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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理松 来源:雨巷传奇

我家姊妹五个,我居首,小妹老幺。

转眼之间,我们都不小了,连最小的小妹都已年过半百。虽然大家都儿孙满堂,但谁也没有以老者自居。或许过于忙碌,或许以为未来的路还很长,“老”的概念,似乎从未侵湮我们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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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姊妹五个齐聚。小妹星夜兼程,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回老家。见面的第一眼,我心里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小妹。最先冲击我眼帘的,不是她的笑容、她的发型和衣着,而是她额头的一大绺白发。虽然只是一绺,但却十分刺目,似乎遮去了她的半边头顶。“我的个天”!连她都老了,我这个大她整整十岁的大哥还能不老?

几十年来,从呀呀学语的幼童,到憧憬未来的少女,直至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为自己和全家生计奔波忙碌,虽然她有时回家,偶尔会出现在我这个最长的兄长面前,但她经历了多少坎坷,有过多少喜悦与忧愁,我真的很少过问,知道的不多。

她最晚来到这个世界。正因为来得晚,无论先天还是后天,该她享用的资源,仿佛已被我们这些哥哥姐姐们提前享用,留给她的太少,以致她出生时体量最小,长到几岁时,还是一个不足一米高的小不点,但她活泼,整天蹦蹦跳跳,不是拽着哥哥姐姐的衣襟,跟着我们闹“捉羊”,就是在大人们的大腿之间溜来溜去,时而撞疼了奶奶的膝盖头,时而踢着了邻居婶子的脚后跟。

幼时的她衣服最破。我穿剩下的给老二,老二穿破了,缝上几个补丁之后,又穿到老三身上;只要还没破彻底,老四穿过之后,最终就会落到她这个老幺的身上。破衣烂衫的她,眼看着就像一只灰不溜秋的小老鼠。

她正长身体时,家里缺粮,每日除了早上一顿干饭,其余两餐,不是稀粥就是米面糊糊。下饭的菜,不是几坨臭豆腐,就是一盘咸萝卜干,或一碗清炒芝麻红薯叶;鱼肉鸡蛋之类,只有过年过节或家里来客时才会有。偶然有一天,灶台上一个搪瓷茶缸冒着热气,飘来猪油冲鸡蛋的香味,小妹禁不住诱惑,趁大人不备时,伸出小手去抓那个冒着热气的搪瓷茶杯,茶杯翻倒,一杯热气腾腾的猪油蛋汤全都泼到她的脸上,她“哇”一声扑倒在地,疼得嚎啕大哭,四肢不停地抽搐。将她翻过身来,只见她满脸通红,泛着水泡,母亲心疼不已,急得不知所措,连忙喊回父亲,和他一起抱着小妹朝公社卫生所奔跑,我们几个大的兄弟姊妹,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从此以后,小妹好像不再那么活泼、那么欢畅,仿佛一夜之间提前长大了。一个最明显的标志,是不再嘴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决不与哥哥姐姐们争抢。令哥哥姐姐们惭愧的是,她不争食,却争着干活,每天独自上山,收拾满满一篓柴禾回家。那个装满柴禾的篓子,几乎与她身高平齐。她是连背带拖,才把柴禾搬回家的。

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每次回家和离开,她都悄悄跟在母亲身后,不是早早地站在村前的河边迎接,就是一直把我送到河边的路上,直至看不见我的身影为止。我每次离开家人,晚上在县城等待第二天去汉口的班车,睡在一位老乡家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着母亲疲惫的面容、牵挂的眼神,当然还有小妹那瘦弱而矮小的身影……

我参加工作之后的有一年回家,女朋友随行。全家人像迎接贵宾似的等待着,两个妹妹专程赶到县城车站迎接。见面的第一眼,我突然发现小妹变了:她一下子长成一米六以上的个子,圆圆的小脸变长了,五官轮廓清晰,显得眉清目秀,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遗憾的是,穿着依然过于陈旧,她如果稍加打扮,也许就是个非常时髦的靓妹,昔日那个灰不溜秋的小老鼠,再也不见了。

忘不了小妹的每次迎接和送行,送我接我的当时和之后,她除了咧嘴笑笑,就再也默然无语,似乎一切问候和牵挂,尽在不言之中。

她接我送我不计其数,而我呢?

有一年,她来省城帮我照料身患重病的岳母,父母让她捎带许多吃的用的土特产品、外加父亲为我编的一张竹席。一个女孩携带如此重负上下公共汽车,想象有多艰难,但她硬是不吭一声,没让我去车站接她。另有一次,她来省城看望帮我带孩子的母亲。临走时,她默默无语,似很疲惫,也像有心事。我送她去长途汽车站搭车,从市内公汽停靠站点到长途车站,还有近一公里的距离,我准备把她送到候车大厅,为她买好票后送她上车,她却怕我工作忙,执意不要我再送,赶紧回单位上班。我没推辞,但在登车返回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回头,望着她在茫茫人海中独自穿行的背影,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小妹她正身怀有孕——我对她太疏忽大意了。

她常年在外打工,却不擅于言辞,难免令人为她着急。她的儿子大专毕业后,因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随朋友一起去安徽,有传闻说是去与人合伙搞传销。她急了,连夜乘火车从广东北上,途经武汉下车,要我帮她出主意,怎么劝她儿子不再干糊涂的事。我从法律角度解释传销对自己、对社会的危害性,让她劝说儿子权衡利弊得失。她听完后马上离开,又连夜赶往合肥。没想到,她很快就做通了儿子的思想工作,第二天就把他带回了广东。

我终于明白,小妹她再也不小了。五十而知天命。几十年的人生风雨,上有老下有小的操劳磨砺,把一个青涩稚嫩、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头发花白,只会替别人着急的老妈了——她着急的是婆婆年迈,腿脚因关节炎而行动不便;她的女儿虽已成家,但是还没买房;她的儿子快三十岁了,还没对象呢!

小妹再也不小了。她头上的那一绺白发,也许就是一种见证、一种标志;见证了她的经历、标志着她的成熟,象征着我们兄弟姊妹谁也不再年轻,提示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更宝贵。这有什么关系,常回家看看,常和兄弟姐妹们聚聚。殊不知,每当我们回味小妹那个小不点儿的模样时,该是多么幸福、多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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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26日于鄂西苏马荡.林海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