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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船队停留在门前的那条河流里。每隔一段时间,那条河里的船就会替换一批。

在我幼小的眼里,那些船是神秘的,甚至是自由的。能够不受时间、不受城市的约束在一个又一个的城市里穿梭,在这里呆厌倦了,从另一个城市再开始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或多或少都充满着诱惑。 但父亲从来不让我靠近它,说是这些船一生的时间都在漂泊,今天来、或许明天就会走。没有人知道它打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更重要的是,这船上拐子多,万一哪一天他顺走了一些小孩子,找都没办法找。你千万不要接近它,懂了吗? 我虽然表面上听了进去,但每逢船队到来的时候,我总会躲在角落里,用眼睛来回打量着它。心里却还是不敢靠近,生怕真的有所谓的拐子,趁着哪一天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拐了一群孩子,而后开了船把我们带到山沟沟里,从此在那里过上没有白面馒头的日子。想到这里,我那颗瘙痒的心就被吓退了。

转眼便入了秋,我原本齐耳的头发也被妈妈用两根裹了毛线的橡皮筋扎了起来。再过一年我就可以结束这种在宿舍大院里玩泥巴的日子。背上小书包去河对岸的小学里读幼儿园了。妈妈每次给我缠小辫子的时候,总会说:“你呀,怎么不学学隔壁家的那个小哥哥,看人家小哥哥多斯文,早上穿的衣服什么样,到了晚上还是什么样,你呢,扎了个小辫子,一上午就要从新扎个两三次。女孩子家家的,却没个女孩子样!” 没等她说完,我就跑溜开了,回头留给老妈一个鬼脸。我知道妈妈只是嘴巴上说说,只要不出天大的事,我还是可以自由在这个大院里的。

父亲从部队里转业回来的时候,带回一抽屉的医用针管和针。每次父母午休的时候,我就会拿了那些针管,到院子里抽了满满一针筒的水,和小朋友们玩打水仗。等父母发现的时候,那些针筒早已经所剩无几。

而这年的船队又换了一批,上一次是运沙石的、这一次又换了运菜籽的。 某一天临傍晚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趴在大院门口的缝隙中看着那些往来的船只,正看得出神,却见得放学回来的隔壁冯姨家的强子哥哥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卷报费了的牙膏皮走进了其中的一条船,我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来,父亲曾对我说过,那些跑船的没有一个好人,都是专门跑出来拐孩子的,要不然怎么会今天来了,明天就走?那么,强子哥哥会不会像父亲说的被拐到山沟沟里,做了别人家的小孩?现在,我要不要叫大人过来呢? 正迟疑着,却见强子哥哥已经从那条船的船舱里现了身,而后踏着一条木板回到了岸边。原先手中握着的牙膏皮变成了两三块发着焦糖味儿的条状物。 我看着他一边跑着,一边用手取了其中的一块,仰起脸儿,把那块条状物塞到了嘴巴里。 似乎我的担心成了多余,莫非父亲是骗我的么? “强子哥哥,你在吃什么呢?”挨的很近的我,再一次闻到了那股焦糖味。感觉整个空气中都散发着这味儿。 “麦芽糖啊!”说着说着,强子哥哥又抽了一块往嘴巴里送。 “强子哥哥,你刚才去那船里去买糖了吗?” “我没买啊,我也没有钱!” “那这些糖是怎么来的啊?” “用牙膏皮换的呀,一块没有用的牙膏皮可以换一大条这样的糖呢!” 说着说着,我感觉我的嘴巴里咽下了些许液体。 强子哥哥看了看我,从袋子里撕下一小块麦芽糖,递给我:“咯,给你。” 我伸过手去,接过那一块麦芽糖,咬了一口,哟,咋这么硬。 强子哥哥笑了,“你别看它外表不好看,但你吃了一次,你就知道它真的是好吃极了。”说着说着,又撕了一小块递到了嘴巴里。 我看他吃的美味香甜,便疑惑着将手里的麦芽糖一整个儿丢在了嘴巴里。还没吃到那味,那麦芽糖便一股脑儿粘在牙齿上,粘了好大一块。没辙,我只好用手抠开它。几分钟后,那股焦糖味儿才慢慢从嘴巴里扩散开来,变成了好闻的奶糖味。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那味儿还停留在嘴巴里,不肯离开。 第二天我找到强子哥哥,递上手里的牙膏皮:“强子哥哥,带我去买麦芽糖吧?” 强子哥哥接过我手里的牙膏皮看了看:“这不行啊!这是塑料的,不是铁皮的,换不了麦芽糖!” 我听了大吃一惊:“这牙膏皮不能换糖?那怎么办?” 强子哥哥笑了笑:‘走,我带你去换!’ 说完,就拉着我去他家,他先是探头探脑的看了看四周,将手指放在嘴巴上,我看了看左右:“强子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嘘,你不要说话,被我爸妈看见,我就完蛋了啦?” 我紧跟着他,赶紧捂着嘴巴,不再出声。 到了他家的厨房里,搬来一条小板凳,放在了一人高的碗橱边上。强子哥哥站了上去,板凳不够高,踮起了脚尖也够不着。 我问:“强子哥哥,你不是要带我去买糖吗?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强子急急的打着手势:“叫你不要说话,你干嘛又说,我不在找牙膏皮么?你一说话,大人来了,我们就吃不到麦芽糖了,你知道不?” 尽管我一肚子疑惑,但听到他这句话,还是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来。 强子哥哥很努力的在够着碗橱:“你去门口给我把风了,我爸妈回来,我们就假装在玩。” 嗯。我跑到厨房外,一双眼睛来回打量着四周。心里念叨着:“冯姨千万别回来,冯姨千万别回来!”

正紧张着。突听的屋子里扒拉一声,急忙回头一看,小板凳歪在了一旁,而强子哥哥正揉着半边屁股,嘴巴一边歪着,见我进来,也顾不得半边屁股的疼痛,拉了我就跑。 等出了宿舍大院,他才停止奔跑。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管尚未用完的“中华牙膏”。站在河堤边,把那两管牙膏开了盖口,一边卷一边挤。一直到牙膏管里没有一丝牙膏为止。 而后拉了我进了停泊在河流中靠左岸的一条船。我见他拉我进船,想起父亲的话,手便往后缩了一下。强子哥哥回过头来:“你咋了,不是想吃糖吗?这不到了吗?你咋又不想进了?” “我怕。” “你怕啥呀,这不还有我么?”强子哥哥拉着我,往搭板上走去。 上了船,强子哥哥叫唤着:有人吗?我们来换糖了。 随即出来一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带牙膏皮啥的了吗?” “带了,咯,这不是吗?”强子哥哥递上手里的牙膏皮。 “一块牙膏皮换一块糖哦。”那男孩接过强子哥哥手中的牙膏皮。转身进了船舱。 强子哥哥猫着腰,跟进了船舱。我站在船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强子哥哥见我没跟进来,又出了舱,来找我:你咋不进来,进来啊! 我便跟着强子第一次走进了船。 一进船舱,才发觉,里面别有洞天。从前总疑惑着这么小的船,怎么会住的进那一家大小、老老少少近十口人,现在才知道,别看那船舱看起来一点点小,其实里面是厨房、卧室、客厅啥都有的。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那男孩子的手里拿了两把怪模怪样的刀出来,取其中一把架在麦芽糖上,另一把刀叠在刀上,敲打起来。而后取了敲落下来的两块糖,放入称中,称量了起来。量完后,放下秤杆,又用刀敲下一小块,这回没有再称,取了袋子将三块麦芽糖递过:咯,你们的糖。 踏上踏板回岸边的时候,我转过身子看了看那条船,对父亲曾说的话,开始模糊起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打好水准备刷牙,却怎么也找不到牙膏,便叫着母亲的名字:我昨天刚买的那卷牙膏咋就不见了? 母亲跑过去帮忙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算了啦,再拿一卷出来就是了,说不定被你在路上搞丢了,你也不知道。 我听见父母的对话,越发心虚起来,便赖在床上,用被子蒙起头,假装啥都没听见。 刚开始的日子,我还不敢独自去买麦芽糖,总是拉着强子哥哥一起去,时间久了后,我想吃麦芽糖,强子哥哥也不可能每天都在,便壮着胆儿一个人去买麦芽糖。 那条船里住着那男孩和他的父母,以及他的两个弟弟,其中一个还在吃着奶。

每次我去的时候,他妈妈总是坐在甲板头,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奶着娃。 牙膏皮不可能天天有,当强子哥哥和我的秘密被大人揭穿了之后,大人们便再也没有买过带有铁皮管的牙膏。

那一段日子,麦芽糖成了我们最奢侈的食物。 每次强子哥哥放学回来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趴在宿舍大院的门口,看着那艘装载着麦芽糖的船来来回回的行走着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孩子,那眼睛里就长满了刺。 再后来的某一天,我按耐不住嘴角流溢的口水,跟着几个买糖的孩子,混进了船舱。那小哥儿却一眼就认出了我。问我今天带了牙膏皮没? 我眼睛盯着那桶里散发出那熟悉的焦糖味的麦芽糖,嘴巴里却说不出半句话。 奶孩子的妈妈已经抱着孩子回到了船舱里。她看见我一脸饥渴的模样,竟笑出声来:买糖的买好了没,都出去啦! 那几个小孩子便一窝蜂的出了舱口。 我见有人在赶,失望的随着人群一起到了舱口。却被男孩儿一把拉住。 那奶孩子的妈妈招着手,叫我进来。 我看着那妈妈,一脸的沧桑。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最小的也就手里抱着的这个奶欢儿。但和我的父母比较起来却似乎相差了二十岁。 她招呼我坐下,而后把手里的奶欢儿放在床上,拿了刀给我敲下了老大的一块麦芽糖。示意我拿来吃。 我不敢接,两个手在身后来回的搓着。 她笑了:你吃吧,这个不收你东西。我送给你吃的。 我接过麦芽糖,看着她。 几个孩子都从外面回来了,围在她身边。 她拉过其中一个孩子的手:你看看你,又跑上岸去野去了?招了一身的泥土!男孩儿便走出船舱,在甲板边上蹲了下来,把手伸进河水里捞了两下,算是洗了手。 那妈妈用手抚摸着我的两条小辫儿,两只手粗糙的让我想起把我带大的姑奶奶。不一会,那双手移到了我的脸上:多标致的小姑娘,不像我们家,生了一窝的公鸡仔儿。天天在我面前闹得慌。 说着还用眼神在我身上来回打量着,看得我心里直渗得慌。 那妈妈见我半天没动那块糖:你怎不吃呢?麦芽糖好吃吗? 我点头表示好吃。 那妈妈再一次笑了:我们家没有女孩儿,以前我天天盼着能有一个女儿,但生来生去,就是生不出女儿。你做我们家的女儿好不好?可以天天吃麦芽糖。而且,我们的船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你还没有出过宝应县了吧?我们可以带你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走。船开到哪里,我们就停留在哪里,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我犹豫了一下,父亲说的话一下子在脑袋瓜子里浮了上来,莫非这船上的妈妈想拐走我不成?虽然,我很喜欢吃麦芽糖,但为了一块麦芽糖,就去做别人的女儿,虽然我向往那种可以到处漂泊的自由,但这种自由,我还是后怕了。

想到这里,我顾不得到手的麦芽糖,急忙跑出船舱,溜了出去。回到宿舍大院的时候,我在门口回过头来看了看那条曾经给我无限诱惑的船,却见那妈妈依然站在甲板上招手让我取回丢弃的麦芽糖。 秋天很快过去了,原先着着的酱紫色的小背心儿也褪了去,换上了今年新出的棉花做的袄子。是我喜欢的素色。对面的河里,依然船来船往。只是那条装载着麦芽糖的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漂泊去了哪里。 寻找我回大院吃晚饭的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扒在大院门口的缝隙里望着那条河。临转身的时候,我问牵着我的手步子已经踏入宿舍大院半步的父亲:爸爸,你说这些船最后都会去哪里呢? 父亲搂着我的肩膀:不知道,这些船注定停止不了漂泊的,对它而言,漂泊就是它谋生的方法吧?今天在这里,或许明天又会去了别处,就像蒲公英一样,飘到哪里就在哪里。哪里都不是它的家,但又处处都是它的家。却不曾为谁停留过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