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朋因之反目;夫妇因之离婚;路人为此斗殴,即便是家人亲友团聚,只要谈及此案,也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扭打起来,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又因何人而结束。

1

丑闻引发的命案

1894年9月的一天,当法国军官德雷福斯奉命去接受训话时,他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会被逮捕,并成为一场撕裂整个法国的大争吵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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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几天之前,法国安插在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的一位间谍女佣在废纸篓中发现了一张纸条。这张纸条吓出了法国人一身冷汗,因为它上面写满了法军一系列核心军事机密,包括部队调配、秘密武器的研发、最新训练操点、甚至无烟火药的配方等等……

种种迹象标明,法国陆军参谋部里出了内鬼,居然向与法国有血海深仇的德意志帝国泄露了如此核心的机密,这是一个足以招致全法愤恨的惊天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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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个内鬼到底是谁呢?

陆军情报处副处长亨利很快就怀疑上了当时任职于总参谋部的年轻上尉德雷福斯。理由也很简单,这个德雷福斯出身犹太富商家庭,其父是阿尔萨斯当地的纺织业巨头。

阿尔萨斯,中学学过法国作家都德爱国短篇小说《最后一课》的朋友,应该对这个地名有印象。

其实阿尔萨斯非常特殊,它位于法德边境的两国争议区,境内主要民众说的是德语 (都德的《最后一课》没有告诉你的一面)。在1870年的普法战争后,这里被割让给了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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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人这个群体也非常特殊,他们不属于法德两国的主体民族。对这两个民族国家都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民族感情。

所以作为被割让的阿尔萨斯地区的犹太富户,德雷福斯家族的地位其实特别尴尬,理论上说,他们似乎应立刻更换德国的身份,继续在当地做生意就是了——毕竟犹太人没有祖国么,龙胜帮龙,虎胜帮虎,是当时大多数欧洲人对他们的普遍观感。

而年轻的德雷福斯却从了法军,且在军校中一直成绩优异、屡获嘉奖,毕业后很快被提拔进了总参谋部任职。

可是有情报工作职业病的亨利副处长觉得这小伙子的身份很可疑——你一个家乡已经被割让给德国的犹太人,放着万贯家财不继承,跑来干什么?法国用得着你来爱吗?

查!这里面一定有鬼!

于是他很快下令逮捕的了德雷福斯,当时情报部门可不讲什么文明审讯,德雷福斯一开始还嘴硬,一通好打之后,很快就屈打成招了。

为了把德雷福斯的棺材板钉死,亨利还在审判中以其军官的荣誉发誓说“有一位名誉无可指摘的人物说德雷福斯就是叛徒!”但他又拒绝透露这个大人物的姓名。

这招其实让人挺眼熟。(有思想的读者会由人度己,三省吾身,而键盘侠只会骂骂咧咧还是满清遗光自称天朝上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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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起法国的“潜伏”、“无间道”,很快就成了铁案了。

在公众一片“处死这个法奸、犹太人!”的声浪中。法国军事法庭宣布德雷福斯因泄漏军事机密给敌国而犯有叛国罪。

该说不说,毕竟是诞生了孟德斯鸠的国度,法国当时的司法独立还是有一些的,没有顺从民间过度激愤的情绪将德雷福斯处死,而是开除其军籍并判处终身流放魔鬼岛。

为了平息民愤,巴黎的荣誉军人院还举行了非常“盛大”的对德雷福斯的军衔褫夺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德雷福斯上尉的肩章被撕下,他的佩剑被折断,执行官痛骂他是国家的败类,辱没了身为法国军人的荣誉。

可很快,法国军方又发现,这个案子好像办错了。

参谋部的那个内鬼,似乎不是德雷福斯,而是另有其人。

最初,是因为德雷福斯的笔迹与那张泄密信上的对不上。法军反间谍处处长皮卡尔,认为自己同事亨利的调查过于武断。于是决定自力持续追踪调查。调查后他发现,泄密信上的笔记真的不是德雷福斯的。而与当时任职总参谋部的另一位军官埃斯特拉齐少校一模一样。

再经查访后,皮卡尔终于确定了埃斯特拉齐其实才是那个潜藏在总参谋部的内鬼。

可是当皮卡尔将他的调查结果附上证据向上峰反映时,他得到的却是“此案已结,不可继续追查”的答复,且很快,皮卡尔就被踢出总参谋部前往突尼斯前线去“作战”(送死)。

很明显,法军总参谋部在德雷福斯案中已经势成骑虎,不敢将这个已经被证明是冤案的案件再反过来了。

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个案子变得“铁案难翻”呢?

过去,很多浮光掠影的分析,往往将之归咎于法军高层的腐败颟顸。

但分析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当时法军乃至法兰西共和国的高层并没有那么愚蠢,他们对德雷福斯事件的沉默与息事宁人,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因为这确实是个致命的火药桶。

2

阶层的固化,以“爱国”之名作恶

在《》一文当中,我曾经向您讲述过18世纪法国大革命前社会的现状,用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的话说,当时的法国社会“阶层与阶层之间是互不理解、彼此仇视的,唯有王权是生机勃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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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世纪末,一百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好很多。

如托克维尔所指出,革命其实并不能根本性的改变什么——虽然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法国大革命,公民们无数次立起街垒,宣誓要改天换地。但百年后法国的整体社会现状,其实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从秦汉,晋隋,再到唐宋元明清,人们不一样固执的认为换个皇帝就有好日子过了?当乾隆还在以天朝上国自得时,西方已开始考虑改制,英国君主立宪工业革命已展开,美国发布人权宣言)

各阶层之间依然互不了解,并互相仇视。毋宁说,这一百年中频繁发生的革命、起义、人们筑起街垒、嘶声竭力的嘶吼,反而扩大了法国各人群之间的意见分歧。不仅阶层之间彼此观念悬殊,甚至同阶层里也会有派别分野——宗教保守主义者、民主派、共和派、社会党人、无政府主义者、君主立宪派、保皇党人……无数种社会思潮都彼此不容。甚至就连保皇党中,也要分一个波旁派和奥尔良派。

托克维尔说的那种“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其实愈演愈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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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试图协调过这种矛盾。

比如拿破仑的那位非著名侄子,被革命导师马克思好生调侃过得路易·波拿巴,他建立的法兰西第二帝国就试图和一下稀泥。

这位拿破仑三世说:各位先生不要争论了好不好?咱对内发展科学、工业、过好日子,对外扩张,出去抢殖民地。这吃香喝辣的帝国主义大国的好日子,他不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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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这位“拿破仑三世”这一手,一度是搞成了的。

在路易·波拿巴的手腕下,法国各阶层、各派别之间止息了争论,社会呈现出一片高速发展,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问题就在于,这位拿破仑的大侄子搞经济却有一套,打仗却离他二大爷差的太远了。

1870年,在普法战争中,不可一世的法军在色当大败亏输,普鲁士人长驱直入占领巴黎,并在凡尔赛镜厅举办了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开国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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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宿敌德国狠狠羞辱了的法国人,这一下子算是彻底郁闷了,那个心情跟看了一场国足比赛的中国球迷是一样一样的——原来拿破仑帝国的荣光没有恢复啊!原来法国已经不是欧罗巴村里说一不二的首强了啊!你看被德国欺负的那个熊样!

对得起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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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本来法国各个阶层、群体之间的共识就非常脆弱,普法战争这一战败, 路易·波拿巴向全体法国人许诺的那种虚幻的大国荣光,也烟消云散了。于是全体法国人就陷入了一种有火儿无处撒的全体性萎靡、狂乱、戾气横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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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可就大了。

按照美国学者本尼迪克·安德森的定义: 国家,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也就是说, 国民们必须基于一种共识才能够维系住国家的凝聚力,没有的话,这个摊子可能就要散了。

可是在当时的法国——按照大文豪雨果的说法——在沙龙里,人们可以因为任何一个话题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激烈争论。所有人在聊所有天的时候都聊不到一块去, 从绘画到音乐、从文学到哲学,从外交到内政,十个人都能给你说出十八种不同观点来……( 法国人还是浪漫啊,东方可是连两种认知都能掐起来,别提十八种了)

那请问,当时的法国,这个“想象的共同体”该怎样维系呢?

其实,雨果说错了。当时的大多数法国人,至少在两个公众话题上,观点是可以达成空前一致的。

第一,就是对德复仇问题。

这个就不用说了,冤有头债有主,就是你小子当年羞辱了,逮着机会我们法国人弄不死你!

第二,就是仇视犹太人。

你可能会感觉奇怪,犹太人招谁惹谁了?普法战争又不是法国跟犹太人打的,法国人为什么会在战后有那么浓重的仇犹情绪呢?

但你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当时的法国,产生这种情绪是很正常的。因为犹太人对当时法国任何一个社会群体来说都是异类: 宗教徒们当然不喜欢犹太人 ,因为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认为犹太人是异教徒。 民族主义者也不喜欢犹太人 ,因在构建法国的单一民族叙事过程中,犹太人总是在高声宣布“我们不一样,犹太人没有祖国!”。 法国政府和大资本家们不喜欢犹太人 ,因为包括马克思在内大量欧洲顶级活动家,都是犹太人,上层精英时刻担心犹太人是不是在搞什么颠覆阴谋。 而工人阶级和法国底层大众也讨厌犹太人, 巨富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阴谋论在那个时候已经在法国家喻户晓。即便你不喜欢听这种街头巷议,看看社会上那些放高利贷、发了财的犹太富豪,你能不生气么?( 犹太人最典型的两面三刀,诚不我欺,鄙人也已讨厌犹太人起来了

此外,法国历史上还有非常浓厚的排犹传统,历代法国国王为了赖犹太商人的账,动不动就向普罗大众宣传说:犹太人是魔鬼,死了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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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比同期德国更甚,反犹这个事儿,在当时的法国是没有动员成本的——来一个外省老农,大字不识一个,你跟他说什么自由民主博爱,他不懂,但你说“犹太人该死”他肯定跟你一起义愤填膺——教堂里的牧师、家里的老辈,都这么说么!

更不用说,到了十九世纪末,一种真实存在的“犹太威胁”确实在欧洲蔓延,那就是犹太复国主义。

1897年,正当德雷福斯案在法国吵得最凶的年月里,第一届犹太复国大会在瑞士召开了。

犹太复国主义者们在这个会上提出口号:“犹太人没有祖国,犹太人要为自己建立一个祖国”。(公道的讲,这个我认为没啥问题,毕竟颠沛流离这麽多年

这就让欧洲各列强都如芒在背——你看看世界版图都让哥几个瓜分完毕了,哪还有空地给你啊?你想建国我还想建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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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法国社会上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就是法国境内的犹太人已经跟德国结了盟,打算在下一场战争中用背后捅刀的方式陷害法国,然后换取自己建国的机会。

而法国的政府和军方也乐于看到这样的流言传播,因为面对实力急速增长的德国,官方确实需要民间存在这种至少是同情自己的声音——民众爱国,这总是个好事么。

于是反犹、仇犹情绪,在当时的法国,就成为了一个大众“寻求共识”、寻找彼此共同点的情绪箭靶。

基本两个人碰面,你摸不准对方的政见,不知道跟对方聊什么,只要确定对方不是犹太人,你就跟他聊反犹对了。一聊八成就能聊一个准,双方会在这种对犹太人共同仇恨当中缔结看似非常坚固的友谊。

在《》一文中我曾经说,法国大革命建立的是一个寻求“公倍数”式共识的国家。 这个公倍数可以是对一种共同理念的爱(比如三色旗代表的“自由、平等、博爱”),但也可以是一种共同的恨。

而德雷福斯所属的犹太人,很不幸,就成为了法国当时各个阶层、各个派别间这种仇恨的“公倍数”之一。

上篇完结,下篇接力中,后文更精彩,不要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