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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执创作《生吞》,与年少时看的一部犯罪纪录片有关。 (剧组供图/图)

随着短剧集《胆小鬼》的热播,郑执和他身后的东北再次站在了聚光灯前。这位出生于沈阳的80后作家,前两年以“东北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非正式头衔受到瞩目。《胆小鬼》正是根据他的长篇小说《生吞》改编而来,郑执亲自担任编剧。

《生吞》洋洋洒洒18万字,郑执只用了7周完成,写塌了家里的沙发。改编成剧本,他改了两年半,写了11稿,其中有9稿基本是推翻重写,直到最后两稿才渐渐靠近《胆小鬼》最终的模样。最主要的改动是选取方向,一开始,大家想做的还是悬疑破案,走推理路线,走到后面,悬疑退到了最后,关于人性、青春成长、背叛与救赎的主线凸显出来。

《胆小鬼》的主角是出生于1980年代的四个东北少年秦理、黄姝、王頔、冯雪娇,郑执设置了三线并行的叙事。第一条时间线是1999年到2000年,也就是四人青春期的时间,一所重点高中里,插班来的漂亮艺校生黄姝与三人相识相交,到四人分崩离析的情感线;第二条时间线是2001年,黄姝遇害,半个月间破了黄姝的案子;第三条线,时间来到了2011年,黄姝死后10年,出现了一个作案手法跟黄姝案一模一样的案子,而经过十年,秦理、王頔、冯雪娇都变得不一样了。16集的故事里,这三条时间线频繁切换,着墨最多的是青春期。郑执认为,“青春期是一个人非常重要的阶段,一步走错甚至是致命性的人生阶段”。

《胆小鬼》2022年8月开播以后,网友在他对校园生活的描摹中找到了很多共情点,比如,那个“护犊子”的班主任老范,“不就是我的班主任吗?”郑执表示,他对校园生活的描写几乎都来自个人生命体验,是整个故事中最写实的部分,没有做过多夸张的、艺术化的处理和包装。

也有人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厄运、命运的不公平都发生在主角秦理和黄姝身上。秦理的父亲秦大志是轰动东北的杀人犯,漂亮善良的黄姝成长于单亲家庭,母亲深陷传销诈骗,也锒铛入狱,导演张晓波形容,“两个人都被生活挤到了墙角”。

郑执回忆自己写作《生吞》的时间,2016年左右,那时他快三十岁,正经历人生一段非常特殊的时期,情绪和精神状态都跌至低谷,有很多负面情绪,也有很多自己回答不了的对社会、对人生的质疑,他都放进了故事里,在秦理和黄姝身上集中体现。“这四个年轻人之间可不是相互取暖那么简单,我讲的更多是人与人之间的走近、疏远,社会背景、原生家庭、人物个性、时代环境都会促使人做出不同的选择,最后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去承担自己的后果。”他说。

余华在阅读郑执,包括同样是沈阳人的班宇和双雪涛的作品过程中,读出了接近的味道,那就是一种“衰落感”。“他们都是1980年代出生,1990年代刚好是他们成长的时候。1990年代是什么样的社会?刚好是整个中国,尤其是沿海地区蒸蒸日上,只有东北在日渐衰落,所以他们的成长是在衰落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余华在一次视频采访中评价。

《胆小鬼》中也弥漫着这种“衰落”的气质,全剧开场就有烟囱、铁路,这些都是早期工业化城市的典型符号,这座城市在时代的洪流冲刷下,慢慢显出了颓败感。导演张晓波回忆,剧组在勘景的时候,就一直在寻找“一个曾经的工业化、现在逐渐走向衰落的城市”。他们用了一两个月把东北转了一圈,最后锚定了鞍山。“我第一次去鞍山,觉得这个故事就应该发生在这个地方,不在这个地方,好像故事都不成立一样。整个鞍山城就是一个大工厂,原来是鞍钢,现在那些高炉很多都停了;那个城市里老人居多,生活节奏也极慢。”张晓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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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冯国金(王砚辉饰)跨越十年为两起命案追凶,他也是《胆小鬼》的线索人物,见证了剧中几个年轻人的背叛与救赎。 (剧组供图/图)

我和我的父辈

雪夜,孤灯下一辆出租车,车身剧烈摇晃,尔后走下几名悍匪,将奄奄一息的司机抬至后备箱。为首的独眼壮汉还不罢休,使出莽力,尚在挣扎的司机彻底送了命。

白日,工厂大门前,工人兴高采烈等了四个月的工资终于要发放,殊不知,运钞车一到,悍匪也到了,他们朝车内几位出纳员和保卫干部开枪,门卫也没有幸免。悍匪们提着几箱工资款,嚣张地穿行在火车呼啸而过、工业烟囱冒着浓烟的东北工业城市边缘。

这是1999年12月,《胆小鬼》的开场。现实里,世纪之交前后的东北,接连发生多起连环凶杀案,其中轰动全国的当属沈阳“3·8”大案,以孙德林为首的五人犯罪团伙,作案长达12年,疯狂作案40余起,杀害21人,抢劫金额300余万元。1996年3月8日,他们又抢劫了沈阳铁西区沈阳第一饲料厂的20余万工资款,打死、打伤出纳员、保卫干部数名,是为“3·8”大案。1999年,孙德林等人被抓捕归案并于当年12月执行死刑。

临刑前,“3.8”大案五人犯罪团伙都接受了《3.8大案纪实》纪录片导演的采访。团伙成员汪家礼面露悔色:“我怎么能让别人再走我的老路呢?杀人偿命啊!”采访尾声,导演拿出一封信,是汪家礼准备给儿子的:“你允不允许我读一读你这封信?”汪家礼点点头,导演拿起信,读了起来,一度平静的汪家礼哭了起来。

郑执看到这部包含汪家礼临刑前采访的纪录片时,才刚刚进入青春期。他当年印象最深刻的是采访最后的一个片断,导演一字一句念出这封信的同时,把汪家礼儿子的名字念了出来,还念了两遍。郑执惊讶地发现,汪家礼的儿子跟自己同岁,就是他隔壁学校的,后来这个男生转学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孩子怎么办?他的一生要怎么办?”郑执说。《胆小鬼》里,男主角、少年秦理的父亲秦大志的角色正是受到这部纪录片的启发。秦理一生的悲剧,也从父亲接受这次电视采访后拉开了序幕。“我亲眼见到过人在青春期的某一个时间节点,可能非常小的一件事,有人受到了很好的引导,而有些人受到了一点不公的待遇,从此走上完全不同的路。”郑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胆小鬼》里,秦大志是一个杀人狂魔,也是一个父亲。导演张晓波记得剧中秦大志留下的最后一个镜头,他安排“秦大志”冲着镜头笑了一下。“那是一个父亲在临死前留给儿子的微笑。即使他是一个罪犯,我们应该唾弃他,但对于秦理,他还是父亲。这么残暴的一个人,人性泯灭,但是他能给儿子晚上织一条裤子、留200元钱,还冲儿子露出生前最后的微笑,我认为这可能就是父子吧,就是人性的复杂性。”张晓波说。

在郑执的书写里,比起母子,父子之间的情感是他着墨更多的。“这就跟谈恋爱一样,‘上赶着的不是买卖’,越对你忽冷忽热的那个人,你越想往他身边凑。”他说。在郑执眼里,母亲是一个教育理念开明的人,所以青春期之前,他有任何成长的烦恼,都会跟母亲聊。至于父亲,他们之间基本没有话说。大三那年,父亲生病去世,去世前的最后一段病床时光,郑执陪在父亲身边,才消除了彼此间的不少误会。父亲的故事,郑执曾在电视演讲里、采访中多次分享过,父亲曾接过祖父衣钵进了国企,一路做到市电容器厂销售科副科长的职位,又在1990年代末东北下岗潮来临之前,嗅到了时代的变化,率先下海,在东北工业萧条时期,靠经营一家抻面馆让全家衣食无忧,却又在商业化浪潮里赔光了全部身家。

“这个人没的时候,我在创作中真的是有意识或者潜意识地,一直想用角色来跟他沟通,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郑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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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女主角黄姝在孤单不幸中长大。 (剧组供图/图)

“那种落差感,十年没反应过来”

《生吞》里、《胆小鬼》里,包括余华口中散不开的“衰落感”,与1990年代的下岗潮分不开。

很多观众都记得1999年的春晚,那年,黄宏和句号表演了一部以下岗为主题的小品《打气儿》。黄宏在小品中扮演下岗职工,句号扮演街道办职员,面对即将轮到自己身上的下岗分流颇有怨气。“过来人”黄宏开导他:“谁能一帆风顺呢,谁这辈子还不遇上点事呀?”

作为“共和国长子”,东北曾经是令人向往和骄傲的。东北有全国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有新中国第一个汽车制造厂长春汽车制造厂,还有新中国第一家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那时,很多东北家庭都在国有企业工作,抱着铁饭碗,吃着大锅饭,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保持下去。可是,1990年代的国有企业改革,以及随之而来的下岗潮,搅乱了“父一代”和“子一代”的命运。

“那种落差感,大家十年没反应过来。”郑执回忆。下岗潮那几年,郑执正值青春期,他亲眼见证了周遭人成长状态的变化。下岗之前,大家生活状态差不了太多,都是工人家庭,社会上偶尔有一两个暴富的,跟大家也没什么关系。但大规模下岗之后,有的家庭从此一蹶不振,有的人则抓住机会发了财,这种分化也自然影响到校园里的孩子,彼此穿什么、吃什么、饭盒里有没有肉,都有直观的体现和冲击。校园就是浓缩的小社会,身处其中的郑执看到了社会百态,所有这些,都引起了他的反思,最后落笔到文字,反映在他笔下的人物身上。比如剧中的干部子弟高磊,在校园里做尽坏事,陷害秦理,但学校有求于高父,还指望着高父捐款,于是对高磊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最后受到惩罚的,是没有任何资本的秦理。

除了时代的烙印,《胆小鬼》里也体现出不少东北人性格中的特质。《生吞》是郑执刚到北京不久写的,与成长的东北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回望曾经生活的那个环境,发现以前的生活日常,并非理所当然。

比如,他发现东北人在人际交往关系当中的界限感非常模糊。“东北人表达亲近是一种什么方式呢?就是把你家事儿当我家事儿。你家孩子找对象不好了,找工作不行了,他给你出主意,上你家唠嗑。因为你可以掺和我家事,我也可以掺和你家事,所以大家在好的时候是这样,你觉得是亲近。”《胆小鬼》中有一个体现,就是王頔的妈妈,她对待儿子好友秦理的状态就很典型。其实她跟秦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秦理家出事了,王頔妈妈对他的照顾,语言上的亲近感,表达的就是“不分你我”。

后来郑执离开东北,去香港求学,接触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才发现很多人的边界感非常清晰。“人家有自己的东西不能跟你聊,你就不要跟人家聊,或者说我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又比如交朋友,时间长了,觉得我怎么还没去过你家里做客,这些东西其实是东北人的情感特征。”他认为,东北人的这种情感模式是把双刃剑,大家好的时候,真是穿一条裤子都嫌不够,不分你我的好,但是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就掰扯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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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张晓波擅长拍都市情感、家庭剧,新作《胆小鬼》虽是悬疑剧,也细腻展现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剧组供图/图)

“人性,还是人性”

从写小说到做编剧,郑执经历了一段适应过程。在他看来,这是两个差别极大的工种,“写小说是一个关起门来,尊重自我表达摆在第一位的艺术,省事,自己一个人埋头干就好了。但编剧首先是一个合作的工种,这个过程当中就涉及社交,要与人相处、与人配合”,后者是他没有体验过的。《胆小鬼》是他第一部影视化的作品,他的另一部小说《仙症》,也被改编成了电影《刺猬》,在等待上映。

《胆小鬼》导演张晓波擅长拍都市情感、家庭剧,细腻展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他此前的都市剧《三十而已》掀起过一番热议。张晓波鼓励郑执做创新的表达,于是有了《胆小鬼》每一集片头前的序场。郑执借用了他喜爱的美剧《绝命毒师》和《风骚律师》的做法,创作了一个个小序场,它们不在主线叙事里,甚至不承担叙事功能,完全是一些小情绪、小趣味的表达,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也是作为编剧的郑执最喜欢的部分。

比如,《胆小鬼》第一集序场,是好友秦理、王頔第一次出场,王頔载着不会骑车的秦理,两个人一路听着梁咏琪的时代曲《胆小鬼》,非常快乐。镜头给了秦理一个特写,他裤子上有一个破洞,而且他的膝盖破了;第二集序场,才交待了秦理膝盖破了的原因——王頔教秦理骑自行车,秦理摔倒了,这才擦破了裤子。但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序场,又与主叙事互为关联。正集中,秦大志回到家中,这个杀人犯常年不着家,这天回到家中,看到儿子的裤子放在那里,他把破掉的裤子细细缝上,这才离家。

张晓波表示,从小说到短剧集,他改动最大的,是加重了王頔的负罪感以及秦理复仇的决绝。他分析秦理和黄姝之间的情感,两人虽然认识只有一年多,但情感太深,因为他们都是被社会慢慢挤到边缘的人,两个边缘人抱团取暖,可是就在他们对未来抱有畅想的温暖时刻,这个女孩的生命突然消逝了,这对于秦理来说是不能接受的,这时候秦理身上从父亲那里或多或少承袭的狠劲就出来了。

至于加重王頔的负罪感,张晓波分析,是因为剧里的背叛。王頔如果不背叛秦理,在朋友人生的至暗时刻跟他共同扛过,也许后面彼此的命运走向都会不同。但背叛之后,王頔后来的11年时间都活在负罪感里面,没办法解脱。过往友情的片断时常刺痛他,每刺痛一次他的伤痛更深一层,“其实探讨的还是人性”。

郑执一直在追求他记忆中的写实。很多观众认为,《胆小鬼》里的王頔就是郑执本人,王頔在学校里文笔突出,他的父亲开着一家抻面馆,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这些都和郑执的经历十分吻合。郑执拒绝承认自己是王頔。“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可能是黄姝呢?”

郑执看了大量对《胆小鬼》的剧评,其中一条评价他认为描述得非常准确:“这个剧真正悬疑的地方,就是人物的命运走向。”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