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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Jasmine

编辑 | 邱不苑

当我把征信记录和收入证明交给银行客户经理时,我最害怕的问题是:你的公司叫什么,办公地点是在哪里,你每个月的收入是多少,准备每个月怎么还贷款。我当时刚刚从上家公司离职,收入证明上的公司公章是在亲戚的公司盖的,我连公司名称都记不全。

一个月后,我的积蓄应该就要花完了。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我多半要靠父母的资助生活。然而眼下我需要的是一笔150万元的贷款,用来买刚付了首付的房子。

坐在我对面的客户经理翻了翻我的征信记录,随口就说:“你怎么还有好几笔信用卡逾期记录?这个有点乱啊……”

我不敢作声。

直到他开始看我父母的资料,终于轻松了下来:“你和你爸妈一起还对吧?做共同还款人,那应该还可以的。”

“那利息可以再谈谈吗?你可以和我爸沟通一下吗?我给他打电话。”

我帮客户经理拨通了电话,他和我爸爸以利率小数点后面的几个数字,相互博弈着。而我只能乖乖地填写贷款需要的资料,笨拙地抄写着收入证明上的公司名称、地址以及电话。

抱着一大堆资料,我走出了银行的大门。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背负了一大笔债务,但好像又没有。我获得了一套房子,钱银行会付,贷款父母会还,那我需要付出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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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又一次站在公司楼下,打电话和妈妈哭诉工作上的痛苦,并提出想要离职时,她的解决方案依然是——“领导都是这样的,你多理解一下。”

但这次,她加了一个条件:“你如果想离职的话,就先等等吧。等你交够一年的社保,把你的户口迁到单位的集体户口上。你不是马上就要在这个单位待满一年了吗?如果这次还不能迁户口,我们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我的情绪火苗马上被这句话掐断了。我用三两句话迅速结束了和妈妈的通话,又迅速拨通了闺蜜的电话。“我都这么痛苦了,为什么我妈还要让我先迁户口。我就想辞职歇一会儿,不行吗?户口有那么重要吗?有了户口,难道我就买得起房子了?”

“你妈妈是有些过分。”闺蜜非常清楚我的状况,就像我刚刚被领导习惯性地批评了一样,我时常在深夜11点被领导指着鼻子骂,在被领导摔桌而去后,对着闺蜜哭泣。

挂了闺蜜的电话,我发现办公大楼的食堂里准时地飘来了晚饭的香气。而就像这不会永远耽误的开饭时间,大楼里每日产出、售卖的报纸一样,稳定是它们无需证明的价值。我本以为我在这里工作,就是其中的一员。但当我想要融入这座城市,不再被人认为我“回家”就是“回老家”的时候,我需要证明这种稳定的价值。

我仰起头看这座毗邻城市中心的大厦,它掌控着这座城市的新闻舆论输出。站在大厦的高层,很多人都以为在这里办公的人可以享受到这座城市最优越的风景,就像和我父母同龄的叔叔阿姨们总愿意相信这样有公信力的新闻机构,认为我们大厦楼下商店卖的农副产品是最有保障的。

在这里工作,每逢佳节能在单位领到实诚的米面粮油,每天能吃价格实惠的食堂饭菜,每天谈论的都是这个城市最新的时政动态或商业变局,对这个城市粮食和蔬菜的价格了如指掌,这就是我父母认为的在这座城市最有掌控感、最稳定的生活。

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只能透过脏到灰蒙蒙的窗户看到高架上永远都不会停下的车流。在单位领导和企业广告主面前,我也只是一只被豢养起来,会写文案的“鸟儿”。

没有什么需要我为老百姓谋福利的事情,没有需要我讨论的社会议题,没有需要我维护的公平正义,我只是拿着单位很低的工资,收着广告主的车马费和广告费,在每晚报纸排版前和甲方确认我的稿件都准确无误,或者在领导的指示下,在深夜报纸定版前,拦下别的同事关于甲方爸爸的负面报道。

但是,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我在离职前的一次大型活动报道中,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喜欢我面前这一群单纯地为科技而聚集到一起的人,我也愿意为他们记录那些真诚交流的时刻。

但在这里,我能实现这些吗?好像不能。

我离职了,不为证明什么,就像我的离开不会对这个稳定的系统造成什么影响。我带不走任何客户和资源,我也依然得不到父母的任何认可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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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年,又到了我想离职的关口,户口的问题还没解决。

这一年,我真的凭借自己的努力,找一份我愿意为之付出的工作。我真的愿意都每天出门采访,再回家写稿,我真的愿意996、007地写,我愿意花一个周末的时间去找采访对象,因为除了工作,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依靠的生活的根基了。在工作中,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强大。

但慢慢地,我每天早上都发现自己焦虑到想吐。因为我害怕采访的时候,行业专家会戳破略懂皮毛的我,指责我不专业;我焦虑于我不能找到行业里最顶尖的人,不能保证他能够信任我,愿意坐下来和我聊一聊;我厌恶我每次发现一个行业的秘密,对方就会捧着钱来“合作”,但我在“强迫”之下又无法拒绝。

是不是我想太多了?还是我有什么问题呢?我一面在“不许失败”的幻想中,以最高的要求苛责自己;一面担心自己在这高压之下还能不能活下去,便随手自查了一下抑郁量表。当分数早已超出了“轻度抑郁”的范围,我终于鼓起勇气去医院看看。

那天,我在医院确诊了中度抑郁之后,破天荒地和编辑请了两天的假。我准备一天安排做心理咨询,一天安排看电影。

其实我已经有了很好的打算:休息完这两天,我就把手上接到的商务稿件写完,能和同事合作的话就多多依赖同事;关于抑郁症,我已经给爸妈买好了科普的书籍,如果他们不理解,我就接着解释给他们听;生活上,我也没有太多积蓄,不行就回老家待上几个月。

这样,我就能够躺倒,安心生病了吧。

休息的第二天,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我打电话咨询过了,现在政策变了,像你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可以按照人才落户的方式来办户口,你联系一下姑妈,把户口迁到他们家在杭州的房子里去,我已经和她说过了。”

这次他们没有要求我不要离职,甚至给我想好了解决户口问题的办法。

居然这么简单?我真的有些惊讶。原来,如果我真的同意按照别人的心意去做事,别人是真的会帮我想解决方案的,我也不用那么累地活着了。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为什么要别人帮我完成一件我其实并不太想做的事呢?我其实不会真心地对此表示感激的,对吗?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

我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其实在工作上,我从来不允许自己对一个选题没有想法,无论是我不喜欢的金融方面的“科创板”,还是有点兴趣的商业地产方向的选题。事情不就都这样吗?事来了,我就尽力去弄懂它,弄不懂就找到适合的人请教,然后把我咀嚼消化过的东西解释给每个读者听。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材料加工机器,把事情做好就好了,不是吗?

我隐隐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太对。

“但,大家不都这样吗?如果不知道怎么过日子的话,就按照别人说的方法来过就好了。”我心里那个被内置了的父母的声音在说。

我一方面只是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但在另一方面却也无力拒绝各种要求。我总对心里的那个自己说这个不可以那个不行,这两种声音在心里的撕扯,让我身心俱疲。

这时,我的电影快开始了。我总要走进一个影厅,用一段故事来填满我的这段时间。

我和爸爸说,我同意迁户口。我已无力去背负之前想要坚持的东西。我只想要满足所有人的心愿,然后安心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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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周去看看你那个小学同学张宇推荐的叠墅吧!”

“最近有个楼盘很火,还是万科开发的,你去报名摇个号吧!”

“我找的那个中介说,周末想约我去看一套品质比较好的二手房。”

从我落户开始,妈妈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买房进程。二手房、次新房、学区房、花园洋房、小高层、酒店式公寓、老公房,这些房产专业名词,她搞得比谁都要清楚。她也比任何人对买房这件事着急。我甚至一度产生了怀疑:她是不是担心这笔买房的钱在不断贬值,跑不过通胀,需要赶紧拿来投资?

“买房的钱,你先拿去买点基金吧。不然我担心这笔钱没有收益啊。”我以一种出主意的方式来试探父母的态度。可他们却总说“我们有自己的打算”,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沟通。

我又猜测是不是几个姑妈都在杭州有了自己家的房子,我们家也不能落后。

很神奇的是,那段时间,在我奶奶家那边,不是大姑妈家在翻新他们家的别墅,就是小姑妈他们搬了新房子。但在我们家,我爸妈总是以我的发展方向,带动全家的发展。

小学毕业,当我去市里上中学的时候,我爸买了第一辆车,他也跟随我,调到了市里工作;等我上了高中,我妈也跟随我们来到市里,我住校,他俩挤在小房子里;直到我上了大学,我爸妈才习惯在新买的大房子里生活。

好的学校、好的物质条件、好的人际网络,这些都不是我自己获得的。我总是以一种“懵懵”的状态,被通知,被安排,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起来,放在被期望的位置上。我害怕我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那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爸妈还是想在这座新的城市为我创造出安稳的生活;他们面对的还是一个心理抑郁,没有收入,辞职在家,无依无靠的我。那么,我只能以一种我惯用的“消极抵抗”的方式来面对这套看似是压在我心上的房子吗?

还是顺从他们,去接受这一份心意,继续把自己绑在这份爱的桎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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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是个急性子。

所以,在一开始看房的时候,她根本都不考虑需要经过摇号、选房、付款、建造、交付这一系列过程的新房,直接奔着比新房贵多了的二手房就去了。

我知道她是为了想让我在杭州快点有个“家”,但我根本不会去考虑那些除了性价比之外的事情。对我来说,追逐潮流,去了解什么叫做“叠墅”、“合院”、“厨房中岛”,根本就是一件无用又奢侈的事情。

了解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依然会在参观完一圈Dream House后,被证明自己根本买不起的事实,就像我妈每次都不知疲倦地在外婆家倒掉冰箱里的剩菜剩饭,外公外婆第二天还会接着把吃不完的饭菜放进冰箱。而且我发现,只要不“承担责任”,我就没有什么“关心则乱”的负担,就能幸运地得到很多人的帮助。

所以,我在磕磕巴巴介绍楼盘的销售新人和换一个公司炒一套房的炒房高手之间,选择了后者,并迅速咨询了之前报社房产部的同事,关于房产公司的评价、建造资质以及房子质量的问题。同时,我还赶上了年末房产公司的最后一次开盘,无需摇号,提前订下了被称为是“楼王”中的一套房子。

这一切在后来我采访房产专家时,都被证实是所有有限选择中的“最优解”。

但这些事情发生得都太快了,快到我没有办法思考这套房子对我来说是不是必要的;快到我因为要避免产生冲突,所以想要赶快解决这件我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快到我没法对父母阳奉阴违、讨价还价,让自己有更多“各退一步”的选择,比如等一等政策,买个可以落户的酒店式公寓,买个便宜的loft、单身公寓,我只能用听人劝的方式安慰自己“来都来了”、“做了再说”、“那就这样吧”、“以后还有机会”……

后来,在付款之后等房子交付的一年时间里,我学会了总结这次买房的优秀经验。

能够传授给同龄人的是:要趁着房产公司年末清库存的时候赶紧出手购入房产,这个时候会有很大幅度的优惠;同时,要趁着开春银行还在制定新一年贷款业务计划时申请贷款,这个时候谈贷款利率的余地比较大;买精装房的时候,要算一算房产公司的地价成本和装修成本,不然房产公司没得赚,会在装修上偷工减料……

这些经验让我在一些朋友面前有了谈资。但就像我穿上了一件大人的“衣服”,被别人称赞了,我自己又觉得不太合适。

不太能言说和被理解的部分是,“你在杭州买了房,为啥还想要去上海工作?”“杭州房价这么高,你为啥不回老家?”“你不是还有房贷吗?为啥还能想辞职就辞职,不怕活不下去吗?”“你不是已经确定在杭州发展了吗?为啥还这么不稳定?”

是啊,我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是在夸我这个人吗?不是都在夸“你的衣服真好看,你家真有钱,你爸妈对你也太好了吧!”我渴求一个真正的认可,不是因为我听话,不是因为我拥有资源,不是因为我能满足别人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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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房那天,我一边盯着验房师检查房屋各处有无异常,一边用手机处理着工作上的琐事。妈妈看到我的样子,有些不高兴,督促我放下手机,跟紧验房师的步伐,及时和房产公司沟通需要维修的地方。

我回想了一下,我确实没有做出什么欢呼雀跃,或者喜出望外的表情。

我的宠辱不惊,可能是一种防御,让我可以觉得没有欠别人那么多,让我可以把这个“礼物”放在离我心上更远一点的地方。我需要这样一点点的不安全感,让我可以在需要拿出这个“礼物”做出牺牲和交换的时候,更理智、更毫不犹豫。

我时刻准备好了,可以为家人下一次的需要割舍掉这套房子,但我何时为自己准备过一个“礼物”呢?我想到小时候写作文的时候,那天老师说,今天大家可以在作文里和圣诞老人许愿,说出自己想要的礼物和愿望。

我真的许愿了,我许愿了一圈:表姐想要期末考试有个好成绩,表弟想要一辆新的玩具小汽车;姑妈快结婚了,希望她能穿一套特别好看的婚纱;我的好朋友璐璐是一个非常好的小姑娘,希望她新的一年开心、快乐……

但我的愿望呢?我好像忘记写进作文里了……可我只是想要一双好看的靴子啊……这个愿望,我没有和爸爸妈妈说过,也没有机会去实现它。

也许,在这个房子里,我能为自己添置一张我心水了很久的单人沙发,舒服地陷入它的柔软之中,创造我自己的并不焦虑的时光。然后,在我离开它的时候,我希望能和它好好地、独立地告别。

参加短故事学院,写下一篇自己的故事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认真地、特别享受地写过自己的故事。所以,当短故事学院的同学说看到我的故事以后看哭了,我还很诧异:有这么夸张吗?

但当不苑导师读出我这篇的结尾时,我真的也落泪了。我能看到一个坚强、勇敢、敢于不断尝试、积极理解父母、善良包容的自己。我愿意为“她”的未来加油!

在此也感谢短故事学院的不苑导师和其他的各位同学,我真的是在不断启发中把这个故事从原石中雕刻出来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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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2月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2月16号- 3月1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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