐直了身子,迷迷糊糊问:“到了吗?”
暗黑深夜里,方舟脸红到脖子,他不确定陆可有没有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日子突然就平静了下来,流水一样地淌着。
陆可恢复了培训班的工作。
方舟把接送方小饶的工作重新交给了保姆阿姨,他记得方小饶说的,家长们编排陆可的那些话,他不想让陆可再被推到风口浪尖,只是私下,他会偶尔约方小饶一起吃饭。
方小饶有时去,有时不去,到底算是恩人,联系多了自然也就成了朋友。
就这么不愠不火的,一直到方舟的店出事。
有人举报方舟的网吧留容未成年人出入,还提出消防有问题。
四间网吧,一下子全被查封,方舟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陆可的电话打进来,说是前夫从中使坏,因为她接到了前夫的挑衅短信。
那段时间,陆可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除去上班睡觉,其余时候都跟在方舟身后,帮不上忙,但好歹能有些安慰。
方舟看陆可自责的样子,噗嗤笑出声:“又不是你的错,疯狗乱咬人,我先想办法解决。”
留容未成年人是诬陷,但消防问题是真的。
整整一个月,方舟花了钱,托了人,找了各种关系才算把事情弄完。
网吧重新开业那天,方舟特地请了舞龙舞狮,看上去喜气洋洋。
人潮散去,陆可绞着手指道歉:“真不好意思,害你亏损这么多天。”
方舟的西装穿的别别扭扭,眼里是笑意:“反正消防迟早要整改的,也算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脑子一热,方舟大着胆子说:“你要实在觉得抱歉,不如想办法弥补吧。”
“怎么弥补?像小饶妈妈那样对你耳提面命?”
“……你……你听到了?”
“嗯,听到了,我就是头晕,闭眼歇了会儿,不是睡着了。”
“那……我们能试试吗?我不是把你当小饶妈妈替身,我只是觉得你们很像,但我分得清,你们是两个人,我……”
“那就试试吧。”
陆可伸手将发丝撩到耳后挂好,前半生为了不爱她的家人活,后半生总该为自己活了。
方舟傻子似的笑起来。
天气晴好,就像他们初遇那天。
有些遗憾过去很多年了,他想有一个新开始,也从这段新开始里去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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