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嘉宾

谢云:四川省绵阳市涪城区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教师民间团队“知行社”创始人,著有《阅读照亮教育》等,主编有《“不乖”教师的正能量》《好班是怎样炼成的》《生命教育:生命成长教程》《新父母教程》等。

王木春:福建省特级教师,近年来致力于民国教育文献的研究与编撰,出版有教育随笔集《身为教师——一个特级教师的反思》,以及《先生当年》《过去的课堂》《人生第一课》等。

中国教师报:在谈到教师成长时,阅读与写作似乎是绕不开的话题,很多时候几乎成为一种“共识”:教师成长离不开阅读和写作。对于这种观点,两位老师有什么看法?

谢云:做教师培训20年来,我反复讲一个观点:读写思行是教师成长的必由之路。教师是行动者,行动必然建立在思考上,思考其实是一种内在的写作,写作就是思考的外化。好的教师既是积极的行动者,也是用心的思考者,既是主动的阅读者,也是认真的写作者。

2015年,我为“教育行走”教师成长公益活动拟的主题是“行走拓宽世界,读写重建心灵”。之所以说“读写重建心灵”,是因为我觉得教师成长必须“从心开始”,而阅读和写作能够帮助教师重建自己的心灵世界和生活世界。学者张文质认为,写作是“教师的通用能力”,这种“通用”除不分年段、学科外,还有“一通百通”的意味:做得精彩往往就能写得精彩,写得精彩其实也需要做得精彩。

生活是写作的源泉,教师最重要的生活是教育教学。显然,做好本职工作既有益于专业写作,也能实现专业成长。

王木春:阅读和写作是教师成长的双翼,二者相互促进,缺一不可。有的教师对阅读和写作的理解比较狭隘,以为阅读是为了学科教学,写作是为了写论文。其实,教师成长不仅包括学科知识的更新,也包括学科之外的知识扩展与眼界打开。

至于写作,则是借助文字把生活经验、心灵感悟与阅读积累加以提炼、融合和深化,锻造出属于自己的“金玫瑰”。缺失了写作这一环,经验、感悟就会变得零碎,阅读流于肤浅。对普通教师而言,写作是职业生涯中一项基本且重要的技能;对名师而言,写作可以使自己的教育教学思想凝固下来并传播开去。

教师需要种种思想和情绪的发抒,写作是个体生命表达的重要方式。

中国教师报:每个教师都能成为写作者吗?在写作中,天赋和勤奋哪个更重要?

谢云:我相信,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写作者”。每个人对生活和世界都有自己的感受、发现和理解,都有表达的本能和冲动。

做任何事,天赋都是重要的。每个人都有“言语语言智能”,只不过有的显在,有的潜在,就像有的人伶牙俐齿,言语里处处机锋,有的人虽然木讷拙舌,特殊情况下也能语出惊人。

人的写作天赋有高有低。天赋高的信手拈来,出口成章,涉笔成趣;天赋低的就要笨鸟先飞、多飞,“天赋不够,勤奋来凑”。写作这件事,除极少数“天才”外,大多数人还是要“多读多想多写”才可能做得好。

王木春:从我个人的经历看,只要肯下功夫,每位教师都可以成为写作者。教育写作(无论学科论文还是教育随笔)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神秘、高不可攀。写作首先是一门技术活,与学开车、学游泳有某种相似性:熟能生巧。这里的“熟”,包括多读、多动笔、多修改。我大学毕业后全身心投入教学,除了偶尔翻看一点教参之外的闲书,每日无所事事。仅仅过了10年,当我重新拿起笔写一篇千把字的小文章时,脑子里的每个汉字都像生了铁锈一般,写完小文如同患了一场大病。编辑朋友不胜唏嘘地说:“谁能想到王木春在大学时曾经发表过不少作品。”好在我“知耻而后勇”,此后不停地写、不停地阅读,文字感才慢慢回到手指尖。

对于写作,天赋与勤奋哪个更重要,要看针对什么水平的作品。一二流作品的产生,天赋比勤奋更重要。一般水平的写作,我认为有勤奋就足够了,不需要“吓人”的天赋。

中国教师报:写作有方法可循吗?当下许多机构纷纷推出“写作课”,这些课程对教师来说,能有效提高写作能力吗?

谢云:写作肯定“有法可依”。万物总有规律,万事亦有方法。写作甚至有“套路”,“套路”这个说法可能格局不大、境界不高,但“套路”也是一种路,成套的路数。所谓成套,既包含前人的经验,也包括运用的成熟。“赋比兴”是“套路”,“凤头猪肚豹尾”也是“套路”,遣词造句、起承转合都有“套路”。

不过“入套”只是手段,“出套”才是目的。方法总是简单的、有限的,用法的变化却丰富无穷。大家都熟悉“教学有法,教无定法”的说法,套用一下就是“写作有法,写无定法”。

写作是教不会的,只能学会。这个“会”,不是“学得”的,而是“习得”的。阅读讲究“语感”,写作更需要“语感”,词语的奥妙,句法的讲究,语气和标点的选择都要慢慢品味。

在“写作课”上,你能“学得”的只是浅表的皮毛,自己“习得”的才是真正的内功。写作是创造性的事,创造性是不可能教会的。学写作,不只是看别人如何处理和写作,更要琢磨自己如何处理和写作。作家开“写作课”也只能讲他自己如何写作,他讲得再头头是道、津津有味,也没法帮你处理,更不可能替你写作。

当然,我这里说的“写作”是真正的写作,不是“写作文”。作文是可以教的,作文的写法也能学得会,但是真正的作品只能靠自己创作和创造。

王木春:沈从文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教书,开了一门写作课。几十年后,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评论家孙绍振也给当时的作家讲授过写作课,学员中就有莫言。据说,他们的写作课取得了一些成果。可见,即便如此高端的写作都有法可循,可通过“传授”来提升。

其实,任何技术都有法可循,写作亦然。写作方法来自:一是自己的摸索,这个途径不可或缺,但效率慢了些;二是高手的经验分享。

至于有些机构推出的“写作课”,对于教师提高写作能力仅仅是一种有益的参考。写作是技术活,更是一门极其复杂的艺术,而艺术的本质在于创新。创新意味着个性,意味着超越规则,是无法靠手把手传授的。这就是古人说的“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的道理,意即高明的匠人充其量只能教人基本规范,不能使人心灵手巧。

中国教师报:写作时会有许多念头,怎样可以找准最核心的一个去写?

谢云:面临选择时,可选项总是很多,有选择是幸福的,要选择却很痛苦,甜蜜的痛苦。比选择的痛苦更痛苦的是根本没有选择。

一个写作者,总有许多心潮澎湃、思绪纷纭的时候,满脑袋灵感飞舞,满肚子辞藻涌动,觉得想说的很多,可写的很多,但真正落笔又面临“选择性困难”。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取舍——取一个,舍其他。取的标准,一是最值得说道的,“值得说道”就是价值;二是最有感觉和把握的,自己把握得住,驾驭得了;三是尽量避开“常规”“常见”,从不一样的角度入手,在不一样的层面展开,所谓“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

这样的取舍,或许并非“最核心”,但至少有自己的“中心”和“重心”。有了中心,就能不蔓不枝;有了“重心”,就能不失偏颇。写作最忌讳的是面面俱到,浮光掠影。“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针对一点,说深说透,往往更有价值。

王木春:我一直相信,写作的艺术就是取舍的艺术,有点像贾宝玉的名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朱光潜先生说,每篇文章必有一个主旨,必须把着重点完全摆在这个主旨上。我想,朱先生说的“主旨”,即一篇文章酝酿过程中“最核心”的那个念头。

可是,对任何一事一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和观点,而且角度和观点常常不止一个。哪个更值得去写?我的经验是,写自己感受最深切的那一个。自己情动于衷、有感于怀,笔下涌动出的事理情态才会灵动、深刻,才能打动自己、打动他人。

要做到“感受深切”,具体从以下几个方面去努力:一要充分了解写作对象,在此基础上站在不同的角度审视,如果涉及人,还需要“理解之同情”,最后从若干角度中选择最令自己怦然心动的角度作为“最核心的念头”;二是尽量避开那些人云亦云的观点。思想方面的“轻车走熟路”绝对是文章的死对头,当然也不能成为我们写作中最核心的东西。相反,那些属于自己独到发现的思考点,往往才是理想的写作方向,沿着它去选材布局,则有望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中国教师报:同样的教育事件,为什么有的人写得平淡无奇,有的人却能写得波澜起伏?两位老师在进行教育写作时,有什么经验?

谢云:同样的事件,每个写作者都有不同的切入角度,不同的展开方式,这既与教师各自的禀性和天分有关,也与各自的眼界和识见有关,更与每个人的写作模式和习惯有关……这些微妙之处,既是写作的难度所在,也是写作的魅力所在:我们想一想,同样的常用汉字,通过不同人的不同组合便成就了世间那么多的美文佳作,这是多么神奇而有意思的事情。

你所说的“平淡无奇”和“波澜起伏”,可能主要指教育叙事。叙事就是讲故事,故事能否讲得精彩、扣人心弦,肯定与“讲者”的能力有关,但也与故事本身的“质地”有关。讲故事需要悬念、巧合、逆转、奇迹,但是很遗憾,教育故事天生缺乏这些元素。我曾经说,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故事”,更多的是“事故”。教育更是如此,没有什么波澜壮阔,只有水波不兴甚至“一地鸡毛”。日常的教育生活是平淡的,教育写作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就是尺水兴波,发现和呈现日常工作的“平淡之奇”。

无论教育写作还是其他写作,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在动笔前先想好、想深、想透——这个“想”,除思考外还有想象:想象开头结尾,想象起承转合,想象格调句式,想象文章成型的样子。这就是“打腹稿”,腹稿既成,接下来的写作不过是一种抄录和誊写。

当然,所有经验都是个体的,不具有普遍意义。写作就像带孩子,你很难复制别人的成功经验,也不太可能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答案,重要的还是自己的体会和感悟。

王木春:把平淡无奇的事件写出波澜来,一方面靠天赋,一方面靠努力和方法。天赋不可说,我只谈后者。

以前常看到有的教师喜欢这样写教育随笔:某学生平时表现不佳,后来遇到某个事件,瞬间大彻大悟,从此浪子回头……不能说生活中没有发生过此类事实,但读了总让人觉得很套路,甚至有点“假”。写这种文章的作者没有深入学生内心了解其思想转变的诸多因素和内在契机,从而把微妙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其实,平静如水的事件之下常常涌动着暗流,把水下这股暗流呈现出来便成为一篇文章最动人最精华的部分,可惜不少作者忽略了这点。总之,平淡无奇的文章本质上是写作者的惰性和思想上的肤浅。

文章缺乏波澜还与作者处理细节的方式有关,这方面在新手写作者的身上表现尤其明显。有些事件本来非常有价值,但由于作者叙事干瘪,缺少闪光的细节,无法把读者带入特定的情境中,精彩的东西也变得无趣。另一种极端情形是,不少文章从头到尾纠缠着一大团一大团的细节,结果最重要的东西反而被淹没了。

教师日常预备功课都必须有所设计,而一堂好课一定有一个比较精心巧妙的教学设计。写文章如备课,也要有“设计感”(准确说是“形式感”)。写作的“设计”,重点在于分清文章材料的先后、详略、主次,这就是所谓的谋篇布局,朱光潜先生把它比作军队里的“调兵布阵”,甚为精妙。

《中国教师报》2021年12月01日第8版

作者:本报记者 宋 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