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陈丹青：要画出肤浅吗？告诉你：很难|模特|油画|画家|绘画

“就某一方面，美术馆似乎成了一个无术之地。什么是巫术之地呢？进了这个屋里，你就比外面高尚很多。但是，如果你进了一个屋里，发现它和外面的世界是同步的，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真实，这才是真正的现实。”策展人崔灿灿所说的“屋里”，就是陈丹青最新的个人艺术展“Shallow（肤浅）”。

在过去5年时间里，陈丹青写生了将近60个中国一线时尚模特，然而当这些作品第一次完整地出现，策展人却拒绝提供一个标准的线索供观众解读，再加上“肤浅”这样的主题，令人更加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的展览？

“谁都说作品要追求真实、深刻，肤浅用不着追求，”陈丹青接着崔灿灿的话题继续：“我去，要画到肤浅，非常难！”他特有的语言节奏引得在场观众忍俊不禁，有人爆出了笑声。可接着他说道：“（进了展厅），我一看，这些画还是太传统、太老实，我非常想弄出一点新样貌，结果还是画得老实巴交。”

在《局部》观众的印象中，陈丹青非常忙。忙着写稿子，忙着做视频《局部》，忙着带我们看遍19世纪和那之前世界上产生过的艺术，事实上，他确实把更多的时间交给了“写生带来的困境”。

在他的朋友、青年油画家尤勇的画室里，有一扇天窗。陈丹青借着那片天光作画。他的绘画对象常常在改变，都是来自好朋友姚戈推选的、中国近几年最为一线的职业时尚模特。在姚戈看来，与陈丹青的合作，是由中国最好的艺术家依据中国最好的时尚模特创作，时尚与艺术产生的联结，意义不同寻常。

手机，布面油画，160x160cm，2016

陈丹青却走入“写生带来的一个困境”。一个新模特的加入，熟悉的造型师朋友谢星的加入，又会在某个阶段，为他带来新的触动和转机，令他日复一日地走在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写生之路上。陪伴他作画的小狗埃塞克，已经长到了相当于人类年龄的五十多岁，时光就是这么不知不觉留在了画布上。

如果你有兴趣观摩近30幅大尺幅的模特写生组画，不妨听一听陈丹青与费加罗独家分享的创作故事。或许，真正动人的艺术，并不是将所有必须的象征意义纳入了作品，也不是精确描摹了男人、女人、服饰和动物，更多的还是艺术家对身边的人物进行了转化。作品，不是艺术家的心灵日记，而是诗歌。一件作品中最迷人的，不是他表达了什么，而是他如何做到的。

面对当代艺术现场，许多观众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是艺术？”“费加罗遇见系列”邀请国内外知名艺术家，以老友闲谈的形式，简洁的设问，引导每个具有好奇心的人了解同一世界中的丰富意象及其意涵。“遇见陈丹青”系列之发轫，敬请期待更多当代艺术问题专家的来访。

（以下部分根据陈丹青先生采访讲述整理）

羽毛，布面油画，180x160cm，2017

所有这些画都是在油画院尤勇家里画的。我需要有天窗的画室，他给我提供了天窗，我力气不够了，老了，有时候这么大的画要推上去，放下来，他会帮我，很多很多事情他帮我。

他养了一条狗，名叫埃塞克。我天天看到埃塞克，所以它进入了好几幅画。事情变得很好玩：2016年我开始画这批系列，按照狗的年龄算，埃塞克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过了5年，他已经五十多岁，明年他就跟我年龄差不多了。

展览进门的一张画，构思来自姚戈。他说，咱们既然画模特，能不能从世界名画上找些灵感。好呀，我一下想到马奈《草地上的午餐》，然后把女裸体换成男裸体，调换了裸体者和穿衣者的位置，构图变了，背景也换成室内。

题未定，布面油画，200x220cm，2021

唯一可以提醒马奈原作来源的，是右下角这堆书，最上面摊开了《草地午餐》这一页，我画了马奈笔下裸女的局部。很多人看这张画没联想到马奈，这正是我要的效果。之前一百多年，欧美至少有二十张《草地午餐》的变体画，各个画家按照马奈构图，还画上黑人女裸体、穿工装裤的男性工人，等等等等……我要试试他们没做过的，我不知道成功不成功。

所有模特差不多等于我孙子的年龄，一见面我就会问，多大啦？一个说，我98年的，旁边另一位说：04年的。他（她）们很快发现我是个喜欢聊天的老头，渐渐放松了。不存在画家和模特的沟通困难，就是老人和小孩子对话。我一直跟他们聊天，怕他们无聊。静止的动作要比走台枯燥多了。但通常他们半小时后就放松了。

蓝沙发，布面油画，180x160cm，2017

十个模特儿有七个沉默寡言。我记得有个模特愿意说话，每次休息她都会跟我聊天。她问我：你有没有遇到过种族歧视？我说好像没这感觉。她说：我每次出国去比赛都会觉得歧视，白人孩子还是比较傲慢。我听到她这么说，会了解模特的内心，了解她出国走T台是什么感受。

时装模特似乎长期主动进入一种被动状态，不那么表达自己，问题是，他们正好在一个生涩的年龄。有个模特最小，十四岁。她很被动地被派到我画室来。她发现不是走台，而是坐在那里。我很快发现她困了，我说，我没在画你的眼睛，你可以睡，她立刻睡着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还在念初中。所有模特差不多就是十八岁上下，半生不熟的，又要读书，又要走台。

三个模特儿，布面油画，180x160cm，2016

一个有趣的现象——部分模特每次休息会跑到画布前看：啊呀，画到这样了？大概还要多久？部分模特从不看画，一休息就睡觉，模特睡了，我不好意思叫醒，结果别人把他们叫醒。黄昏，我说可以了，收工了，他们就走了。我好奇的是，他们在照片上看过很多次自己的样子了，但在画布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和身材被油彩画出来。对这个差异，我很好奇。

我不选择写生对象。我和姚戈说，哪个模特正好有时间，就过来画，但必须两个下午，不要中途跑掉，去干活儿。姚戈会给我看模特卡，但我不相信模特卡，不相信在照片上判断一个人，我非要看到他（她）走进门时给我什么感觉。

我得迅速在一小时内做出决定，今天来两个，或者三个模特——最多一次好像六七个人——组织构图很费神。我不是在做时尚，给我三个人、五个人，我要考虑的是油画构图。如果运气好的话，几个人来回一站，构图就有了，但并不是每次都能好运气。

普通身高与模特身高，布面油画，180x156cm，2016

据说按照规定，女模特不能矮于一米七八左右，男模特不能矮于一米八二左右，所以画中男模特至少一米八二以上。我画的时候，会有油画院的年轻学生在旁边，我忽然就想：嗨，你站上去比比看。他一站上去，我就说，很好，三个一块画。所以这幅画的题目叫《普通身高和模特身高》。

2016年和2017年上半年，谢星还没有介入，每个模特穿着自己的便装过来画。认识谢星后，他说，我这儿几十上百件时装收藏。好，模特给他一打扮，我再也回不去了。绝大部分模特连自个儿走台都没被这么打扮过。

谢星负责打扮每个模特儿，我完全没意见，由他做，他迅速看了一下模特的身材、样子，就决定哪件衣服谁穿，然后各人发型怎么变化，要弄好久。打扮好了走出来，我的事情，就是几个人的画面组合怎么弄。

他俩是一个模特，布面油画， 180x160cm，2017

最有意思的是，我相信，谢星改变了我，我也改变了他。他改变了我什么呢？我是老知青，生长在完全没有时尚的时代。差不多到我二十七八岁从来没见过口红和高跟鞋，也几乎没见过西装，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可是那个年代，人还是想打扮。这是人的天性，但不可以打扮，也没有东西打扮。因为谢星，我第一次画到精心打扮的人，这是全新的经验。

什么改变了他呢？就是：他亲眼看到他喜欢的衣服、裙子、发型，忽然变成油画。他最兴奋是看我怎么将衣服的花纹、图案、质地，一笔接一笔，就这样出来了，这时他很有快感。

他非常聪明。2017年他跟我合作了将近二十张写生，带来的是上一批衣服。2018年后我几乎没画时尚题材，中断两年多。今年姚总让继续画，谢星就带我到他家去，忽然扔出来一大批新收藏的欧洲大牌设计师独一件，他说：我看你画过后，开始明白你要什么效果，收藏眼光变了。我一看，每件都好，都入画。

有幅画的名字叫《红西装》。并不是说红西装最主要，而是红西装带出了另外这四件黑衣服，而四件黑衣服要有个别的颜色衬托。所以起名字时稍微碰一碰这幅画的组件之一，提醒整个结构。绘画都是表象，都是模特的“样子”，但“样子”背后，我想每个人有自己的故事。

红色西服，布面油画， 210x230cm， 2017

另一幅画，我玩儿对称，两条裙子都是白的，两个模特动作都一样。

右侧的莫万丹是十多年前非常重要的模特。写生那天，来了个晚辈跟她坐一块儿，谢星在造型上动了脑筋，把小姑娘的头发弄成非常精致的装饰效果，莫万丹的头发弄成蓬松的，还给了一个面纱。这就是在对称中找些小变化，比方一个人的裙边有黑绸宽带，另一个裙边没有。裙子下面的花也是造型师的意见。两条白裙子有点单调，谢星居然弄到两种颜色的花，我说行啊，往上放放看。结果还可以，但每朵花放在哪个位置，试了很久。这就是绘画的快感。

莫万丹与晚辈，布面油画，210x230cm，2017

之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写生模特这么奢侈的事情，能画到时装模特已经很难得，但我其实不很重视模特是不是冠军。当他们一出现，我什么想法都没有，马上要摆动作啊，又忙又烦，不断协调主次关系，或者玩对称，每幅画需要有些变化。

展览原定的题目很简单，就叫《模特》，太中性，不好玩。然后我说，大家都认为时尚很浅薄、很空洞，英文应该怎么说？很感谢ZIWU的诗阳，她说，叫Shallow。好啊！当场就定下展题《Shallow》。有人问我，用Shallow是在说时尚很肤浅吗？这是个修辞的问题，一解释就不好玩了。但我从来认为，第一，时尚就是艺术；第二，时尚背后的意义远远超越时尚本身，超越衣裙、超越口红、超越高跟鞋。很简单，诸位来开幕酒会，你死活不肯打扮吗？没有时尚的社会是不可想象的。

时尚确实给了写生带来一些变化，我至今没解决好这个难题。时尚模特应该怎么画？我不知道，时尚模特不是为画家诞生的。你看，全世界还在画具象绘画的画家，据我知道很少把时尚模特作为素材，好像没有过。时尚模特被时尚摄影表达太多太多了，留给画家的余地几乎没有。诚实地说，我在做一件我到目前还不确定的事情。

当我画书，我试图把它画成好像是有生命的，可是我画模特，可能有点把他们去生命化。模特是非常特殊的人，俗话说他是衣架子。换句话说，他的个性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跟衣服的关系。

被高跟鞋包围的演员，布面油画， 210x230cm，2018

反正我觉得没画好。完成的一瞬，有几张觉得不错，现在看看都没画好。所有的画都有遗憾。多一点少一点而已。我也不太了解绘画艺术。你不要以为我了解绘画艺术。每画一张新的画，就面对新的问题，但画着画着，发现又回到老习惯，很生气！我试着一点一点改变。你看，每张画都在教我。

我非常反对把看艺术品说的那么学术化，神乎其神。一个孩子看画比成年人好得多，他没有任何知识，他睁着天真之眼在看。当然要欣赏所谓严肃的艺术、严肃的音乐，需要知识背景，但是再多的教养，不保证让你看进去艺术。可是呢，所有好画自己会告诉你它有多好。

红鞋，布面油画，180x160cm，2017

你不要低估了人的敏感。人的敏感跟知识不太有关系。人的很多敏感跟动物一模一样，这是不可描述的灵敏，知识会破坏这种灵敏。我做《局部》，强烈表达的就是不要把艺术知识化、学术化。但我不会用普罗大众这个词，我会说“人”——我们都是人，可是我亲眼看到很多教授，很多学者，完全不懂美，不懂应该敏感的事物，他被知识填满了。

我很高兴，《局部》的观众有宾馆的门童，有老太太、有六七岁的小孩、有警察，也有很多干部，高中生当然更多了。但我不知道会不会做下一季，我们拿不到一分钱广告，网站也不要。我做了《局部》第三季后，又做了山西墓室壁画，一百分钟，上下集，是我做的最认真、讲述最长的，没有一个网站要，只好在线下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