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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多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肉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才十来岁,再久不吃,对肉的记忆总是留在脑子里,吃野菜喝稀粥的时候也忘不了,一下下馋得勾人。奶奶说家里没钱,对她没个好脸色,她平时就是想吃肉也不敢说。但还好,今天,奶奶就要做肉了。

是大一早就从集上买回来的肉,一大块儿,五花的,肥瘦分明,还颤巍巍地挂着血水和露珠。林多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开始咽口水,直到奶奶把它焯了水切成块儿下锅,林多还守在灶边舍不得动弹。吮着手指,哈喇子流得老长。奶奶一个锅铲把儿就打在她手上,皱着眉头:“守在这儿干嘛?割猪草去!”

林多愣愣抬头,看着有些憨。鼻涕和口水流作一处,林多用力吸一下,又咽了咽口水,指着锅里翻滚着的肉说:“肉……”

“女娃子吃什么肉!”奶奶啐一声,一只手指头就戳过来,顶得林多脑门生疼。林多被那手指的力道逼得往后退几步,平衡掌握不好,一屁股跌在地上。奶奶看也不看她一眼,大铲子翻动着锅里的东西,骂骂咧咧地:“一天天的好吃懒做,就想着吃肉,赶紧干活去!”

林多从灶边移开,一步三回头的,还惦记着肉。她从院门口背了背篓和刀,去外边割猪草。村里头养猪的人多,每户都有,因此猪草的竞争也很激烈,来晚了就没有。孩子们每天按来的顺序,各自划分一块地方作自己割草的区域,别人就不再进去。但林多不一样。她吃不饱饭,身子小,十岁的女娃,长得跟六七岁似的,谁都能治得了她,不管早来晚来,她的地方都是不受保护的,所以她只得更早来。早早地,在别的孩子都还赖在被窝里的时候,把猪草割好,沉沉一背篓,送回家去。

今天馋肉,林多来得晚了,猪草已经被分好区域,割了大半。她在边缘,怯怯地,刚放下背篓,一道寒光就闪过来,给林多吓得闭上眼睛。吓唬林多的是个小男孩儿,比林多高了个头。他拿着镰刀,看着吓傻了的林多,学着大人的模样往地上吐了口痰:“去去去,一边去!”

好容易等孩子们都割完,林多弯着腰在地上拾。猪草多,常常有漏下的,或是掉在地上的,也是一样的东西。只是要这样找,林多得走比平常多得多的地方,才能堪堪凑齐一篓子,时间就过去了。好容易干完了奶奶吩咐的活儿,林多背着背篓回到家,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里头勾人的肉味。

甜,香,腻。带着厚重的油滋滋的味道,一下冲进林多的鼻子里,她忍不住咽了一大口口水。进了院,匆匆地放下背篓,到了堂屋,奶奶正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坐在一起,一块块往她碗里夹肉。林多的眼已经直了,那是一大碗肉!红黑色,油亮亮的,一块块码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就是邀请。她再也顾不得别的,肚子已经咕咕叫起来,她飞跑过去,对着碗里的肉就伸手去抓……

“啪”一声响,奶奶把自己的筷子狠狠敲在林多手背上。

林多还没来得及碰到肉,手已疼得反射性缩回来,手背上一条鼓起的红痕,火辣辣的疼。奶奶的声音很严厉:“你干什么?你的饭在灶台里,自己去吃!”

林多去了灶上,掀开盖子,里头是大半碗饭,干干的,上面堆了青菜并几个咸菜疙瘩。肉呢?没有肉。林多在灶上扫了一圈,一个肉星子也没有。她端着自己的饭碗迈开腿又往堂屋里跑,跑到奶奶身边,举起晚,怯怯地:“奶奶,没有肉。”

奶奶正往那陌生女孩儿的碗里堆菜,高高的,已经鼓起了一个小尖。陌生女孩儿好像有些不耐烦,咬了一口那肥滋滋的肉,腮帮子鼓了两下,又在林多眼巴巴的注视中把肉吐了出来。“这么肥!”她说。那块肉在桌子上,还没怎么咬烂,还是那么肥厚多汁,有个细细的牙印。林多吞了口口水,都吐出来了,就是不要了的吧?突然地,她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块肥肉,囫囵就往嘴里塞去。

奶奶和女孩儿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女孩很快镇定下来,放下筷子,抱着胸,眼神似笑非笑在奶奶和林多之间打转。红色渐渐从奶奶布满沟壑的脸中涨出来,她霍然站起身来,一把掐住林多的嘴巴:“叫你吃!叫你吃!快吐出来!”

林多怎么可能吐得出来。肉的肥腻香气在嘴巴里化开,都来不及仔细尝尝,就已经被饥渴的食道咽进肚子里。但吞下去之后,却更饥饿了,肉啊,这是肉!久旷的肉。奶奶见逼吐不出来,脸更紫涨了,蒲扇的厚实的大掌从林多后脑勺击下:“叫你偷吃,叫你偷吃!女娃子吃什么肉!”

林多个子小,只一下就被打得趔趄。“哇”地一声,她哭叫起来:“她也是女娃,她也是女娃!”

林多的手指向桌边,从刚刚的闹剧开始就一直好整以暇的女孩儿。女孩愕然地指了一下自己,林多的哭声更响亮了。奶奶的嘴瘪下来,脸上的肉挤作一团,像肉包的褶儿:“她是你姑姑的闺女,那能一样吗!”

那天,林多的哭声响了一个中午才渐渐衰弱下来。她捧着饭碗缩到角落里去吃干饭和咸菜疙瘩的时候,还看见那个姑姑的闺女在饭桌上,百无聊赖地戳着已经被她吃到腻味的红烧肉。

从那以后,“姑姑的闺女”五个字,就深深烙在林多的脑中。原来不是女娃子就不能吃肉,只要能够做姑姑的闺女,就能够吃好多好多,一大碗一大碗吃都吃不完的红烧肉!

林多开始跟着表姐。表姐是城里来的,说话做事真跟村子里的小孩儿不一样。白天她去割猪草,回来的时候走在田垄上,水田里的一条鱼跳起来,溅了她一裤腿的泥巴。要是往常,溅了就溅了,林多也不会停下来整理。但现在,想到表姐的样子,林多蹲下来,用黑黑的指甲,一点点把泥巴往下抠。泥巴是稀的,抠不干净,反倒将裤子洇成灰灰的一块儿。到了家,见了表姐,表姐的裤子还是白净净的,她的裤子却是脏兮兮的。

得用水洗。林多回了屋子,端盆出来打了井水就开始搓。柴是不敢烧的,奶奶会数,要知道自己为才穿了两天的衣服这么烧水废柴,又得数落自己一顿,于是只用凉水来舀。井水凉,

喝下去都要刺嗓子,更别说手洗了。手在冰水里泡着,跟在热水里泡久了似的,也成了红色。林多把泥巴洗掉了,晒在自己的小屋里。南方的秋天潮,过了一晚上,力气大点的成年人也还是能把新晒的衣服拧出水来,林多于是只得就着湿衣服穿。年纪小,身子弱,终于不多时候就病倒了,很热的,整个人被火烧着似的,躺在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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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来看她,手一伸到她被子里就抽出来:“这烫!”去了卫生所给林多拿药,花了钱,给她冲水时也是骂着的:“鬼勾来的赔钱女娃子!”给林多一股脑的灌下去。到底又挺过来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林多下地了。腿是软的,走路时颤颤地抖。她走过堂屋,空荡荡的,没有表姐,没有奶奶,只有几个空碗,残着肉星。她爬上凳子,手捧过碗,舌头在里面贪婪地转。舔了一遍了,还不够,再舔一遍。闭着眼,鼻子里嘴里都是肉的味道,好香啊……过了不知道多久,一股大力突然传过来,手里的碗被粗暴拉开,眼前的,是奶奶惊怒交加的脸。

“碗都脏了!”她嫌恶的脸放大在林多眼前,林多怔怔的,还是看着那盛过肉的碗。“还吃,还吃!”她把碗往林多跟前一摔:“赶紧洗碗去!”

表姐走了。原来姑姑只是把她暂时托付在这边十天,很快又接了回去。表姐走的不只是她个人,还带走了城里的气息,还有肉的香味。

奶奶又是一个月没有做肉。

林多半夜缩在被子里,梦里还是那十天里闻到的肉香。虽然吃不到,但就着香气,饭也能更甜些。现在表姐走了,咸菜疙瘩就还是咸菜疙瘩,再也没了别的味道。怎么能这样呢?自己还没有学着表姐的样子,成为姑姑的闺女,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再见到表姐,是三个月之后。

跟表姐一起来的还有姑姑。爸妈也来了,带着弟弟。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堂屋里,说着话。林多照样是没有座位的,爸妈也不看她,只顾着弟弟。奶奶也疼弟弟,把他抱在身上哄。那种疼和对表姐的殷勤不一样,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欢,林多看得出来。大人们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爸爸说:“妹子啊,你侄子进小学择校费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啊。”姑姑没应声,奶奶也劝着,姑姑就笑了,说:“我小的时候,你在我身上花的钱,有这一次择校费多吗?”

奶奶不说话了,面上有些尴尬。爸爸说:“可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咱妈……”姑姑偏过头去,没理他。爸爸好像很有些窘迫,也别过头。转了身子,正看见林多在角落里吮手指头,不耐烦地,一脚也踢过去:“滚滚滚!别在这碍眼。”

林多正等着开饭,好跟着闻些肉,突然被爸爸一脚踢过来,没站稳,倒在地上,还是愣的。弟弟见了她的样子,拍着手咯咯笑起来:“打她!打她!”眼里是兴奋的光。爸爸心情不好,又是一脚踢过来:“一边去!”

林多肉少,踢着也不是软绵绵的,反而有些硌人。被打也是习惯了的,想着一会儿有肉闻,也不觉得疼。屋子里的安静被打破了,总算有了些人声,虽然是殴打,也总比冷清强些。就在林多爸爸要下去第三脚的时候,姑姑站了起来。

“等一下。”她说。

没人敢再动。姑姑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虽然是女儿,却比儿子更有能耐。因此,老家的翻新要指望她,林多弟弟上学也要指望她。她就是老板,而她的女儿,也就成了老板的女儿。

姑姑弯下腰,把林多拉起来。林多瑟缩了一下,想要抽开,却到底没再挣扎。姑姑的手很软,如棉,白嫩乎的,很漂亮。林多的手脏兮兮的,指甲里是一年到头也洗不干净的黑泥。姑姑蹲下来,看着她,从那双眼睛里好像在看过去的什么东西。林多被这样的姑姑看着,紧张起来,又去咬手指头。姑姑把她的手从嘴里拿出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给她擦干净些,问她:“你想读书吗?”

林多痴痴地,看着这个城里来的大人物,嗬嗬笑了,嘴里念叨起来:“肉,肉,我要吃肉……”

姑姑低下头笑了一声,有些苦。过了会儿,她站起来,转过身对着自己的哥哥和母亲。

“他要上那个小学,交择校费,可以,但林多也必须要上。”

爸妈都吃了一惊。奶奶还在不满:“女娃子念什么书!”被爸爸拍了一下,就止住了,看着姑姑和表姐讪讪地笑。姑姑又笑起来,很冷:“我要是没有念书,你的宝贝孙子也就没人帮他交择校费了。”

林多还被姑姑牵着手。她有些羞怯,又舍不得放开。姑姑回过头,对着林多的表情是林多少接触过的温柔。她说:“你乖,多读书,以后长大了,就能每天吃肉了。”

“像姑姑一样吗?”

“对,像姑姑一样。”

林多进城后,吃了许多顿肉,但没有一顿像现在这样,那么多人给她捧着,殷勤地让人难以适应。

她已经三十岁了。和姑姑一起离开后,她开始念书。虽然起步晚,十来岁才上一年级,但她从来最能吃苦,何况,读书的苦,和没肉的苦比起来,哪里还能叫她难受呢,这是甜呢。只是后来,她也许久再没回过老家,记忆中那个渴肉吃的小女孩,也早已渐渐远去。

而今天,是二十年来,她第一次回到老家。

奶奶已经很老了。眼也花了,身子缩起来,见着她笑一笑,那笑容也被埋在褶子里。一桌子的菜,是她从大早上就开始准备了的。满满七八个,桌子都要摆不下。

而在一桌菜的正中间,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油汪汪、亮锃锃放在那里。

开饭了。奶奶拿起筷子,手也是抖的。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最中间的大碗里夹出一块还在冒着香气的红烧肉,放在林多的碗里。

“吃吧,吃吧,奶奶记得你最喜欢吃奶奶做的红烧肉了……”奶奶笑着,再看不出一点当年的样子:“你弟弟那个事儿呀,你爸跟我说了。毕竟是亲弟弟,他的工作,你怎么也还是帮着些……”

林多没有说话。她低下头,那块红烧肉立在碗里,是极好的五花,两肥两瘦,并着一层皮,还冒着红亮的光泽。有酱汁浸透了底下的米饭,是肉的浓香。她拿起筷子,把那块肉放进嘴里——

这口等了三十年,才终于等到的,被放在她碗里的肉,原来,也没有那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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