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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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在城中”连载第27篇。

2019年,我报高考志愿时,不顾家里的反对,选了一众远离家乡的学校,最终考到了成都,第一次离开生活了19年的家乡德化。在这个离家近2000公里的城市,我如愿逃离了曾经感到惶恐和厌恶的一切,第一次有了自由掌控人生的感觉。

我有了很多新鲜的体验,遇到了一群全新的朋友,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只认识眼前的我。和他们一起,我可以短暂地将曾经害羞内向的自己抛在脑后,投入社团活动、组团打球……我的生活越来越充实,新生生活带来的快乐和兴奋让我无心惦记家里的一切。

只有在某些生活瞬间,当周遭环境与我本能的生活习惯发生冲撞时,对那座小城的怀念才会毫无征兆地击中我。

1

2000年,我出生在中国东南沿岸的小城“瓷都”德化,陶瓷业养活着这里的人,制瓷之于家家户户,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我妈是瓷厂工人,在鹏翔工业区的三顺艺品工厂工作,周围同学的父母也大多是瓷厂工人、陶瓷店老板、陶瓷厂厂主。我家用的碗、盆、汤勺、茶具、花瓶都是我妈的厂里生产出来的,很多就是她亲手做的。离家时,我从家里带了一个用惯了的白瓷水杯,室友们听说是我妈做的,都表露出羡慕与惊叹。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司空见惯的制瓷,在其他人眼里是多么的了不起——对于一个德化人来说,陶瓷就像是生长在身体里的东西,它的存在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如果不是离家,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成长经历的特别之处。

小城有一条陶瓷街,在繁华的西门车站口外,是大巴车往来停靠的枢纽,人流不息,很是热闹。车站进出口处停满了摩的与人力三轮车,等待载客的师傅们趴在各自的摩托上,闲散地抽烟、聊天消磨时间,路人每每穿过时都担心踩到他们吐的痰。

但等拿着行李的人出来,师傅们便纷纷变了模样,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嚷就响起来了:“木ki段?木来者qia咪?(来去哪里?要来坐车吗?)”若有人坐车,揽到客的师傅会迅速板直身板,掐掉嘴上叼着的半截香烟,显出可靠的一面。问清客人要去的地址后,骄傲地搭上一句“吼,克嘿lia吼,哇仔样(哦,去那里哦,我知道)”,来表明自己对道路的熟悉。

我不喜欢吵闹的进出口,最喜欢车站转角的便利店,店门外放了一部显眼的红色电话机,旁边堆满一袋袋装好的话梅。每次我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隔着十几米宽的马路,就能看到金字塔样堆起的话梅,想到紧紧包裹在话梅外的雪白糖霜,我的口水便会不受控制地分泌。

我小时候,陶瓷街里还不全都是陶瓷店,小吃和食杂店占了半条街,一派生活烟火气。当暮色降临,小摊小贩们陆续支起摊子,烧起煤灶,等第一锅水煮开,掀开盖子时冒出的水汽在路灯下像仙气般盘旋而上。水汽下的身影,多是忙碌了一天的工人,黢黑干瘦的皮肤,混着泥土与汗水的各色T恤,脚上穿着黄绿色的解放鞋或是十几块一双的人字拖。他们停下白天辛苦奔走的脚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菜,说到兴头上就放声大笑起来,地上零散地放着他们戴了一天的黄色安全帽。

小摊上有卖普通家常小炒的,有卖烧烤串串的,还有不少手工小吃,比如赤水炸粿,闽南语读作“qia椎劲各”。做粿先要用白米在石磨里磨浆,再放入大锅里烧至水干后,取出放凉成膜。成膜后的粿像果冻,带着淡淡的米香,切成长条状放入油锅炸至外皮金黄就可以出锅了。炸粿外酥里嫩,好吃又健康,小时候妈妈禁止我吃零食,我经常靠炸粿解馋。

除了赤水炸粿外,小摊上还常出现另一道独具风味的小吃——苦菜汤。它闻上去是一股发酵了数天的臭脚味,第一次尝试的外地人往往承受不住。但真吃起来不仅不臭,还是清凉降火、消炎解毒的好物。

新鲜的苦菜味道极苦,做汤之前会被晒干处理以减轻味道。汤底用大骨、大肠一起熬煮,苦菜的清鲜会冲淡大肠的油腻,直至苦菜被熬烂,菜和肉的味道交融相沁。夹一大口苦菜和大肠放入口中,再喝一口汤,等清苦鲜香又带着醇厚肉香的味道直冲脑门,那感觉简直太美妙!不过苦菜性寒,不宜多吃,做一锅苦菜汤也耗时费力,一次要花去几百块,所以家家并不常做,我家一年也只会做个一两次。

离家前,走在街上,不论谁家飘出一阵独特的臭脚味,我都会默默羡慕。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要先打电话给妈妈,用不习惯的撒娇语气央求道:“阿妈,哇爱jia扣菜teng,日这拜者吼哇jia吼恩吼?(妈妈,我爱吃苦菜汤,你这一次做给我吃好不好?)”

那碗苦菜汤,是我每次回家的最大期待。

2

我童年时住的筒子楼就在陶瓷街里,夏天夜晚点上蚊香,打开窗户,楼下的车声与人声时响时歇,昏黄的街灯映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我的小床紧靠窗子,被要求8点就上床睡觉的我,常盯着天空发呆,看着闪闪发亮的星星,哼着自编的歌,直到犯困睡去。

筒子楼临近浐溪河岸,后面是青年路,广场舞还未兴起的那些年,那里夜夜热闹非凡,人们习惯饭后绕着河岸散步消食,拉二胡、弹古筝的老年艺术团会在露天舞台上排练演出,成群的人们围在大树下打牌下棋,卖水果和仙草豆花的小贩们挑着担子、板凳在其中见缝插针地占位。

大人们每天早出晚归,骑着摩托或自行车驶向各自的瓷厂。工作中身上难免沾上泥土和颜料,大家都把不穿的一些旧衣服和鞋子当成工服,翻来覆去地穿在身上,早已经洗不出来。但我爸从不这样,他是长途驾驶员,即便经常带着一身泥土和机油回家,也从不遵循“工服原则”。他好面子,常换衣服,却苦了负责洗衣服的我妈,为此她常跟我爸抱怨“虾米三扣给吼伊gia ki瑞,请噶某子酿三(什么衣服都拿给你拿去磨,穿得没剩下一件衣服)”,也经常称赞那些愿意穿得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去上班的邻居。“工服”之外,大人们平时穿自己衣服的机会很少,所以不论是谁买了新衣服,都会非常高频地穿出来“游街示众”,有一次我妈甚至开玩笑地问我:“你看那个阿姨的新裙子,是不是一直没有再洗过?”

我还没上幼儿园时,白天我妈就把我寄养在阿姨家。她家是我眼里“有钱人家”的代表——住的是带着长廊的宽敞套房,客厅有宽大的黑色沙发和空调,还有一个可以制作白糖冰块的冰箱,这些在当时都很少见。最重要的是,阿姨家没有人需要去瓷厂工作挣钱,跟筒子楼里所有邻居都不同。

若阿姨没时间看着我,我妈会带我去厂里。那是一间嘈杂的制造工厂,满屋雪白的尘屑和刺鼻的化合反应的气味。我被放在用来包装陶瓷的气泡膜上,和几个互不相识的小孩坐在那里捏气泡,困意袭来,就盖上外套趴下睡一觉。气泡膜不仅是帮我们挨过无聊的玩具,也是我们的床。

我对制瓷没兴趣,但长期耳濡目染,也了解了繁琐的生产工序:倒坯、水洗、上釉、烧窑、彩绘,每道工序都随时有被铁器、木板、机器划伤的风险,是小孩子绝不能插手的。厂里成排成列的瓷器被放在一整块长长的木板上,工人双手挑起,像搭积木一样一摞摞地放到架子上晾干。整个过程中手不仅要承受瓷器的重量,还要考虑平衡,一个重心不稳整排物件都会倒塌,是个十足的技术活。我看到过妈妈挑起木板插入架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颤抖,快到只花十几秒就能完成,没有经验真的做不到。

在我对瓷厂不多的记忆里,始终有一幅画面:妈妈背着光蜷着背,低头小心地用毛刷蘸取颜料,精细地一笔一画。她一直埋着头,彩绘的手在不停转动,偶尔直起背、扭动下坐久的腰,底下那张竹椅就发出一阵吱扭声。她背后是工厂灰色的墙壁,窗外是黯淡的天空,她的背影被投在灰色的阴影里,凝成一片加深的灰色,像是一帧老电影胶片。

妈妈在瓷厂工作了近20年,手因为长时间浸在水里擦拭瓷器、经常和颜料气屑接触变得干涩,她说自己的手像是“变成了砂纸,没有了皮肤的感觉”,看到她不舒服的样子,我总会感到歉疚,她待在密不通风的瓷厂里工作的画面就又浮现在眼前。

为了每天多挣十几块钱,工人们都在瓷厂里煮饭吃,从家带上一口小铁锅和咸菜、面条,借厂里的煤气灶糊弄一口。我小时候最喜欢瓷厂的晚饭时刻,暮色渐沉,天气转凉,各家忙活着煮饭,充斥着只要再熬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家的欢愉,大人们放了慢动作,相互闲适地聊天、开玩笑,说着回家要看什么电视剧、家里亲戚又带了些什么东西以及各种新奇的八卦。

我去瓷厂的时候,妈妈通常不会加班。听到煤气灶的火烧黑了锅底,锅四壁不断响起“嗞嗞”声,她才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收拾东西,用那辆粉色的自行车载上我,伴着清凉的晚风和头顶逐渐暗沉的天色,一路蹬回家。

3

回到筒子楼我总是很快乐,这里是小孩子的天堂,我的小伙伴们都住在附近,从不会感到孤单。

家长们在家时,警告我们禁止大呼小叫、四处乱跑,我常悄悄地跑去朋友家。我不好意思直接和朋友说想去找她们玩,总是问她们想不想吃我带来的零食,装出一副自己是为了带好吃的给她们、而不是因为想和她们玩的样子。出门前,我会先踩上小凳子,在橱柜里翻找家中的零嘴,话梅、自种的柑橘、外公给我买的山楂片……尽管每次我都尽量不发出声响,但我妈总会发觉,再逗我一句:“又要跑出去玩啦?”

等筒子楼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我们十几个“野孩子”就重新聚在一起,满楼地跑,大声地玩,在楼里捉迷藏,拿别人家扔在天台上的床垫当蹦蹦床、跳格子、老鹰捉小鸡……

楼里一层住了十几户人家,每层只有一间三四平米的公共厕所和同样大小的洗浴室,人多坑少,上厕所常要跑遍全楼,因此大部分人家有夜壶。冬天洗澡,都是在自家烧一大锅热水装在水桶里,再一路提到公共卫浴间。而小孩子一般就在家洗澡——我拿出自己的大号蓝绿色澡盆放在狭小的客厅里,坐进澡盆里把沐浴露搓到浑身起满泡泡,再站起身将一桶热水和一桶冷水掺在一起冲洗。有次我去楼上找比我大几岁的秋霞姐姐玩时,她正在洗澡。放我进她家后,她叫我坐在沙发上等她,之后又淡定地坐回了澡盆,边看电视边舀水洗澡,没有丝毫扭捏。她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令害羞的我十分震惊。

二楼有个一百多平米的露天大阳台,是晒被子、衣服的好地方。有一年冬天,很冷的一天,我妈把我拉到公共大露台晒太阳洗澡,对面楼住户打开门就能看到我光溜溜的身体,我十分不情愿,可我的扭捏不安在我妈凶狠的“小孩子有什么关系”面前只能屈服。那十几分钟里,不时有邻居出门漱牙、煮饭,我倔强地背过身去,感觉自己就是个赤身裸体的原始人,即便看不见大家的目光,内心却像被千万双眼睛审视着一样难受。我妈带着她拔鸡毛时候的认真劲搓洗我的身体,而我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配合,等到终于裹上了毯子,我才有勇气望向进进出出的人们。大家都各顾各的,偶尔目光瞟到我,就像在看阳台上晒着的衣服,见怪不怪。

筒子楼的生活都相差不大,谁家也不比谁家强,一样的二十多平方的房子,一块木板隔出睡觉和吃饭的地方,家门前成堆的煤块,用煤灶煮饭,推开门就能见到彼此,邻里间都知道你家今天煮了什么菜、隔壁谁和谁昨晚又吵架了、小孩又挨了哪些骂……这群人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像是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每层的走廊栏杆下都有条小水沟,像小溪一样从每家每户门口流过,连接着倾倒的生活废水,汇聚起来流向下水道。我总会蹲在小水沟前刷牙,白色的牙膏泡沫被更多水流冲散,阳光在水面上反射,金光闪闪的。

前几年我和我爸偶然碰到筒子楼里的一位邻居,虽然已经忘记她的名字,可是看着她的脸就感到了亲切,她问起我家的近况,说她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考上了福建警察学院,她和她丈夫离婚了……我看着年老的我爸和她,两个聊过去的人,脸上都洋溢着重逢的欣喜,也交织着对往事的感慨。

4

2007年,为了大力发展旅游业,陶瓷街周边的筒子楼都要改建为接待游客的酒店,政府强制搬迁,楼里的人家越来越少。公共的露天阳台,守护筒子楼的大铁门,筒子楼周围的热闹,都成了过去,住在筒子楼里的人们被迫开启了新的生活。

我那时并不懂得搬家有什么不好,因为新生活听上去更具吸引力。我追着我妈问什么时候搬家,她总是回我说“很快”。我心想,“很快”的意思应该指的就是明天,再不济就是后天吧,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小伙伴们我搬家的消息。他们吃惊地问我什么时候,我扭捏地回答说:“是明天吧。”他们又不停追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坚定地点点头。于是,他们一脸悲伤,都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我心底里生出了被关注的甜蜜,但只能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做出比他们更难过的表情。

当天下午,隔壁的婷婷姐姐把我一直想要的一个娃娃送给了我——我顿悟,原来要“搬家”不仅能得到大家更加温柔地对待,还能得到礼物——我更开心了。

但是一天天过去了,我家始终“岿然不动”,婷婷姐姐跑来问了我好几次:“是真的要搬家了吗?”我每次都说“是”,可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她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说,既然我还没有搬家,那就先把她送给我的娃娃还给她,等我真的搬家了她再送给我。当时我都要哭出来了,想,她肯定觉得我在说谎骗她,我很喜欢那个娃娃,但估计她不会再给我了。我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地还了娃娃,转头生气地问我妈:“不是说很快就会搬家吗,为什么还不搬?”我妈像是嘲笑我太天真一样,带着夸张地回了一句:“哪有那么快啊,最少还要等一两个星期哦。”

我心想,原来大人所说的“很快”,长度比我以为的要长那么多啊——完了,我已经把“这两天要搬家”的消息传遍了整层楼了。最初的几天,邻居见到我还会关切地询问搬家的情况,慢慢地,大家都在偶遇的时候打趣我一下,我尴尬极了,每次都落荒而逃,大人们却总会为此哈哈大笑。

等到我妈告知邻居们搬家的消息时,很多邻居都送来了暖心的礼物,我又重新被那些带着善意的不舍包裹,最幸福的,还是如愿得到了婷婷姐姐的娃娃。我并不懂得分离的意义,只觉得自己说的话得到了证明:我真的“很快”就要搬家了。

我家和筒子楼里另外的两户邻居一起,在陶瓷街旁的一条小巷里合租了一套房子。房子一共有三间大卧室,由阳台改造的三个厨房和两个客厅,三家共用一个卧室大小的卫生间,还带热水器——但八口人用水,热水器水量常常不够,还是免不了烧水洗澡。我从上小学后就自己洗澡了,但把握不好水量,经常莫名其妙地把烧好的一桶水泼没了。我妈总会再烧一锅备上,只要我在洗澡时叫一声“妈”,她就又会给我蓄水了。

与我们合住的是庆明奶奶夫妇,夫妻俩都六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庆明爷爷常和我爸一起下棋,只要拿出棋盘坐在桌前,俩人就会像小孩一样各自夸耀棋技。他们那种不同于平时的快乐感染了我,看着看着,我也学会了下棋。另一户是小红阿姨,一家三口,她儿子文伟已经上初中了,学习忙碌,我和他根本玩不到一起。

我过上了没有玩伴的生活,那段时间里,我爱上了音乐。我家一个大抽屉里装满了我“有钱阿姨”家不要的CD,每天放学后我随便放上一张,再跟着电视里的MV,在床上边蹦边唱,虽然歌词有的字我不认识,但也不耽误我大声唱。我喜欢唱歌时深深陷入其中、全然忘我的感觉,自觉唱歌很好听,后来竟真的被选进了合唱团。那时,唱歌对我来说就是生活的仙女棒。

从我家到小学,要经过一个七八百米长的上下坡,我妈舍不得要我走回家,即便上班也每天坚持接送我。每次回家,上坡时她都会下车,常推到一半就转头跟我说:“妈妈没力气了,你下来走吧。”我就不情不愿地下车走路。我那时候不懂,只把她的辛苦和爱都当作理所当然。二年级时,妈妈咬牙买了一辆摩托车,从那之后我上学的路轻松了许多。我爸常年不在家,唯一一次我妈让他骑车接我,他还迟到了,直到我爬完上坡才出现。

上学后,我很喜欢学校里的陶艺课,是免费的课外兴趣班。老师从塑形步骤讲起,泥胚放在转盘上,沾水保持泥的湿润,再借着转盘的旋转力捏塑形状,剩下的全留给我们自由发挥。

从小看我妈制瓷,我没有听老师讲就能动手,做出过杯子、碗、花,甚至还曾用泥土捏出一个小屋。我手艺不算好,也没听过老师的夸奖,常常做到中途就偏离了预想的形状,可当完成了一个作品、用雕刻刀在上面刻下姓名的时候,我还是无比开心。陶瓷课像是游戏,不似工厂里制瓷的机械乏味,教室里都是笑声,有时不乏对别人作品的嘲笑。

小城有一座陶瓷博物馆,是我们每年春游必去的地方。我对那里的印象只剩下和同学们围坐在馆外空地上,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零食吃喝玩耍的画面。初中高中时,学校也组织过两三次为期一周的社会实践活动,其中包括体验练习各种陶瓷雕刻技术,似乎是在帮我们提前适应未来的瓷厂生活。

5

合租的生活让我能直接窥见别人家的生活,我慢慢了解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以为的那样开心,也不是每个家庭都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幸福。

小红阿姨很开朗,总是满脸带笑,她的老公也对我很好,又热心幽默。但有一次,两人起了很大的争执,小红阿姨向我妈哭诉她的痛苦,讲她之前在丈夫老家时,她为了一大家子人忙上忙下任劳任怨,只是煮菜时拿勺子尝了一口咸淡,就被丈夫甩了一耳光,因为那是“上不得台面的行为”。眼泪一直从她平时带笑的眼里流出来,连似懂非懂的我也体会到了她的难过。我不懂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和善的叔叔会打人,还让小红阿姨伤心。我以为他是一个好人,可是好人难道不是不应该伤害人才对吗?

我忘了这场风波最后是怎么平息的。一年多之后,他们一家搬走了,去了有两间独立卧室的套房——在陶瓷厂日夜辛勤的付出让他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文伟哥哥也长大了,需要有独立的生活空间了。有次我爸妈带我去小红阿姨的新家做客,看着大人们带着喜气的笑脸,我又想起了小红阿姨哭泣的脸。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们了。很快又搬来了一个新家庭,是庆明奶奶的女儿一家。他们家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美欣,我终于又有了玩伴。我们一起画画、聊天、玩游戏,大人不在时,溜进房间偷穿妈妈的高跟鞋,扮演动画片里的角色。她告诉我,她之前在夏天吃了太多的冰淇淋进了医院,肠子里长了很多小泡泡,整天挂吊瓶,还动了一次手术。我想起“肠子里”的画面就感到一阵恶心,从那之后对冰淇淋避之不及。

美欣的陪伴让我离开筒子楼之后的无聊时刻被填满,但那些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2009年,在我二年级下学期考试当天,我弟出生了。

那天早上,我按下闹钟起床后,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困惑之后,我想到了——我妈要生了。她怀孕期间没去上班,天天在家陪我,我并未觉得生活有何不同或者即将带来什么改变。可在我期末考第一天,起床后一个人待在阴沉的房间里那一刻,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开始想,我要怎么去学校呢?走路过去赶得上考试吗?

我爸在楼下叫我快去洗漱,说他载我去上学。坐在摩托车后面,他兴奋地说:“你有弟弟了,开心吗?”我没有开心或不开心,可是为了他的开心,我便答“开心”。

考完试后,我去医院看妈妈,也看到了我弟。他好丑。小脸皱成一团,一脸紫红色。我妈疲惫又一脸幸福地躺在病床上。亲戚问我,弟弟好看吗?我回答说丑死了。他们全都笑开了,又说,“以后爸妈就都疼你弟不疼你了”。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觉得是这帮大人想骗我哭的恶趣味。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亲戚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出了这句话。我心里产生了一阵要被抛弃的恐慌,特别是当他们在爸妈面前这样说,而我爸妈没有反驳的时候,我彻底伤心了。最初,我对我弟没有一点感情,只因为“他是家人”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才接受了他的存在。周围人似乎都在因为他而开心,他们自己开心还要我也开心,好像我的无动于衷是可怕的事情。

有一次我想出去玩时,我妈让我抱我弟,我一脸不情愿地像捧一块木头一样捧着他。我表姐看到了,一把子将我弟抢了去抱在怀里,生气地对我说:“你不喜欢抱,我可喜欢抱。”一瞬间,我原本的生气化成了委屈——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都强迫我从一个只关心自己的小朋友变成一个需要懂得奉献的姐姐。我要帮他洗尿布,要哄他吃饭,要给他烧水洗奶瓶。所有我妈需要帮忙的事,我都要做。大人给予了我“姐姐”的身份,却没问过我想不想当。

我弟快两岁时,我家结束了“群居生活”,搬到了我小学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周围住了很多同龄的孩子,我又拥有了和一大群朋友玩耍的时光。每天晚上做完作业,我都在往外跑。

为了照顾我弟,妈妈找了些手工活回家做,没人陪弟弟玩,他每天都骑着他的玩具车在家里等我放学回来,偶尔我会给他带些学校小卖部的小零食。我弟很黏我,妈妈说他可盼望我回家了,会一直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我在家,他就跟在我屁股后头。他的依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大人。

可他也成了我想出去玩时的重要阻碍,每次他都会哭着缠着我,不让我出去。为了摆脱这种“甜蜜的负担”,我会哄骗他说是去给他买好吃的,或是在和他躲猫猫的时候跑出去,也会径直撇下他离开,不管他哭得有多大声。我没想过他一直等我回家的难过,只想到自己的快乐。可他好像从不生我的气,只要我回家逗他玩几分钟,他就又变成了傻乎乎的、只知道黏着我的跟屁虫。

面对我弟的时候,我变成了讨人厌的大人,从不考虑他的情绪,还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坏脾气丢给他。小时候我什么都喜欢和他争,让他妥协。有一次和爸妈吵架,我把自己一个人关进房间里,他来找我,拉开门的时候,我用力地把门朝他摔去,他被推倒在地。我无动于衷地在他面前关上门,他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我爸看到后冲进房间给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耳光。现在我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好坏,确实欠打。

但那时的我只顾迁怒我弟,埋怨他的到来让我不得不要做一个“姐姐”。

6

2011年,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爸消失了两三年。他对我说是去外地工作了,但听妈妈说,他是“被人骗了去”。

我爸一直有点好高骛远,老想着可以挣大钱,当时他一个朋友说在桂林可以挣大钱,他便义无反顾地去淘金了。没留下一分钱,也没留下一句话,就把家里的一切都抛给了我妈。一向温柔的妈妈成了一个悲痛万分的弃妇,为一点点小事就会歇斯底里。我弟太小,她没有办法出去工作,从早到晚,她只能坐在一张椅子上,编制着5分钱一个的手工艺品。好多次,她一边流泪做着手工活,一边向我哭诉我爸有多么不负责任,多么自私自利,抛弃家庭,根本不在乎娘仨的死活……我很无措,我只知道上学和玩耍的世界受到了严重冲击,生活从彩色变成了灰色。

我妈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可爱的、会和我开玩笑、满脸带着笑意的妈妈。她是我生活中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发,劈头盖脸对我吼骂一顿。面对她对我爸那些声泪俱下的“指控”,我很难共情她,更多是害怕。我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一个孩子心碎的了:父母双亲,一个人消失无踪,留下的那个人从未停止对另一个的指责。这两个全世界我最亲近的人之中有一场无法调和的战役,而我似乎只能选一边站队。

我那时并不清楚我妈承担的生活压力——她要独自拉扯两个年幼的孩子,那些令她劳累的手工活,每天要重复十几个小时,每月大概收入一千五百元左右,还有房租要交。有一次,我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放学买菜回家,但钱被弄丢了。我以为自己诚实地承认错误可以减缓她的生气,但她恶狠狠地说出了让我难以置信的话:“咳系(去死)!咳系!”她说我是累赘,没了我和我弟,她就不用再受累了。我僵硬地站在她面前,望着她苍白、因为愤怒变得扭曲的脸,脑子突突地发热。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无措又受伤的感觉——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十块钱就可以把我妈变成尖酸刻薄、面目可憎的妇人,原来十块钱比我还要重要。

当我的表姨、表姐来家里看我们时,我妈向她们诉说我们家的贫穷,我们活得有多么可怜,她们听了我妈的讲述后,离开时在家楼下给我和我弟买了很多零食,我妈对我们说:“表姨表姐看你们可怜,还给你们买了东西。”我弟一脸开心地抱着零食,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我受不了亲戚们带着同情和怜悯的眼神。我不知道妈妈说的是不是场面话,我只感到难过,这样的施舍踩碎了我的自尊,我宁可不要。

最令我崩溃的是,我听到了妈妈和我表姐说,当初生我的时候,我爸在得知我是女孩后老大不高兴,从医院回家后根本没管过我,即使我躺在他旁边饿得嚎啕大哭,他也能自顾自睡去。我想起我弟出生那天我爸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开心地给手机里所有的亲戚都打了电话。

原来幸福只是假象——妈妈对我越来越凶,我爸更爱我弟,那我还有什么呢?这样的想法像一场龙卷风席卷了我的世界,摧毁了之前的快乐。我把我妈加注在我身上的愤怒,一点一点转化成恨意,转向了我爸。我痛恨他,都是他让我妈变得如此可怕,让我变得如此不幸。

在家我要承受我妈的负面情绪,还会因为无法帮到她而不停地受到指责,家里捉襟见肘的状况更是一次次刺伤我的自尊,也让我自卑。一次我妈带我们姐弟路过商场,看到店里清仓的儿童衣裤一件只要十几块,就蹲在地上挑挑拣拣,给我弟一件又一件地套上试穿。我默默站在旁边,看着她一手抱着我弟,一手使劲拉扯衣服,店员只看了我们一眼,就嫌弃地转回身的背影。已经有了羞耻心的我感到无比难堪,站着的每一秒钟都像煎熬,商场的每一盏灯在我眼里被瞬间放大,照得我们的穷酸无处遁形。

结账时,迎着店员冷漠的脸,我妈佯装轻松地指着我问,“不知道有没有她的尺码”,我配合地接上一句“别买了”,拙劣地试图为我们撑住一点体面。

买贵了水果拿回水果店退换,遭到店员的一阵冷嘲热讽;小摊上三块钱一根的玉米,犹豫买不买;遭到白眼时,我都曾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是不是不被人喜欢的,毕竟连父母好像也并不爱我。

这样的状态贯穿我初高中整个青春期,不停地怀疑自我,不停地因为一点点似有非有的恶意,然后回家躲进房间关上灯,把脸埋在被子里痛哭一场。我开始在文字里寻求安慰。偶然间翻了《撒哈拉的故事》,我被书里所描绘的生活震撼到了——那是一个和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充满了有趣、可爱的冒险。我如饥似渴地把那本书一读再读,想去撒哈拉,想体验三毛写的生活,那些美丽的故事支撑着我,告诉我世界上还有美丽的生活,我一定不能错过。

后来我爸回家了,我妈也不再歇斯底里。弟弟也长到了我当时的年纪,他上了初中,变得沉默了许多,有了自己的朋友,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老是围着我转了。我却怀念起小时候的日子。我问过他记不记得我以前对他那么不好,他笑笑,说他忘记了。我想他大概是在保护我,我只能将说不出口的歉意转变为加倍地对他好。

我离家上学时,我妈一直要坚持送我上车,直到我的车开走才离开。她和我挥手时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看得我更想哭了。之后每个假期的离别,她似乎慢慢习惯了。今年我回成都时,她没有再送我,但阿姨告诉我,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工厂里哭了一场。

我开始理解了当年的妈妈,也不再纠结她到底爱不爱我这种蠢问题。我想,做一个好的家人这种事,也是需要不断学习和练习的吧。

7

生活在四川这三年,我吃到很多在家里曾眼馋的美食,也实现了逃离家乡、拥有自由的愿望,但像是小孩玩腻了当初很想要的玩具一样,新鲜感褪去后,我还是想我的小城。

在成都无辣不欢,总会让我每学期开学都先闹一阵肚子。我想我的胃在调整适应,提醒着我“这里不是我家”。四川室友们坚持“菜不加辣没有灵魂”,当她们生病哑着嗓子、吸着鼻涕还吃着辣油油的饭菜时,我再一次对她们的嗜辣如命感到惊叹。胃里火辣辣的感觉,让我更想念妈妈煲的海带排骨汤。

我的思念在各种小事上堆积:四川只有加了各种小料的粥,没有像小城一样简单的白稀饭配咸菜;这里常年的阴雨绵绵,总让我心情忧郁,每当这时,我总是会想起小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空;讲电话时,闽南语是我和家乡的专属摩斯密码,带着难以言说的亲切……在远距离的牵挂里,过去成长的伤痛慢慢被我忘记,在家里受到的伤害也逐渐释然。我接受了难过和快乐一样都是生活的必须,学会了宽容和体谅。家乡在我的心里化去了它夹带着难过的记忆,只留下美好。

我在小城的每个成长阶段中都留下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但他们都留在了福建上学读书,他们羡慕我离家的自由,我也羡慕他们每次回家可以不用辗转,羡慕他们随时可以吃到我最爱的面线糊和福鼎肉片,羡慕他们离大海那么那么近,羡慕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听到浓浓的闽南音。

上次放假回家,我和朋友们约着逛街,去吃那家高中校门口的福鼎肉片。那是我们高中常吃的宵夜,寻常的紫菜虾米做成的汤底配上肉片,鲜香无比,能化解每个下完晚自习的饥饿和一整天学习的劳累。熟悉的胖叔叔老板还没变,小小的四方矮桌还在,那架超大的黑色风扇也不曾挪动过的样子。旁边的校园还整排地亮着灯,我又想起曾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的夜晚。

真好,这里还是老样子。

陶瓷街被拆掉重建了,和朋友们走在空荡的街面上,一间间漆黑的店铺连同每个夏夜散步乘凉的人群都消失不见了。街两侧只剩下明亮玻璃橱窗里展示的陶瓷,它们是彰显小城独特性的名片,散发着单调的荣光,以往的烟火气不复存在。

西门车站早已不复当时的繁华,私家车、高铁、出租车取代了大巴车,曾经聚集的小摊小贩也不见了,只剩零星几个揽客师傅,各自蹲守在出入口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路人。

几经拆拆重建,陶瓷街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转角的便利店,红色电话也没有了摆放的价值,好在那些令我嘴馋的话梅还在。城市在不断地发展更新,能留下的就只有人和久远的记忆了。

朋友们都说还是想在福建发展,只有少数几个打算一直定居小城,离父母近一些。小城的发展也越来越好,他们愿意留在家乡过平淡而熟悉的生活。我说自己可能会再去一个新的城市。人生这么短暂,我想好多地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到,但起码我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早已熟悉的生活里,我想像最爱的《撒哈拉的故事》里一样,去过奇异的生活。

回家看到爸妈,他们的身体好像更“小”了,我知道这是衰老的信号。因为长时间的分离,他们对我格外温柔,不像对我弟那般使唤,很多事情也开始和我商量,我想,他们开始把我当成真正的大人对待了。

但我常常不知道要和他们聊些什么,他们会转述那些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亲戚家的八卦,我也只能和他们分享我今天做了哪些事,努力地向他们提出问题、寻求帮助,这会让他们像孩子一样高兴。宛如他们仍是无所不知的父母,而我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只信任他们,也只能依靠他们,这样的时刻总会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们去上班、我弟去上学的时候,我有了很多独处的时间。我坐在房间的飘窗上,花一个漫长的下午,边听音乐边看小说。窗外是环绕小城的青色的山,街上偶尔有人声传来,我觉得那时的小城很美丽。《撒哈拉的故事》中写“沙漠只会向喜欢它的人展现它所有的美丽”,我想我也看到了小城向我展示的它的美。不管未来我会去哪里,我会始终记得这份美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琦琦

编辑:牛嘉宇

题图:电影《路边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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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琦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