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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崔贤良

当我第一次从主管手里接过那些电话名单的时候,出于尊重他人隐私的本能,我有些吃惊。那一张张密密麻麻的名单上,不只有姓名和对应的手机号,有一些竟然还有详细的家庭住址和身份证号。

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社会最底层的电话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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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三实习那年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装修极为考究的装修公司的电销部门任职,作为“家装顾问”为有装修需求的业主提供装修咨询的服务。

“家装顾问”这个名号听起来有些高大上,但实际上就是别人常说的死推销的。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用一部老年机挨个拨打电话名单上的号码,向向电话那边的人介绍一下自己的公司,然后问对方的新房需不需要装修。

那时我刚出校门,社会阅历之浅薄仅止步于法治新闻,我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但是从这两间专门用来打电话的办公室竟然单独注册了一家公司来看,这件事违法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我们被警察逮捕时,公司的主体不会受到牵连。

名义上我们是公司的电销部,实际上我们是壁虎的尾巴。

号码的来源有很多,有的是从其他装修公司的内鬼手里低价买来的,有的是从开发商或者售楼处买来的,也有的是从小区物业买来的,银行的也有。根据来源的不同,号码的价格也不一样,有的五毛钱一个,有的一块钱一个。装修公司从来不从手机运营商那里分区域买号码,因为不精准,只会浪费家装顾问的时间,所以再便宜也不买。

在这些号码里,有一种是所有的来源里价格最高的,一般的装修公司花钱也买不到,需要极广的人脉和极硬的背景花高价才能拿到,有的售价能高达几十块钱一个。一张印有五十个号码的电话名单,能卖到几千元。

这部分的来源是房管局。

签订完购房合同之后,开发商会将购房合同集中递交到房管局备案,差不多需要30天的时间。那是整个市场最一手的资料,而且风险最高,所以那些资源不是花钱就能拿的到的。也有很少的公司会雇佣黑客,这一种我只是听说,真实情况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在我去上班之前,这家公司在我们学校会议室举行了一场招聘演讲,整个工程造价专业的学生都是被导员强制要求过去的。

说起那场招聘,我就想起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女总监来,那个老实巴交的样子好像就算她说太阳是方的,别人也不会怀疑。经过她的口述,我们甚至以为那是一家世界第五百零一强,即将在香港挂牌上市的公司,使得每个听过她演讲的人都对自己的学历心生自卑,可我满怀希望的就去了。

像我一样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二傻子还有三个,我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我已经够蠢了,我只希望我的圈子能比我聪明一些。

经过她模棱两可的话术暗示,我们四个人都以为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一份光鲜亮丽的室内设计师的工作,因为我们是工程造价专业,勉强还沾点边,可是谁都没想到来到以后是让我们没日没夜的打推销电话。

我实在替那些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打抱不平,我相信他们应该比我更需要这份工作。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的被骗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无知,天真的以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相比之下我们其他的同事们就惨的多了,因为他们是被卖来的。

他们是公司附近技校的在读学生,是因为校外实习被学校安排过来的,每来一个学生公司就会给校领导五百块钱。这些学生直到实习结束都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校外实习,为期三个月,其实是被割了一茬韭菜。如果没有这三个月的实习,学校不会给他们发毕业证,而且还美其名曰:工学交替。这件事是我后来做了主管才知道的。

我去那里的时候是一千五的底薪,管住,没有五险一金,那些技校的学生是一千。那是2017年的烟台,大街上流浪的乞丐听到这种待遇都会拂袖而去。可是作为三流大学的大学生,当然就抢破头的去了,而且还为此觉得很幸福。因为老板们最清楚三流大学的学生喜欢听到什么,无非就是那些低开高走,烂牌打出王炸的职场鲜鸡汤。

在进入公司的第一个星期,他们三个人就陆续离开了,因为都觉得一千五的底薪实在太低,而且还没有五险一金,实在跟乞丐差不多。最可笑的是公司把没有五险一金的原因说成是:你们还年轻,用不到。

我是一个话很少的人,但是对待工作还算认真,这大概是我唯一的长处。电销部的吴经理担心我也离职,于是单独找到了我,说:

“销售这个职业,底薪没有高的,全靠吃提成,只要你业绩好,一个月一两万很正常,而且没有上限,收入和能力成正比。”

我想了想,这不是像乞丐,这他妈就是乞丐。

工资构成说的通俗一点,就是1500+五饼一汤。

在我的认知里,画饼有两种做法,一种是电影《华尔街之狼》里,先让你尝到饼的味道,然后告诉你,只要努力,还有更多。

还有一种,他会给你画一个天底下最好吃的饼,但是会放在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如果你尝试之后发现够不到,想要放弃,他就会告诉你:

“年轻人,成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句话很对,可这是两码事。

其实我没走的原因非常简单,我是宿舍第一个出来实习的,当晚宿舍内举行了盛大的送行仪式,还集资给我买了一个街头霸王的皮肤,我说等我在这家公司发了财,送你们每人一个。

才一个星期就回去?他们能笑话我一个学期。

于是我过上了日复一日打电话的日子,每天大概要打两百多个电话,大部分情况都会被挂断,少部分情况会先挨一顿骂,然后再被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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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除了我和吴经理以及一个姓魏的主管过了二十岁,其余那些学生都是十六七岁,正是年少气盛,天王老子来了也要靠边站的年纪,别人怎么骂他们,他们就怎么骂回去,而且措辞还花哨的很,要是放到如今的综艺节目里,后期能“哔”一整期。我有时实在羡慕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我就从不骂人,因为骂不过。

一次开会,吴经理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以前这里有个业务员,打电话的时候和电话那边吵了起来,对面问他:‘你是谁?’他说:‘我是你爷爷。’然后就把电话挂了。结果不到两个小时,那头找了过来,还带了六七个人。

以前这种事也有很多,我们都能处理,他们来了之后,我们在前台登记的时候就能拦下来,好好聊两句就打发走了,他们从头到尾都见不到业务员。但是那次不一样。那是烟台很有名的一家公司的老总,这附近三家公司的股东。

前台问他:‘你找谁?’他说:‘我找我爷爷。’真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前台一看这个人来头不小,还带了那么多人,以为是工地出了问题,带人过来砸店的,赶紧找了老板。老板是做工程出身,道上的人认识不少,带着工程部的几个人出来,但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没敢说话,只能带这个人去找业务员,偷偷安排前台报警。

这个人找到了业务员——就在这个办公室里,我记得很清楚,一群人提着棍子把那个男孩围在中间。这个人说:‘看你是个孩子,我不为难你,跪下磕头,什么时候磕出血来,这个事儿就算了。’正好警察过来了,两个警察,一看到那个老板,都没说话。那个老板对着他们摆摆手,两个警察掉头就走了。

所以我希望你们在打电话的时候能稍微克制一下,大部分情况下没什么事,但是遇到一次钻牛角尖的就够你受的。因为你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但是他知道你只是一个打电话的。”

吴经理的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安分了很长时间,整个办公室忽然就进入了爱讲道理的文明社会。

可偏偏没过几天,我就骂了一个人。

我像往常一样刚拨通电话,嘴都没张,对方就扯着嗓子骂了起来,直接问候到祖上三代,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恨不能要灭我家满门。因为被骂的突然,我愣了好几秒都没反应过来,心里实在火大,挂断电话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操你妈的。’我以为他听不到,结果他马上就打了回来,我看着来电显示的号码,一点火都不敢有了,想了想又挂断了。但是他接着又打了过来,我只能接通。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好汉,但是一听到他说要过来揍我,立刻就想起吴经理的那个故事,于是赶紧开始道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换着花样给他道歉。我想那半个小时说的话以后也许可以写成一本书,名字就叫《道歉这样道,苍天饶过你》。但他实在是铁石心肠,非要过来揍我,几乎一整天我都吓得要死。下午我又打过电话去给他道歉,但他不接了,我以为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于是又发短信给他道歉,十分钟一条,每一字一句都是反复斟酌,发自肺腑,情感的充沛程度比我历来的小说都要委婉动人。

直到第二天,他终于说他不过来了,让我以后注意一点,把我开心的差点跳起来。我回头对吴经理说:

“我昨天骂了一个人,他说要过来揍我。”

还没等我说后半句,吴经理就问:

“哪个小区的?”

我说了小区名字,吴经理笑了笑,说:

“没事,让他来。”

我莫名地感觉到温暖,就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人撑腰的感觉。另外我也知道,那个小区的房子确实不值钱。

从那以后我比以前老实了许多,开始踏踏实实地打电话,一来是想多挣点钱,二来也是不想给吴经理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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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奇怪的是,任凭我卖力的打电话,签了很多订单,到手的钱却没有多少。

签成一个装修订单公司有多少利润呢?保守估计,一半左右。前期销售也会故意漏报一点项目,后期引导业主增项加钱。毕竟业主不是专业的,分不清一扇门和一樘门的区别,以及有没有安装费等等杂七杂八的小项目。

每签成一个订单,我们家装顾问和销售都会有0-2个点的提成加五百奖金,提成开工前发一半,完工后发一半。如果没有打折,就是2个点,比如单值十万,提成就是两千。八折以上,都是1个点,比如是打完八折之后十万,提成就只有一千。八折以下,就没有提成,只有五百奖金。

在我到那家公司时,公司的很多销售已经陆陆续续跳槽走了,因为在那里挣一个月的钱,有一半都会因为达不成那些严苛的绩效而用来交罚款。

除了金钱惩罚,还有很多肉体的摧残。每晚下班后成百上千的蛙跳、俯卧撑,以及苦瓜、芥末、蚯蚓、生鸡蛋等等,想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

那时我才从离职的人口中得知我挣不到钱的原因。老板提高了装修报价,业主很难接受,只能打折,但是作为销售却又不愿打折,所以很难签单,即便能签的订单基本也都在七折左右,公司的利润仍然与往常一样,但是员工却只能拿五百奖金。

但是吴经理再一次安慰我:

“以你的业绩,不久就能当上主管,只要你手底下有人签单,你就能拿一个点的提成,八折以下也能拿。”

我忽然明白,难怪老板会做出那样的决策,原来基层的业务员在他们眼里是这么的无足轻重,那么卖力的工作,连剩饭都不配吃到。

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差,每个人都失去了工作的动力。有天我突然听说,老板已经撤出了股份,带着账上的九百万,开着帕拉梅拉离开了。

账上的资金所剩无几,诺大的公司一夜之间摇摇欲坠,人心惶惶。

又过了没几天,吴经理也走了,实习的学生几乎在同时返校,两个办公室就只剩下我和魏主管两个人,也因此我们两个人的升职都在意料之中,他成了经理,我成了主管。

但凡公司还想找出电销部的第三个人来,那都是对我们两个人的侮辱。

三天以后,公司的高层和一所技校的副校长搭上了线,又买来了一个班的五十多个学生。这是一批全新的韭菜。但是那个时候公司已经没什么人了,销售部基本全走空了,电销部约来客户进店也没人上前交谈。

年底公司年会的那天晚上,魏经理找到我,说:

“我以前有个经理在德州入了股,开了一家新公司,缺人。我去做总监,你做经理。新公司开业,待遇好商量。”

我有些犹豫,因为他一走我就成经理了,德州毕竟是个小城。但他又对我说我:

“现在这个公司的股东打算卖公司走人了,公司可能离倒闭不远了。而且现在罚款越来越严重,他们打算收最后一批韭菜。吴经理就是因为罚款太多,所以才走的。网络部的高经理五千底薪被罚到只剩七百。别看经理的职位光鲜亮丽,现在我们挣的钱都还不够罚的多。如果你成了经理,你也是这样。别管什么职位,钱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理由拒绝。

2018年4月,我和魏经理,以及一个姓王的销售经理,三人一车,意气风发的踏上了德州之路。

那时的我们雄姿英发,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一片大好,甚至以为可以凭我们在烟台的先进经验,把德州的装修市场搅个天翻地覆。

因为他们两个人亲眼见过,当年烟台的公司开业时,有一个销售经理一个月挣了三十万,三个月的时间就成为了公司的股东。

做销售的都只相信一件事:有能力,就有一切。

短短七个字,让无知的人充满着盲目的自信,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无畏而汹涌的扑向深渊。

后来回想,我们算漏了一点,也是致命的一点,那就是德州的房价。

在这个遍地是回迁房的市中心,紧挨着回迁房的楼价却都已经到了一万多,而这里的基本工资还依然停留在两三千的地步,甚至三千的工资都已经属于中上层的收入。

我们想不通以这样的经济水平,德州的房价是怎么敢卖这么高的,也想不通以这样的工资,德州人是靠什么买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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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一开业,他们就回答了我们的疑问:

“我们有钱买房,没钱装修。”

“有钱买房怎么会没钱装修?”

“买房时有钱,买完就没钱了。”

“可是这么好的材料,你觉得八万很贵吗,我们绝对保证环保,而且支持第三方环保检测。”

“我亲戚一万五就能给我装完,也很环保。”

就这样,那段时间的收入只够吃住,王经理连车都很少再开了。

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着迷茫和无措,谁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将会以什么样的变化来结束

直到有一天,王经理花17万入股成为了公司股东。三个月之后,魏经理也花10万成为了股东。在魏经理成为股东之后没几天,刘总监就离开了这家公司。只有我,还是一个普通员工。

那以后他们两个人轮流给我打鸡血,要我努力工作,包括在宿舍睡觉之前,有时又透露出让我入股的意思。他们的条件非常诱人,可我早已经失去了对这片市场的耐性。而因为公司的绩效政策,我每个月被罚到只有一千多的收入。

偶然一天,王经理单独请我吃饭。他是一个很少吐露自己感情的人,所以我故意和他多喝了一点,直到他醉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得知了一个秘密。

他入股时,公司已经是亏损状态,他的17万,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买下整个公司。但是他并不清楚股份机制,在老板和刘总监轮流的连哄带骗下,只是花17万买下了股份的10%。那17万,有一部分堵了公司的窟窿,还有一部分被老板和刘总监私自分了。

当时他们之所以会拉魏经理入股,原因大致也是如此。因为刘总监要撤资,但是公司账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所以一是为了给刘总监分钱,二是为了堵窟窿,再就是老板和王经理也各分了一部分钱,顺带着还满足了魏经理当老板的执念。可魏经理之所以会入股,却完全是出于对刘总监和王经理的信任。结果他入了10万块钱的股,刘总监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听完后,只觉得人心的险恶,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经理对我说:

“人都是有私心的,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做。”

我笑了笑,说:

“对。”

他的话就好像一个人在做了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之后,不仅不反思,反而还安慰自己说,这件事是人就会做,这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不可避免。

我庆幸自己没有和他共事多久,但我也没有和魏经理说起这件事。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只是问过他一次,我说:

“你为什么要入股?”

他说:

“做我们这行,不入股,是挣不到钱的。”

这大概是三年来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实话。

2020年的12月,我离开了这里,距离我第一天上班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许仍然是这个行业。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份合法的工作,不过也许并不重要,因为没有人会在乎。

我也曾问过吴经理这个问题,吴经理告诉我:“一点点灰色的地带对于促进社会的经济发展还是有好处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我却被他那短短一句话里宏大的价值观震撼到了。

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是非分明的世界,只怪我想得太多。

作为一棵韭菜,我力所能及的事实在太少。我常常看着新闻上那些与我同样年纪,同样对未来充满迷茫的年轻人,感慨万千。

山高路远,爱莫能助。

这个时代的答案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在这一个无解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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