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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韵经营着一家蛋糕店。因为位置好,蛋糕的样式和味道都不错,生意很好,三年下来不仅帮她还掉了债务,还有了点积蓄。

可正在她信心十足地打算铆足了劲儿攒笔买房钱时,房东忽然变卦不肯续租了,让陈韵月底之前挪地儿。

陈韵欲哭无泪。这么短的时间,她上哪儿找合适的店面去?她没读过什么书,也就这一门手艺,不卖蛋糕又能干什么呢?可是这几天她把周边几条街道都跑遍了,无外乎两种情况,合适的贵得要死,不贵的要么太偏,一棍子抡出去都打不着人,要么就是面积太小,只能卖奶茶。

着急时前夫张鹏出主意:“你去找老杨呗!那老头在春谷路不是有个店面租给人卖饰品吗?这人之前就对你妈死缠烂打,你让你妈去找他谈,让他把店收回来租给你。他准答应!要是他俩好上了,没准儿这租金你都不用给了!”

陈韵愣住了,她没想到渣前夫竟一刀切中要害,说到她心里去了。

打从房东通知不再续租的那一刻,她脑中就闪过了这个念头。老杨那店,不论位置、面积还是门脸儿,都太合适了,简直就是为她的蛋糕店量身定做。

可问题就是,她跟老杨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把店面从租客手里收回来,租给她呢?

陈韵哼了一声,“我妈讨厌老杨,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一时彼一时嘛!以前你妈嫌弃他,是用不着他,他跟咱们没啥利害关系。现在不一样了,你要开店,要赚钱过日子,你妈不也刚好在物色老伴儿吗?这现成的老杨干嘛不要?你妈这个年纪,找老伴儿不图个实际,还能图啥?图感情?图眼缘?得了吧!当爹妈的,为子女做出点牺牲还不是应该的吗?你当年不也……”

“咳咳。”他忽然卡住,改口道,“再说也没让她立马答应老杨。就冲老头儿当初对你妈那热乎劲儿,只要你妈给个好脸儿,说两句软乎话,再抛个媚眼啥的,老头保准屁颠屁颠地把店子双手奉上。”

陈韵给张鹏说得心痒,听得入神时,她忽而警觉地眯起眼:“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的事儿了?我赚不赚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咱俩好歹夫妻一场,然然不还得管我叫声爸吗?你多赚钱,然然也能过上好日子不是?你要真问我有什么意图,嘿嘿,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借我五千块钱呗!就五千,下个月我一准儿还。”

“我就知道!”陈韵猛地拍桌,心道狗改不了吃屎:“你哪次来不是为了钱!咱们都离了,你还阴魂不散来烦我,要不要脸!咱俩在一起的那些年,你坑得我多苦,心里没数吗?你滚!再不滚我他妈剁了你!”陈韵一把抄起了水果刀。

“哎哎哎,你别乱来啊!不借就不借,发什么疯!我现在是没钱,可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妈求着我娶你的!没有我,你那个病入膏肓的舅舅早他妈死了!当初我可是拿了我们家一半儿的拆迁款给你舅舅治病的!你嫁错了人,可怨不得我,要怪就怪你妈去!什么毛病?嘁!”

2

撵走了张鹏,陈韵气哭。

她跟张鹏的婚姻是一场孽债,当初为了给舅舅治病,陈妈跪求陈韵嫁给张鹏。张鹏家那会儿拆迁刚拿到几十万拆迁款,他对陈韵的热烈程度,不亚于后来老杨对陈妈的死缠烂打。

陈韵妈只有一个弟弟,爹妈走得早,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陈妈对那个弟弟的感情不亚于陈韵这个亲生女儿。她给陈韵跪了一宿,说嫁给谁不是嫁呢?张鹏家拆迁得了六十万,拿出三十万给舅舅治病,那还余下三十万呢!她说陈韵也没读啥书,也没啥本事,跟张鹏那不是半斤八两吗?

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陈韵松口,于是心一横,使出必杀技,以头抢地,喷出一头血:“韵韵,算妈求你了!妈就这一个弟,你也就这一个舅舅!你不救他,谁救他啊!大不了以后跟张鹏实在过不下去,你俩再离也成啊!妈求你了!妈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陈妈逼到那份儿上了,陈韵能怎么办呢?她只能于悲愤中松口,于绝望中妥协。她记着陈妈的那句话:换成是你以后遇到难处,妈也会拼了命帮你的!

婚后那些年,陈韵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张鹏吃喝嫖赌,好吃懒做,余下的三十万很快就糟蹋完了。陈韵辛辛苦苦开店赚来的那点钱,全给他拿去还了赌债。最后连房子都卖了。就这还死性不改,还赌,还招嫖。

陈韵扛到然然三岁,终于忍无可忍,提出离婚。张鹏死活不同意,陈韵生生给逼出了抑郁症,最后以死相逼,张鹏这才怂了。

这些年,陈韵从未真正原谅过陈妈。面上过得去,却再没有交过心。陈妈心中有愧,也曾抹泪跟她道歉。她却懒得听。

直到三年前开了这个蛋糕店,赚了不少钱,大大改善了她跟女儿的生活,她才又有了活着的希望和奔头。

因为当初给前夫填赌债卖了房子,这几年她一直跟女儿租房子住。她想让女儿住学区,上好学校,拼了命赚钱。可若没了这蛋糕店,她的梦想怎么能够实现呢?怎么给女儿富足安稳的生活呢?

蛋糕店必须开下去。

她又想到了陈妈当年的那句话:换成是你以后遇到难处,妈也会拼了命帮你的!

跟老杨搭伙过日子,不用拼命。当年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成全了陈妈,那么今天换她委屈一下自己,跟老杨谈谈,为她和然然换来能做生意的店面,又有什么不可呢?

陈韵决定先找老杨探探口风,毕竟这么久了,她不确定老杨对陈妈还有没有那意思。她只知道她爸刚没那会儿,老杨就巴巴地往陈妈身上贴。可陈妈对老杨从来没个好脸儿,老杨努力了两三年,最终铩羽而归。直到几年前,单了十来年的陈妈忽然有了找老伴儿的打算,老杨闻风而来,再度巴巴地往上凑。

然而时间也没能冲淡陈妈对老杨的厌恶,她当着陈韵的面把老杨撵出家门。陈韵都替老杨脸红。

3

陈韵的主动登门让老杨受宠若惊,一声“杨叔”叫得老杨手足无措。待陈韵表明了想租老杨的店子的意图之后,老杨是既意外又激动,“小陈啊,难得你有事儿能想到我,我心里高兴啊!不瞒你说,我惦记了你妈那么多年,可她对我……我心里那个苦哟!”

“我妈就那脾气,您别介意。她跟我爸感情深厚,我爸走得突然,她不想那么快找人,也在情理之中。”

“是这个理儿。所以你妈以前拒绝我,我还能想通。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她现在也有了找人的打算,怎么还是不能接受我呢?你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我就稀罕你妈。可你妈心里只有你爸,我也认了。后来你爸走了,我就想着……”

老杨长吁短叹,陈韵不想浪费时间,干脆开门见山,问老杨现在到底怎么个想法。

老杨干笑两声,先扯东扯西,说有租赁协议在,他不好毁约云云。最后转了十八个弯儿把意思表达出来:只要陈韵能说动陈妈接受她,跟他领证,他立马把店子收回来给她,别说租金了,就是以后把这店子白送给她都行!

陈韵吃了一惊:“真的?”

老杨认真点点头。

从老杨家出来,陈韵的思绪都是乱的,她没想到世上竟有老杨这样的痴情种,竟能对一个女人执着到这个地步,从年轻一直追到老,眼瞅着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还不死心。

她更不懂,她妈为什么就偏偏那么瞧不上老杨。

老杨的情况她多少知道一点。他结过两次婚,都离了,唯一一个女儿嫁到了国外,十多年没回来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回来。他自己一个月六千多的退休金,还有这个店面收租,这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这样痴心又不缺钱的老头儿,她妈还有什么可挑的呢?

4

听完了陈韵的意思,陈妈的脸刷一下阴了:“妈讨厌老杨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宁愿不找老伴儿,也不会跟他过。韵韵,就为了个店面,你至于吗?这满大街都是招租的,你就找不到一个称心的?”

“找不到!要是能找到我还会来找你吗?”陈韵怒意汹涌,她没想到她妈会拒绝得那么干脆,“你当初说什么来着?今后我遇到什么困难你也会不惜一切帮我!敢情这话是骗鬼的?你说我不考虑你的感受,当初你逼我嫁给张鹏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毁了我一辈子啊!”

陈妈哭了,她在陈韵一阵连环炮似的攻击下,吐出一句:“韵韵,妈不接受老杨,是因为这人……他不正经。你别看他那样子挺痴情,他对所有女人都那样,他所以认准了我,不过是因为我和他年龄相当,知根知底,知道我能把他给伺候好,说白了他就是缺个能踏踏实实陪他养老的保姆……妈要是跟他过到一起,那得膈应死。”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彻底点燃了陈韵全部的愤怒:“不正经?那张鹏就正经吗?当初我怎么哭着跟你说的啊!我说张鹏不是什么好人,我嫁给他这辈子就完了!可你又是怎么逼我的啊?你跟老杨在一起膈应,我跟张鹏在一起就不膈应吗?李秀凤!”陈韵忽然直呼其名:“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当年你逼我牺牲自己,成全你。我让你高兴了,你爽了,今天就不该轮到我吗?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么坑自己的女儿呢?!”

陈韵骂完了这一通,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了。

却没想到只隔了一夜,陈妈就改变主意了,她红着眼圈去蛋糕房找陈韵。

彼时陈韵正在给店里的会员退余额,每退一个都诚恳道歉,说哪天如果新店开张,还希望他们能继续支持。

陈妈等她忙完了,说:“一会儿关了店门,咱们去找老杨吧!”

陈韵抬眸。

“韵韵,你说得对,妈妈不能那么自私。本来就是妈妈欠你的,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拒绝你呢!妈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膈应不膈应的。跟谁过不是过呀!妈想好了,要是老杨真的肯把店子过户给你,我就跟他领证!”

“真……真的?”

“妈怎么会骗你呢?只要你能赚钱,能跟然然过上好日子,妈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跟你受的苦比起来……”

奇怪的是,这一刻的陈韵,竟是悲伤大于欣喜。

她心中闷痛,哽咽道:“谢谢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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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新店很快开张,陈韵又和以前一样忙起来。

新店的位置比之前更好,流量更大,每天客人络绎不绝。原先的顾客八成都找回来了。她继续在顾客群里发福利,撒红包,搞免单,推新品试吃活动,一天的流水是原来的两倍不止。

老杨得偿所愿,人逢喜事精神爽,每天打扮得溜光水滑。不时到店里观望。

陈韵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老杨言语轻佻,举止轻浮,跟店里的女顾客搭话时,恨不能把眼珠子抠出来黏在人家的胸部和屁股上。再配以一脸猥琐的淫笑,活脱脱一个老流氓。

陈韵也总算读懂了陈妈此前说的那句“不正经”。

如果仅仅是日常行为上的“不太正经”,陈韵姑且忍了。可当某天她意外从一个顾客口中得知,老杨竟是某某洗头房的常客,就在上个月还去了一趟时,她不淡定了,因为那会儿,陈妈已经跟老杨搭伙儿了。只是心理上多少有些不适,还需要一个过渡,就没那么快让老杨近身。

陈韵想到了张鹏。

那些年张鹏不仅烂赌,还背着她偷腥,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孰料今天,她如因果循环一般,又将亲妈踹进了同样的火坑。

陈韵混乱了,她不知道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乖乖等着陈妈和老杨领了证以后顺利拿到店面的产权,还是该果断斩断老杨跟陈妈的关系。

一边是利益,一边是伤害过自己、如今正在以类似的牺牲来偿还自己的母亲,她迷茫了。

陈韵分裂成了相互敌对的两个人,于夜深人静时奋力厮杀。

一个说:“管那么多干嘛?抓点实际的好处不比什么都强?这个位置的门店,那得多少钱啊!她得卖多少蛋糕,苦熬多少日子才能买得来?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人家也不一定卖你!”

一个说:“想什么呢?那是你妈!你妈当年再错,那不也是为了救唯一的亲弟弟么?你再委屈,再怨恨,一切也都过去了,哪有人这么报复自己亲妈的?”

再见到陈妈,陈韵心如刀绞,心烦意乱。很多次差点冲口而出,让陈妈跟老杨散了算了。可很多次又被私心强行摁下了冲动。她在长久的焦灼中陷入更深层次的混乱,又在持续的分裂中陷入了痛苦。

6

老杨开始频频催促陈妈跟他领证。

当时为了表示诚意,老杨先把店面收回来让陈韵经营着,说愿意等蛋糕店步入正轨再领证。现在他跟陈妈也同居了一阵子,被陈妈照顾得舒舒服服,觉得一个店面换来余生的舒坦,值了。就想赶紧把事儿落实下来。

老杨说:“咱都一起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领了证,有了名分,咱也不怕人说闲话不是?你要不放心,我可以先把店面过户给你闺女,然后再领证。这总没有问题了吧!”

陈妈同意了。她看着陈韵每天忙忙碌碌,干劲儿十足,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领了证,拿到店面的产权,以后陈韵和然然的日子就好过了。

就在准备去过户的前一天,陈韵跟陈妈来了一次久违的促膝长谈。她第一次以平和的语气,认认真真地问陈妈:“妈,你实话告诉我,老杨痴情又不缺钱,你为什么偏偏瞧不上他呢?”

陈妈起先不肯说,扯东扯西打马虎眼。可经不住陈韵发毛,这才说了实话:“你别看老杨人模狗样,一副痴情种的样子,其实一肚子坏水儿。当年我跟你爸结婚之前,他就老骚扰我,还想跟我生米煮成熟饭,让我嫁不成你爸!

“跟你爸结婚的第二个月,你爸被调去县里的厂子干活儿,他又来骚扰我。那天晚上,你奶奶不在家……唉,韵韵,不是妈不想说,实在是不想脏了你的耳朵。反正这些事儿都过去了,横竖他现在能帮咱。有个自己的店面,不用交租,这不一直是你渴望的吗?

“他现在也老了,还能玩儿出什么花儿不成?反正就是搭伙过日子,妈眼睛一闭,不去想那么多就行了。韵韵……”陈妈的眼眶一瞬泛红,哭道:“妈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妈之前不该拒绝你……”

陈韵了然,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妈,先别急着跟他领证,再等等,再拖一拖。等我找到了新的店面,你跟他散了吧!”

“啊?这……这是为啥呀?”

“不为啥。”

“怎么会不为啥呢?不为啥你干嘛……”

“妈,你要非得问个原因,那就是,我不想像你当年逼我一样,逼迫你。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妈,我现在也是个当妈的,我有然然,我不想背负一辈子的良心债,让自己不安,让然然因为我蒙羞。”

陈妈愣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她还想再说点什么,陈韵则手一挥:“妈,什么也别说了。我想好了。我当年恨过你,这些年里也一直在恨你。但我不想为了那点私利,走你的老路,让我变成我自己最恨的人。”

然后她在妈妈错愕的目光中起身,离开。

出了那门儿,天色已经暗了。陈韵披星戴月,走得匆匆。

有些债,终究是讨不成的。有些牺牲,终究是无法偿还的。感情不是买卖,可以钱货两讫。那些委屈与不甘,愤恨与怨怼,终究只能由自己默默咽下,让岁月慢慢抚慰。熬过去了是故事,熬不过去是事故。

她今日的决定,不为宽恕,仅为自赎,不复制苦痛,才能焕然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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