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恩施，凤凰山后，有90多个小坟头。
它们来自一座「动物园」。
没有人来买票，81岁的罗应玖常常一个人，就这样在动物园门前，坐上大半天。
左边海报上的猴子、熊、狮子、老虎褪色泛白，他头顶上的三个大红灯笼摇摇欲坠，右边墙上的动物园须知，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这个白发老人一日又一日守在老旧桌前，贴在桌子前的红纸白字上写着：参观凤凰山动物园，原票价20元，现半价10元，大人小孩一律同价。
动物园什么时候降到了半价，没人在意。
“我叫罗应玖，我是凤凰山动物园的园长，也是采购员、搬运工、清洁工、售票员、兽医。是讲解员，也是送葬者。”
大家习惯了，叫他老罗。
△ 现在动物园的门头，装修翻新过。海报上写着巨蟒、野猪、鸵鸟、孔雀、猴子、野天鹅、娃娃鱼、乌鸦、竹鸟、藏獒等等。供图/夏延年
32年，一个老人守着一家动物园。
守到满头白发，守到动物们老去、死去。
年过八旬的老罗感动了很多，那些从来没有到过动物园的人。
可现代的支援方式，以及动物园外的高速世界，几乎都与他严重脱节。
△ 老罗日常巡视动物园。供图/夏延年
夏延年，是最近到动物园最勤的“客人”。
为了把大家委托给他的爱心，亲手交到爷爷手里。
然后邀请老人录了段视频，反馈给来自五湖四海的捐赠人。
△ 很多人通过B站找到夏延年，委托他帮助老罗。他用手机记录。供图/夏延年
“这个方法太笨了。”
每周，夏延年都要跑上好几次。
“但，这确实让动物园里孱弱的狮子、老虎吃上了肉……”。
夏延年，25岁，土生土长的湖北恩施人。
从小在动物园旁边长大的他，家住在离凤凰山动物园步行只要15分钟的地方。
去年，他回到动物园，给罗爷爷拍了一部短片。
灰色清冷的色调，生锈老旧的铁栅栏，园内鹅叫犬吠...
2分57秒，我们看完了一个老人，几只动物，和一所动物园。
短片后来在《2020年罗德短片比赛》中，获了奖，在B站几万的播放量，老罗和他的动物园也一起火了。
50元、100元、200元……
这些比门票高出几倍、几十倍的捐赠涌入，让老罗喘了一口气。
△ 老罗在做记录。供图/夏延年
01
2分57秒
一个81岁老人的半生
在恩施，几乎人人都知道老罗。
也几乎，人人都对这座动物园避而远之。
园内太臭，环境不好，动物不是残疾，就是老得快不动了。
老虎、狮子殃殃的，猴子没精打采，流浪狗和流浪猫，甚至农家肉猪，也都被老罗养在了园子里。
这座“特殊”的动物园，位于恩施市的黄金地带。
不仅在市中心，更是在森林公园最显眼的路口。
“凤凰山森林公园，是恩施市民日常散步的风水宝地。而只要散步，动物园是绕不开的必经之地。”
夏延年，对动物园再熟悉不过了。
△ 夏延年和外公一起看猴子。供图/夏延年
小的时候，家人常带他来。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孔雀、狮子、老虎时的兴奋。
△ 三岁的夏延年和鹿合影。供图/夏延年
“恩施地处大山，那时交通不便。我们这些孩子要去动物园看野生动物，其实很难。”
20多年前，老罗和他的动物园明星们，成了娃娃们眼中的新鲜事物，十分稀奇。
一时间动物园门庭若市，比老罗待过的电影院还要火爆。
“周边几乎没有哪个孩子，没去过。”
△ 夏延年动物园游记。供图/夏延年
毕竟在家门口，就能看到会呼吸的大熊、吃肉的老虎、挥舞的猴子、开屏的孔雀，还可以骑马……那时，可是“奢侈”得很。
“动物园旁边是溜冰场，看完了动物，再去溜冰。”
这样的记忆，对于夏延年来说，随着泛白的照片，一起尘封在了时光里。
△ 小时候在溜冰场。供图/夏延年
在夏延年拍的短片下，有人感慨：“凤凰山动物园，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
有人惋惜：“野生动物的启蒙，就是从罗爷爷开始的，可是，好多年不去了。”
“10年前，动物就老了。没想到，它现在还在开着。”
长大后，夏延年也很少再去。
他不知道，门票具体什么时候从20元降到了10元。也不知道，具体从哪一年开始，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忘了”这里。
大学毕业后去国外留学，再次回到家乡恩施，回到动物园，夏延年想到要拍点什么。
“本想做一个长片，纪录一下罗爷爷。可爷爷和动物园的一天，简单纯粹到，镜头里，只有他一人的身影，从清晨忙活到傍晚，随着日月轮转。”
后来他觉得，差不多3分钟，够了。
猪吃食、熊喝水、马吃饲料，猴子蹲在地上啃果子，狗子在园里走来走去。
老罗像个大家长，在动物舍间来回巡逻，照顾着每一只动物的吃喝拉撒。
动物园里，有只小黑狗又怂又爱闹，老罗总要训上两句：
“还在闹，是不是想挨打，哪个不听话就要打谁……”地道的湖北口音，甚是亲切。
老罗的一天，已经模式化。
大清早，凤凰山的鸟儿刚刚睡醒，他就会起床给十几只动物喂食，打扫笼舍。
忙完了，推着自行车去山下，穿过市场人群，买菜买肉。
脸上沟壑纵横，疲态尽显，接过零钱时，老罗还不忘嘱托一句：“我明天再来，还有没有肉……那个……不好意思啊，现在下雨天生意不好做……我年内努力还你（钱）”。
对面的人，边找零钱边回答道：“给你留着新鲜的……”
大家知道，老罗这都是买给动物的，也就不怎么做他的生意，给他最实惠的价，买到最多的菜——“大家尊敬他，也打心底里，佩服他。”
有时，老罗的儿子帮忙去买菜，还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
在恩施的街头，常常有个老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堆成小山的自行车，满载而归。
这些，也许才仅仅够动物们半天的食物。
要是撑不到晚上，老罗傍晚还要再抽空下山一趟。
采购完回到山上，干完了活儿，上午便开门迎客。
即便一天，可能就一两人，甚至没有人，他还是会坐在门口，守着。
自己什么时候吃饭，他似乎从没放在心上。
一顿简单的白饭加剩菜，管一天。
“他永远，把动物的温饱，动物的生老病死放在第一位。最担忧的是动物吃不饱，生病了受伤了自己治，死去了就自己埋……”
老罗的衣衫干净整洁，可头发长长的，有点不修边幅。
有时静静坐在动物园门口，路过的人“调侃”：“这个妹妹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老罗不是第一次被认成女的，因为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他剪过头发”，只是有一次，剪去长发的老罗回到动物园，发现一向亲近他的猴子，连连后退，提高警惕。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剪了头发，动物都认不出他了。
后来，他再也没动过头发的心思。
对着夏延年的镜头，老罗还讲了一件自己特别走运的事。
前年腊月，日子相当困难，动物们眼看就没有吃的过冬。
幸运地是，买彩票中了2万，大概是上天的眷顾，这一下解决了动物过冬饲料的问题。
说起这件事儿，老罗笑容挂在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罗爷爷，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他身上有让人敬佩的能量，也有独行远去的孤寂”，夏延年说，要打开他的心扉，真的不容易。
为了完成片子的拍摄，夏延年前前后后准备了几个月，隔三岔五就去动物园。
当他对着他说，笼舍里狸猫的来历，说起自己的内心，说起自己过去的事。
夏延年才觉得，这个老头的信念感，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强。
“老百姓嘛，不应该只看到眼前的利益，更应该看到生命的贵重。”
“一草一木，一鸟一兽，这不都是恩施的宝贝。”老罗语重心长地说道。
02
他是个固执的老头
也是个让人敬佩的老头
35年前，47岁的罗应玖从部队退伍，被分到了湖北恩施的清江电影院工作。
提着浆糊和海报，把广告贴到早市，是他的工作之一。
那时，恩施刚成为中国最年轻的自治州，后来全称改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这个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城市，高山峻岭、层峦叠嶂、雾气缭绕。论崎岖和险峻，一点也不输“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
自然条件优越，但相对闭塞，当时的恩施人食野味普遍，这也是山区一大“特色”。
市场里，野味摊前总是十分热闹。
罗应玖，像个不速之客。
5元的丘鹬（yù）、14元的豪猪、伤痕累累的麂子、奄奄一息的野鸡、颜色稀奇古怪的八哥……都被他买下来，带回家仔细养着。
直到1986年，在清江电影院，诞生了恩施有史以来首个动物展。
策展人便是罗应玖。
开展那天下午，家长带着孩子，老师带着学生，周边的乡亲、游客们，也都慕名而来，成了他一辈子的恋恋不忘。
“为地方人民做件好事。”这是退伍时，团长对罗应玖的叮嘱。
他记了一辈子。
践行了半生。
1989年，因为动物收容所受到大家的欢迎，于是，在当时政府的帮助下，“民办官助”的凤凰山动物园诞生。
老罗和他的动物世界，迎来了最辉煌的几年。
“那时，动物园是个香饽饽，里面的动物，别的地方都见不到。有豪猪、果子狸孔雀、鳄鱼，甚至还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金雕、巨蟒，以及二级保护动物黑熊、猕猴等等。”
当有孩子说想看老虎、狮子，老罗又四处寻找。
把别人不要的，没有尾巴的东北虎、年老的狮子、断掌的黑熊，带回了动物园。
好景不长，大家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
动物园的收支开始不平衡，养动物成了罗应玖的难题。门票的收入，抵不过动物的一顿口粮，他就把自己每个月4000元的退休金全投进去。
动物吃得比人还好，在老罗的儿子罗斌心中，是道过不去的坎。
动物有肉吃，老虎狮子每天各吃一脸盆精瘦肉（肥肉吃了拉稀）。老虎还能每天吃两只鸡当零食。
而罗斌和妹妹，天天吃素，南瓜兑水一锅炖。
七搜八捡回来的动物们，老罗看得比自己还重。
他不嫌弃它们缺胳膊少腿，更多的是心疼。
有人问起，他常说：“动物在世界上生存，需要我们人类去保护它们，不让它们挨饿，给它们肉、香蕉、苹果……和它们相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给动物取名字，鳄鱼叫洋洋，孔雀是球球，还有调皮的猴子皮皮……
他每天都很忙，忙到没有时间顾及太多，家庭后来也两度妻离子散。
他把所有的钱砸在动物园里，入不敷出。
他倔强地一个人支撑动物园32年。
即便，后来没有人再愿意看他的“皮皮”们。
03
时代不再需要他
可，动物园还需要他
老罗心里知道自己的动物园不行了。
和林业部门，政府之间的恩恩怨怨，拉扯了多年。
看着野生动物，一只又一只老去。
被扣下的许可证，一时难以拿回来。
夏延年的内心，颇为感慨。
现在，恩施建了好几个野生动物园，动物多了，设备和管理更先进，孩子们再也不愁没老虎、狮子看。
甚至高铁、高速通了之后，飞到非洲大草原去都行。
“不过，我没去过。”夏延年说，这些年，也有不少人劝老罗，等给动物找到了好的去处，就退休吧。
甚至有动物园愿意接受动物们，还有部门开出了比较优厚的条件，都希望老罗别再坚守了。
可这些，最后都不了了之。
“他，太执着了。”
出了短片后，夏延年还发了一则花絮。
花絮里，看到了巨蟒，恩施闹市的嘈杂，山上动物们的“唧唧呱呱”声……
“拍动物园很难，要让它们不那么警惕，就得多花点时间和小动物们相处……”这一点，和老罗的脾性倒有点相似。
让夏延年感到头疼的，还有一只野生鹅，不仅爱叫，叫声大，还叫得很难听。转头又吐槽小黑，是只又怂又爱叫的狗狗。
动物园里很热闹，恩施的市井生活，也热闹非凡。
可是，孤寂感又会充盈着整个动物园，散布在老罗每一个爬坡时，忙碌的背影里。
最近老罗的动物园处境，挺尴尬。
根据规定，不能养再收养其他的野生动物，园子里不少流浪猫和流浪狗。
而它们，也不太“老实”。
有的时候早上一开门，老罗看见几具尸体躺在园门口。“它们是被人毒死的。”
采访的时候，夏延年每讲完一个细节我都会忍不住问：“你觉得，罗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善良”，因为这里的动物很多都是他从刀下救回来的。
“他信念很强”，一直牢记着，为恩施人民做一件好事的承诺。
“他也很固执”，不管发生什么，从没想过放弃动物园，放弃每一条生命。
“他好像活在上个世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明明知道他的动物园落伍了。
32年，动物园给这座城市，给这里的人们，留下了什么。
看起来，是短暂辉煌后的一地破败。
从老虎到老罗，从3岁的夏延年到25岁的夏延年，他们在成长，也在老去。
△小时候的夏延年，在动物园荡秋千。供图夏延年
在影片花絮的最后。
老罗从小卖部出来，买了一个口罩。
“他不愿意麻烦别人，药店门口写着必须戴口罩入内……”夏延年举着镜头，有些颤抖。
镜头一转。
老罗径直走进药店，帘子动了动。
消失在了镜头里。
说明
如果有小伙伴想要帮助老罗和他的动物园
可以咨询B站@弗里德里希大王
（也就是文中提及的夏延年）
· END ·
【资料参考】
1. 《一个人的动物园》 作者：bilibili@弗里德里希大王
2. 《夕阳红》20190827《老罗的动物世界》来源：CCTV12
3. 《八旬老人守佑“最孤独的动物园”32年：婉拒购买租赁捐款，曾给老虎狮子吃肉自己孩子吃南瓜》来源：武汉晨报
【版权说明】
本文图片来自夏延年以及他的短片《一个人的动物园》、图虫创意、CCTV12《老罗的动物世界》，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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