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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但我没有撑伞。

我站在平安路与东大路交汇的路口,抬头看见林立的高楼和阴霾的天空,远处的高楼上贴着硕大的广告牌,上面用夸张又醒目的字体写着「皇城首府四期盛大开盘,坐拥宝地,帝王之家。

人声鼎沸,车流喧嚣。空气中混杂着汽车的尾气,男人的汗味,女人的香水,还有各种狐臭,脚臭,垃圾车,二手烟,工厂废气的味道。

这座城市像钢铁铸造的丛林,它混乱,拥堵,又污浊。

雨水挟裹着PM2.5落下来,四周行人匆匆,车流穿梭,路灯昏黄暗淡,街道冰冷湿滑。

我茫然四顾,看着周围这陌生而遥远的一切,我感到自己像一棵野草,渺小而又孤独。

我是一名网管,男,十九岁,外地人,单身,穷,丑。

三个月前,我来到了这家位于平安路与东大路交汇处的「新时代网吧」,成为了这里的新网管。这里包吃包住,一月两千。

和我一起在这里上班的,还有另外一名网管董州,他比我大两岁,所以总让我叫他「州哥」,但我给他起了个外号「贱州」。

虽然名为「新时代」,但实际上这家网吧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挂在路口的「新时代网吧」几个霓虹灯大字,「新」和「时」两个灯都只有左半边能亮起来,「代」已经完全不亮了。所以一到了晚上,这家网吧就变成了「亲日网吧」,从而遭到了很多爱国青年的抵制。

其实说起来我也算是个根正苗红的爱国好少年,觉得一个网吧光天化日地挂着「亲日」的招牌,的确是不利于社会和谐,所以就暗自盘算着什么时候把「亲」字也给搞暗,这样就成了「日网吧」,也算是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做出一点微小的贡献。而且我觉得「日!网吧」和「呀!土豆」这个广告有异曲同工之妙,说不定还能为网吧带来一些客流量。

我把这个「日网吧」的想法告诉了网吧的孙老板,觉得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员工竟然有着如此赤诚的家国情怀和如此精明的商业头脑,说不定还能给我升职加薪,让我当个店长什么的。

孙老板听了我的想法后,劈头盖脸地给了我一顿骂:「日你妈,你还想不想干?」

我至今都还记得孙老板生气的时候使劲拍桌子的样子。他的那个青花瓷茶杯被震得跳起来,发出叮当的声响,像是在唱歌。我觉得有些滑稽,但当时孙老板正怒火中烧,我只能强忍着笑意,以免火上浇油。

孙老板是四川人,四十来岁,矮,胖,有钱。

董州说,孙老板在本地开了四五家网吧,名字都叫「新时代」。

「那孙子一个月收入都几百万呢!」董州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满满的愤恨。

他还偷偷告诉我说,据他观察,孙老板虽然已经结婚,但他在外面还养着四五个女人。

「真他妈不是人!」董州感慨。

「有钱人都他妈不是人!」我随即附和。

孙老板很少来店里,他的生意很多很忙,但偶尔他也会抽空过来转一圈,看看这家网吧是否还照着他的意愿一切正常地运营着。

孙老板来视察的时候,喜欢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中华,数一数有多少客人上机,看看电脑桌是否收拾整洁,地板是否干净,厕所是否有异味。

各种品牌的二手烟在空气中弥漫升腾,孙老板在这云雾缭绕之中检阅着整个网吧。他脖子上挂的千足金链子和手指上的金戒指在电脑屏幕的灯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孙老板像一位帝王在纵览自己的江山。我想起高楼上的楼盘广告:「皇城首府四期盛大开盘,坐拥宝地,帝王之家」。

我对董州说:「这孙子一定有一套皇城首府的房子吧?」

董州说:「你想少了,这孙子有两套。」

虽然这家「新时代网吧」已经破旧得像旧时代了,但孙老板却要求我们必须把每一处细节都收拾整洁。他似乎有一种强迫症似的偏执,键盘一定要摆正,耳机一定要挂起来,椅子一定要排成一条直线。我想,这孙子一定是处女座的。

孙老板曾经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教导我和董州:「你们年轻人不要懒,多锻炼才能有出息,噶?」

这个「噶」曾经困扰了我很久,后来董州告诉我,四川话里面「噶?」的意思就是「是吧?」我豁然开朗,后来只要一听到孙老板说「噶」,我就赶忙点头:「是是是,您说的对。」

虽然我和董州私下里称孙老板为「孙子」,但是在他面前,我们才是彻彻底底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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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董州的工作一样,都是帮客人开票,打扫卫生,帮人泡面,卖烟酒。董州也和我一样是个标准的屌丝,他从十六岁就开始做网管,换过十多家网吧,偶尔也去餐厅,帮人做一些点餐送菜洗碗的活。他曾告诉我说,他最大的愿望是去富士康,因为他有一个表哥在富士康做质检,听说每月能挣八千,还能用上最新的苹果手机。

说到苹果手机的时候,他拿出自己的山寨iPhone,我看到那部iPhone的背面印着一个硕大的安卓机器人。

说到「八千」的时候,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八」的手势,神秘地对我说:「这个数」。

我吸了一口劣质中南海,说:「八万?」

董州说:「操,你胃口这么大,八千!」

在那以后,我常常梦到自己穿着淡蓝色的工作服,衣服的胸前印着「富士康」三个大字,我站在富士康偌大的厂区中,手里握着一张麻将,上面写着「八万」。

董州平时有一个爱好,他喜欢用手机拍一些视频发到网上。我经常看到他对着手机摄像头说着:「双击评论666,老铁没毛病!」后来我知道他玩的那个视频软件叫「快手」。

他告诉我,他曾经拍过一个一口气喝下半瓶白酒的视频,凭着这个视频,他在快手上获得了几百的关注量,还小赚了几百块。

我说:「行啊,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网红。」

他很得意,说自己的粉丝量就快破千了,粉丝多了就能接广告,如果做得好他还准备辞职,专门接广告赚钱。

「当网红可比当网管赚钱多了!」他说。

在董州的影响下,我也开始玩快手。我发现这是一个神奇的舞台,各色人等,三教九流,在这个小小的软件中尽情表演。有人能一口气吃下一整盆方便面,有人能一口气喝下十瓶啤酒,有人能生吃蝎子,生吃金鱼,生吃毒蛇,还有人化装成济公或者媒婆,摆出各种丑态百出的造型。

他们和我一样,平凡而卑微,像渺小又孤独的野草,但他们却又个个身怀绝技。我不停地给他们双击点赞,评论「666」,就像是在鼓励这一事无成的自己。

我最佩服的是董州的喊麦,他曾经唱过一首《那年我才十八岁》,尤其让我感动。

随着动感的节奏,董州用嘶哑的声音喊:「痛痛痛,一场梦,梦梦梦,一场痛」。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歌声里所蕴含的多少辛酸过往。

我觉得董州确实有成为网红的天赋,我鼓励他说:「兄弟,你以后肯定能成为快手扛把子。」

他对我说:「好哇,等我成了扛把子,就找你当我的经纪人。」

那天我们正坐在网吧的柜台后面,一人捧着一桶康师傅。董州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小瓶假的二锅头,又取出两个一次性纸杯,给我倒了小半杯,自己倒了小半杯,说:「来,我的经纪人,干了!」

我随即附和:「扛把子,干了!」

董州很贱地笑了,他又加了一句:「敬未来!」

我说:「操你妈的,别装逼。」

有一天,一群初中生模样的学生来到了网吧,他们每个人都染着一头黄毛,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中华,其中有一个人貌似特别厉害,吩咐着他的几个「小弟」去开机,买烟,而其他的学生都尊称他为「浩哥」。

我和董州吓了一跳,以为是陈浩南再现。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秒,同时发出了惊呼:「我操!」

几个初中生开完票,买完烟就去打游戏了,我看到他们在组团玩英雄联盟。「浩哥」玩得特别激动,他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嘴里大声骂着:「操你妈逼!别送人头啊!」「瞎子我日你妈还在抢!」「会不会打啊!大龙大龙!操!」

董州说:「不愧是浩哥,果然牛逼。」

我突然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我曾经也是一个像这样的「不良少年」。

我初中的时候曾经是县中学的「扛把子」,那个时候,我身边总跟着几个小弟,我们一起抽烟,喝酒,打架,逃课,收保护费,和老师互怼,偷看女生厕所。

我们干尽了一切坏事,老师家长无比地嫌弃我们,好学生们无比地讨厌我们,但在那时,我却觉得无比地自豪,无比地骄傲,因为我是「扛把子」,我能主宰一切,我是人上之人,我觉得自己就是整个县城里最牛逼,最厉害的狠角色,我无所畏惧,我能呼风唤雨。

我初中的时候曾喜欢过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她长得漂亮,学习也好。当时我是整个中学公认的「扛把子」,我觉得她一定也会喜欢我。

我追了她一学期,但她却始终对我不屑一顾,后来我才知道她喜欢上了另一个男生。为了维护自己「扛把子」的尊严,我叫上了我的兄弟,在放学路上堵住了那个男生,把他打成了重伤。

为此我受到了学校的严重警告处分,但我却觉得无比荣耀,我将此事称为「爱情保卫战」,我的兄弟们都夸我厉害,说我真他妈牛逼。

在混完了初中以后,我成了所谓的「社会人」,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屌丝。我没钱,没相貌,没背景,没本事,我被人嫌弃,受人鄙夷,遭人白眼。我不再是「扛把子」,我成了「儿子」「孙子」「狗腿子」。我不得不处处拍马讨好,处处曲意逢迎,处处卑躬屈膝,我期待以此来获得多一些的青睐和信任,多一些的物质资源。

后来断断续续地听到那个女生和男生的消息,知道他们顺利上了高中,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和他们的人生越来越遥远,最终再没了任何交集,想到曾经那场荒唐的「爱情保卫战」,我感到莫大的讽刺。

我又想起董州的喊麦:「痛痛痛,一场梦。」

我倒是真的希望,自己的这十九年的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梦醒以后,时光就倒流到了十九年前冬天的那个夜晚,我穿过母亲温暖的子宫,肺泡第一次被空气填满,脐带被冰冷的剪刀剪断,我呐喊出新生的宣言,在那以后的某一刻,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往日的灵魂附体,所有的遗憾都会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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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浩哥派了他的一个小弟来到柜台,小弟神秘地对我说:「兄弟,有没有,可以看那种片子的网站?」

我故意装糊涂:「哪种片子?」

「就是那种,演员都不穿衣服的片子。」小弟显得相当泰然自若。

我想,不愧是浩哥的人,想必也是身经百战了吧。

还没等我开口,董州就抢答道:「有!」

然后随手扯出一张纸条,迅速而熟练地写下一串字母,把纸条恭敬地递给了浩哥的小弟。

小弟很满意,马上回去报告:「浩哥!果然有!」

我看到浩哥摁灭了手中抽了一半的中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骂董州:「我操,你教坏小孩子啊。」

董州一副「我见得多了」的表情,告诉我说:「这种混混可不好惹,你别看他们小,狠起来都是不要命的。」

我不屑一顾:「我小时候还是我们县中扛把子呢,有啥了不起。」

董州又露出了贱笑:「你最牛逼行了吧,到时候给你分享资源。」

听说有资源,我马上来了兴趣,没想到董州这小子表面上看起来人模狗样,其实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司机。

于是我们的话题从浩哥和他的小弟转向了爱情动作电影以及中日文化交流。

我生日那天,董州请我做了一次大保健,那是我第一次做大保健。

我们去的那家店名叫「好再来」,店门前的灯箱上写着「正规足浴,盲人按摩」,实际上这家店没有盲人,也并不正规。

「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规个毛线。」我笑道。

「挂羊头卖狗肉,这是市场行情。」董州说。

进店以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立刻殷勤地招待我们。看她的相貌大概有三十多岁,穿得相当暴露。她向我们介绍了一些常规服务,什么「冰火」,「独龙」,「推油」,名头都很花哨。我和董州每人选了一个小姐,由小姐带着上了二楼。

为我服务的那位小姐叫「莉莉」,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她的真名。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但技术却相当老练。我一边享受着服务,一边和莉莉闲聊。

莉莉和我一样也是外地人,她说她做这一行也是迫于无奈。我想这他妈不是废话吗,哪个女人会自愿出来卖。

莉莉说,她初中时学习不好,家里也没钱供她上学,她跟着一个亲戚出来打工,起初她跟着亲戚在建筑工地干活,但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子,别人嫌她手脚慢,干不了什么重活还碍事,就不让她做了。后来她又做过服务员,收银员,但收入都太少。再后来经朋友介绍,她进了这一行,一直做到了现在。

莉莉说她最想去富士康,听说那里条件好,工作也轻松。我笑了,董州前几天刚跟我说过,最近富士康又有几个员工跳楼了。

莉莉说,她在干完这一年就准备回老家了,家里给她安排了婚事,男方是一个四十多岁离过婚的男人,但属于村里比较有钱的人。

我问她自己怎么想。

「不怎么想,认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她平静如水,眼神里是无尽的孤独。

我觉得她和我,和董州很像。我们都来自偏远的县城和乡村,野草一般地生存在这繁华的钢铁丛林中,我们是二等公民,三等公民,甚至都不能算作公民。

我们是屌丝,是厂妹,是网管,是服务员,是公关,是妓女。

我们是三教九流,魑魅魍魉。

我们渺小,卑微,孤独。我们在社会的洪流中随波逐流,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能规划自己的人生,不能决定自己的前途,我们的选择只能是低头,认命。

在生理快感的刺激下,我竟然产生了一些恍恍惚惚的幻觉,我感到莉莉的脸在慢慢变化,变成了我初中喜欢的那个女同学。我无比地兴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年代,我依然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中学扛把子,我受到无数小弟的尊敬和无数马子的崇拜,我能呼风唤雨,我无所畏惧,我是无冕之王。

做完大保健,我和董州步行回宿舍。我和他讲述了莉莉的故事,他轻笑一声:「你是傻逼吧,婊子的话都信,她是巴不得你可怜她,然后多给她点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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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个月,孙老板突然来告诉我们,这家网吧他不想要了,准备把这间门店卖掉,转行做餐饮。孙老板的意思相当明白:你们两个快滚吧。

于是我们就这样滚出了「新时代网吧」。我问董州接下来准备去哪,他点燃一根劣质中南海,故作潇洒地回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说:「傻逼。」

其实董州这小子早就想好了,他联系了他的表哥,他表哥在富士康靠关系为他找了一份工作。

「你这也算是梦想照进现实了哈。」我对他说。

「什么狗屁梦想,我的梦想是做网红。」

在董州离开这座城市去往深圳的前一天,我请他吃了一顿路边烧烤,算是还了大保健的人情,也算做一个简单的践行。

那天晚上,董州又拍了一个喝酒的视频,他一口气灌下了整瓶白酒,让我拿着手机帮他记录这精彩的瞬间。

他喝得满脸通红,吐了三次,吃进肚子的羊肉串,鸡翅,全给吐了出来。

「这可都是我花钱买的,你就这么吐了多可惜。」我说。

「我操,你难道还要再吃回去?」董州说。

那段视频在快手上博得了无数个点赞,视频下面无数个整齐的评论「666」,看着关注量一路飙升,董州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一边发狂似的大笑,一边用双手比出「六」的手势,不停地冲着手机摄像头喊:「双击评论666!老铁没毛病!没毛病!没毛病!没毛病……」

董州走后,我又开始寻找下一家网吧。我在这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像孤独的游魂。

平安路与东大路交汇处的「新时代网吧」已经换掉了招牌,如今,那里是一家高级火锅店,现在正在举办开业酬宾活动。

我看到那光滑透亮的玻璃墙后面,灯火辉煌,雾气升腾,服务员穿着整齐的制服,端着碗碟忙忙碌碌,食客们奋袖出臂,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牛油的香味在整条街上飘散,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于是摸出身上仅剩的七块钱,买了一桶最便宜的康师傅,向商店要了热水,然后蹲在人行天桥下,开始大快朵颐。

远处的「皇城首府四期」已经竣工,不少住户已经迫不及待地搬进了新房。我望着高楼上发出的点点灯光,像黑夜的眼睛,我心想,孙老板现在一定就在那灯光里,和他的第六个小情人一起翻云覆雨吧。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