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任 育 才

一条小河从一条大沟里悠悠而来,这条小河就叫悠悠河,每逢过雁的季节,大雁从穹天深处便能看见这条闪光的小河,遂依次而下,落进这条大沟里,这条沟就唤做雁儿沟。我的家就在悠悠河的北岸上,雁儿沟就在峨嵋岭深处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处,沟顶上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寺,名曰天真寺。

小河给大沟带来一沟灵气,大沟给小河展示出锦绣的前程,它们和谐于那蓝色的山雾所朦胧而含蓄的气氛里。雁儿沟那肥黑的略带油质的峭壁上长满了汉槐、古楸及古铜色的高大的皂角树,它们那露裸的根紧紧抠进黑土深处,从那里吸取悠悠河的乳汁,壮大着自己的身躯、继而又报恩般地固守着那一方母土,有些将要枯死的老枝们在春风的鼓荡下仍要挣扎着还我峨嵋一片新叶。大树上垒满了各种风格的鸟巢,有小巧玲珑的温馨型的;有气魄宏大的宫廷式的;有树洞深处的安全型的;还有故意弄险的摇篮式的,黄俏姐儿的巢就是用泥草和着一层胶质物构成的精美的摇篮,悬挂在最高远的细枝的梢头,危危险险,摇摇欲坠,而喜鹊的巢却苍劲粗犷,圆如球,大如斗,尤其是数个大巢相连,构成规模宏大的宫廷建筑群。皂角树上的巢最多,这是因为多刺的缘故,将巢建在刺丛里,这种选择是明智的。每逢刮大风,我们就张起衣服接鸟蛋,各种鸟蛋落下来,砸在头上的就黄白两色往下流,凡是弄下这事的,就一头扎进悠悠河。

悠悠河的南岸住着五六户人家,有个清秀的女娃叫莺儿,莺儿妈常在河边采几种有灵性的花草调成胭脂,这些天真地秀之物搽在莺儿脸上,滋养得莺儿好动人。桃花盛开了,烂漫的桃花堆满深褐色枝头,莺儿用皂角洗了发却不去梳头,而用小镜反射桃树上的一只大喜鹊。那鹊儿风度飘逸,略带三分怯意地从这一枝飞到另一枝上,摇得满树桃花雪样纷飞,那黑白相间的羽毛高贵典雅,一尘不染,在小镜的光柱里折射出金属般的光辉,却见从后园一株高大的姑姑树上又飞下几只来,落在她的不远处,嘎嘎叫着,有的还试探着向她进攻、挑衅——这是怎样的一幅美妙绝伦的图画啊,大自然真善美的融和竟能升华到这样的境界里,隐显出一种祥和脱俗的佛国气象。我用心灵的光圈聚焦,记取这张难得的图片,珍藏在少年的心底,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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楸树刚长出墨绿的小叶的时候,叶柄间就伸出了楸树奶儿,一簇儿六七个奶球堆在一起,那白色的奶汁香甜香甜,只可惜吃不了几天就开花了,那楸树花状似玉兰,雪样肌肤,拥挤在嫩嫩的楸叶里,压得枝儿弯弯点头,那兰心惠质引来各样蜂、各色蝶及不尽的美丽的飞虫,虫儿们又招来莺莺燕燕,从楸花香里传出的嗡嗡的群蜂的唱词,却被莺莺燕燕那高亢的旋律所覆盖,和成春的交响乐,端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好一派闹春的盛景。少年的我们爬上树枝梢头,藏在浓花深处,只要窥见漂亮的金牛、黄蜂钻进深深的花筒里,便悄悄捏了口儿凑在耳边听洋戏,这台洋戏还没听完哩,榆树上的蓓蕾次第绽开,洋槐的梢头就泛出新绿,一夜之间,那金黄色的榆钱儿就一串一串垂挂下来,洋槐花的玉色碎花编成长穗,一穗一穗吊在枝间,散发出诱人的馋味。金贞花开了,银贞花开了,少丁花开了,母株刺花开了,采来添锅,满锅飘起了花香味,给“糠菜代粮”的年代增添了几份诗意——过的是餐花饮露的《离骚》岁月。将柳条的木芯抽出来,把那空洞的圆皮做成笛或箫,吹着乡间的小调去探寻悠悠河的源头,小河流域是一轴展不尽的长长的画卷,近处堆茵叠翠,远处峦岫雾迷,水陆交错,洲岸不分,因其境过清而不敢深人,所以终不知其源头在哪里。

莺儿家的石榴花开了,火红火红,红得耀眼,只要将石榴花嫁给巴巴树,她就会好好坐石榴,莺儿妈就用一根红绳绳从嫁”,而我妈则嫌她妈的绳绳不牢,从柜里拿出攒了多年的红丝线,从巴巴树上石榴树上牵过来,牵过悠悠河的独木桥,系在我家的巴巴树上——这就是“榴花出再牵过去,紧紧地拴在莺儿那石榴树的细腰儿上……河那面是多么含蓄地暗示,河这边是多么默契地配合,打那以后,妈常叫我给莺儿送去从悠悠河里捞出来的鱼、蚌、蟹、鳅、螺、虾,莺儿妈拿着美丽的蚌,给我们讲“龙郎和蚌娘”的故事,说蚌娘不论要什么,有本事的龙郎就能拿来什么。我问莺儿要什么,莺儿却说要月亮。

碧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色的圆月,我约了莺儿到悠悠河上捞月亮,后面跟着她家的大黄狗。我、她、狗在树影斑驳的月光里,走到蛙声悠扬的小河边,青蛙们连连跳入河里,砸碎了我们那浑圆而硕大的金月亮,只见水中的蓝天上,一切事物都在上面交错,河两岸的梨花杏花和榴花桐花及山间黑黝黝的峰尖随着月亮一同荡漾,诸景诸物无不解散,而且动摇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然后再去融和……楸织入槐里,狗织入云里,莺儿织入月亮,碾子织入茅屋,磨盘织进老牛,喜鹊窝织进天真寺——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的好的故事,我看不到这一篇的结束,趟进这流金滚银的小河里,每到一处都是如此。

我对莺儿说,今晚的月亮不好捞,明晚咱们用钓竿钓 ——尚未启蒙的童心在一片天真里捞着他们的故事,在这童话样的世界里许诺着他们那金银般的童话,演绎着他们那金银般的童事,谱成朦朦胧胧的金曲银曲。两岸万蛙齐鸣,微风不时将汉槐上的槐花韵味摇下来渗入花椒树的辛苦中,再将桑葚树上的酸甜味邮到荷花根下发出的藕香里,沁人心脾,使人心明眼亮。再往前去,惊起洲头栖息的大雁,扑噜噜冲天而起,长叫数声,空谷回音,一波一波传递出去又从峭壁顶上天真寺的后壁上碰卷回来,余音绕沟,久久不散——这捞月亮的故事像一坛陈年老酒,时间越长,就越是诱人,什么时候品起来都有滋有味,一下醉了我几十年。

光阴荏苒,韶华渐逝,我们很不情愿地告别了金色的童年和银色的少年,她考进大学,我步入军营,如今我们在一个大都市里买了一座豪华的别墅,享受着现代化的一切厚待。也许我们是天生的“穷相”吧,我那年过半百的老莺却念念不忘她那峨嵋岭深处的悠悠河,而我在睡梦里也常常品味着我们自酿的那坛醇厚的酒。茫茫都市里,千百烟囱齐放,千百汽车争鸣,烟囱伸入灰色的天空,汽笛紧扯着人们的神经,在这样的环境里,只觉得眼乏、身乏、心乏。我们想抛弃都市里的优厚的一切,回到我那人迹罕至的雁儿沟,去过那种绿色的悠悠岁月。在小河岸边采那有灵性的花草,给我们的孙女调制一点真的胭脂;挑一些山菜,掐几束野花,吃一点自然界的真的佳肴;打几角皂角,用一用天地间那闪烁着各种自然之光的真的皂沫。有一天,我的老莺终于说,回老家去吧,我真想咱们的雁儿沟,想站在悠悠河畔好好做一做吐故纳新的深呼吸。

然而,不然。

由于地下水的滥开滥采,悠悠河早就断流了,没了水,这雁儿沟便失去灵性。农业社时凿犁造耙需要硬木,所以老楸汉槐们逐渐变成犁耙;皂角木的辛味能拒牛马啃槽,于是皂角树就变成了巨大的马槽。人们用猎枪和斧头戕尽了这里的童贞,掠完了原始处子的神秘,致使泉不能生水、水不能养山、山不能养林、林不能养禽兽、禽兽不能养子孙。人类伤了母亲的龙脉,万物隐退,九九归一,待母亲终不能养人类的时候,天地间就要完成继恐龙之后的又一个轮回了。没了大树的涵养,大沟的两壁不再油湿了,悠悠河两岸尽被开垦还田了,昔日的黑土地如今也被化肥拔干了、变白了,鱼、鳅、蚌、蟹、螺、虾、蛙、蜂、雁、大喜鹊、黄俏姐、榆钱儿、楸树花…… 全然不见,四大皆空——我终于看到了这一篇故事的结束。冬天,风卷黄尘,满沟肆虐;夏日,一沟黄汤,滚滚东流——我终于又看到了另一篇故事的开始。

沟顶上,晚照里,斜影着我和老莺那无奈的长长的身影……庄子叹曰:人皆知有用之用,不知无用之用;有用乃小用,无用乃大用也……

残阳西落,夜色苍茫,我点起一枝烟,默默的踱到天真寺的遗址上,有块残碑露在断垣下,低头看那碑文,已被风雨剥蚀,月光下不甚分明,细细读来,却是禅释人间因果的佛语,曰:……前者为因,后者为果;作者为因,受者为果;种瓜得瓜,□①豆□豆;果由因来,天理□□……故曰: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注释①:文中共有四处“□”,均指残碑上的缺字。

原创作者:任 育 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