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ichael Sragow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Film Comment (2020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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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去看》

1985年的影片《自己去看》最新的修复版本,让我们能够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部令人不安又着迷的史诗电影——因为它让克里莫夫的镜头「燃烧」了起来。

这部电影是依莱姆·克里莫夫对1943年苏联白俄罗斯大屠杀如实的描写。最初,这部电影的名字是《杀死希特勒》,可以说,它与市川昆执导的《野火》并驾齐驱,讲述了二战期间超越了自身边界和极限的人类噩梦。它甚至还可以和英格玛·伯格曼的《第七封印》相媲美,这两部影片都用一种末日的视角,来审视普通人的恐惧和施虐情结,是如何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地区毁灭了人类的信仰、希望和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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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封印》

《自己去看》的片名和伯格曼《第七封印》一样,都出自《圣经》中的《启示录》:「当上帝的羔羊打开《启示录》的第四印时,约翰听到第四个活物的声音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阴府也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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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去看》

在苏联白俄罗斯看似坚不可摧的森林和广袤令人眼花缭乱的平原上,克利莫夫为死亡创造了一幅丰富的风景。他把地狱设置在灵魂萎缩的愤怒和绝望中,在充斥着堕落的几天里,这种愤怒和绝望在影片中的主人公——一名十几岁的幸存者脸上得到了十足的展现。

主人公的环游将他带回了故事开始的地方,克里莫夫用一系列令人刺痛的特写镜头,将存在主义的思想嵌入了这个经典的奥德赛式的故事中。

影片的主演是阿列克谢·克拉夫琴科,影片开拍时,他才14岁,在片中扮演弗廖尔一角,是苏联农村游击队里的一名新兵。弗廖尔在影片中出现时,是一个渴望战斗的爱国者。当纳粹敢死队烧焦土地时,在文明和军事秩序的崩溃中,他几乎被压垮了。换句话说,将弗廖尔塑造成一个人和士兵的,恰恰是苦难,而不是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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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去看》超过一半以上的时长,都聚焦在他身上。弗廖尔与他的部队分开了,目睹并忍受着与普通的、小规模冲突或寻常游击队袭击完全不同的暴行。当敌机在空中巡逻,德军在乡村发动「全面战争」时,他一次次地陷入危机中,纳粹的暴行毁灭了整个村庄和村民。弗廖尔认识到,纳粹侵略者对他们心中的「异族」所施加的惩罚是没有限制的。

当游击队包围了一群活活烧毁了整个社区的德国战犯时,关键问题变成了:苏联人会折磨他们还是会唤起自己的仁慈心?《自己去看》迫使观众根据他们永远不会做的事情来评估自身的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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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收藏电影公司提供的资料里说,克里莫夫试图在最具破坏性的场景中催眠克拉夫琴科,「这样他就不会记得了。」克里莫夫没有成功,但克拉夫琴科成功了:他通过自己的演绎催眠了我们这些观众。他拥有天生表演者的魅力和伟大表演者的情感感染力。(令人欣慰的是,他成年后一直稳定地在戏剧、电影和电视领域工作;他最新的一部电影同样是有关战时梦魇般记忆的,由耶日·科辛斯基编剧的《被涂污的鸟》。)

克拉夫琴科的表演,将弗廖尔从一个轻浮的孩子,一个饱受蹂躏的小伙子,转变成了一个警惕而早熟的成年人。只有在《自己去看》的结尾,我们才能感受他的这种转变。在之前的142分钟里,我们深陷在弗廖尔的焦虑中,无法评估克拉夫琴科在表演上的艺术性。克拉夫琴科富有表现力的表演吸引我们进入了他的思想和灵魂。我们清楚地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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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莫夫用声音和影像,以异于传统的方式界定了这部电影,将我们带到了弗廖尔痛苦的成长过程中——或者更确切地说,他通过经历的种种暴行,跨过了自己的青春期。

《自己去看》创新的音效设计部分通过弗廖尔受损的耳朵和神智呈现了出来——我们似乎亲身体验到了他在一次轰炸后经历的强烈耳鸣。还有一处的声音设计要归功于导演的细致设计——当弗廖尔几乎不能在沼泽中站稳脚跟时,我们隐约听到了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在村庄被夷为平地的过程中,配乐是用一种嘎嘎作响、令人神经紧张的,带有现实感的音效出现的——这是为了保持影片的高潮而设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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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莫夫和他的摄影师阿列克谢·罗迪奥诺夫之所以使用斯坦尼康,并不是为了在视觉上获得令人着迷的平滑效果,而是着力展现这场纳粹对白俄罗斯人施行的种族屠杀中,种种人物的行动轨迹。这部电影的视觉方案十分「主观」——以弗廖尔视角来呈现——但实际上它是通过弗廖尔和其他角色的视角,轮番展现的。通常,弗廖尔看不到伤害他的究竟是什么。

除了这些高超的技巧,克里莫夫在艺术上戏剧性的生命力还在于他对变调的控制,以及他对惊喜的驾驭——这些都是成就《自己去看》这部杰作的原因。尽管这部电影很骇人,但我们总是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部分原因是我们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能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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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莫夫童年时期对斯大林格勒战役以及从城市中撤离的记忆为这部大胆的电影提供了灵感。另一名编剧安列斯·阿达莫维奇直接利用了他1942年和1943年在苏联白俄罗斯游击队的青少年经历。阿达莫维奇已经凭借他基于史实改编的小说《哈廷故事》,在文化界占据了一席之地,这本1972年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叫弗廖尔,小说的内容则描写了一场村庄大屠杀和大火。1975年,他凭借讲述纳粹屠杀白俄罗斯村民的史诗般的作品《走出困境》(与扬卡·布莱尔和弗拉基米尔·科莱斯尼克合著),成为了纪实性新闻写作的先驱者。

阿达莫维奇这种将口述历史和编年史融合在一起的写作方法,极大地影响了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阿列克谢耶维奇于20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在1985年出版了《我还是想你,妈妈》,这本书的内容主要基于苏联卫国战争中幸存儿童的描述。(它去年才出版了英文译本。)当时克里莫夫和阿达莫维奇筹备制作《自己去看》时,克里莫夫的妻子,才华横溢的拉莉萨·舍皮琴科正在准备自己那部令人瞠目结舌的二战影片——根据白俄罗斯作家瓦斯里·贝科夫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上升》(1976)。

《自己去看》从一种荒诞闹剧的氛围中开始,逐渐演变成了一场怪诞的噩梦,最终以劫难收尾。在影片开头,村里的一名老者警告两个男孩不要从埋葬游击队的沙子里挖武器。(我们最终明白他担心党卫军在暗处观察这些年轻聪明的家伙。)一个有淡黄头发的男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的穿着,看上去像是要去北非参加坦克战,模仿着这名老者,就像自己是纳粹教官一样。当这个不守规矩的男孩面对镜头走来时,我们才意识到,他正在和躲在灌木丛中的弗廖尔说话。当他们俩向远处跑去,冲向装满苏联步枪的战壕时,字幕出现。弗廖尔需要一把枪才能成为梦想中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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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开场就像贝克特或尤内斯库戏剧中的开场白一样刺耳和荒谬,只不过它更加真实。当一架德国飞机在男孩们的头顶盘旋时,他们躲了起来。飞行员真的会瞄准像这些男孩一样渺小的目标吗?(事实上,是的。)在一系列刻意而又参差不齐的镜头中,克里莫夫描绘了一些没有立竿见影的动作——比如弗廖尔脸朝下趴在战壕里,他的身体紧握着,颤抖着,竭尽全力想把沙子里的步枪拔出来。这位导演制造了某种可怕的阴谋:我们如何看待弗廖尔这一难以理解、不协调的动作?

很快,克里莫夫把我们领进了弗廖尔的家,这个男孩拿着步枪,坐在母亲身旁,对心烦意乱的她傻笑着。我们意识到,我们看到的,影片中的地区正处于彻底的、灾难性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克里莫夫将痛苦的母亲的近距离镜头与弗廖尔的白痴笑容并列在一起。她挥舞着斧头,要求弗廖尔把她和他的双胞胎姐妹也杀了——考虑到如果弗廖尔走了,她们会多么无助。在他和拿着斧头的妈妈争执之后,弗廖尔滑稽地向女孩们做了个手势,让她们觉得这一切都是在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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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名游击队员,其中一人穿着被丢弃的德军装备,假装自己是在迫使弗廖尔和他们一起去,目的是误导任何纳粹间谍时,这场「游戏」就变得更加可怕了。他们擦伤了弗廖尔的脸,把他和一位说德语的无名男子一起扔进一辆手推车里,然后嘎嘎作响地进入森林深处。

克里莫夫令人不安的艺术结合了神秘和充满激情的对抗:他将我们推入行动,并且以狂热的速度展开,迫使我们与弗廖尔一起前进。这位导演加强了我们与这位笨拙的青少年的联系,因为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了一个临时的党派营地,那里纪律松散,贵宾是一头即将被屠杀的奶牛。

克利莫夫和阿达莫维奇的剧本呈现了一种结构清晰的混乱景象,同时又没有让整部电影失去如此真实的无政府主义意味。这让《自己去看》的内容可以和伯格曼在1968年的影片《羞耻》中对一场无名的20世纪内战的激烈探索相提并论。疯狂的细节在没有任何字面解释的情况下,就能引起观众的共鸣:我们可以注意到,一位傻乎乎的摄影师在集结军队合影时,他留着那种希特勒和卓别林都有的卫生胡,不过,当他一块加入合影的时候,他就把它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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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

弗廖尔做一些卑微的工作,比如在大锅里擦洗它的内壁,他不知道一个名叫格拉莎(奥尔加·米罗诺娃饰)的漂亮护士是否在嘲笑他,因为她不断把鲜花撒在他半裸的身体上。弗廖尔打算展示他的勇气,因此,当他的指挥官科萨奇(柳博米拉斯·劳恰维丘斯饰)命令他把自己精美的靴子换成老兵那双破旧的靴子时,他哭了——因为对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来说必须装备好才能战斗,而弗廖尔退却了,他在树林里放哨。

弗廖尔心中巨大的耻辱感与格拉莎疯狂的辛酸交织在一起。格拉莎爱着科萨奇,担心他会被纳粹杀害。轰炸和伞兵突袭了科萨奇的营地——他们被悬挂在附近的树枝上。科萨奇将弗廖尔和格拉莎送到了他所在的村庄,那里的纳粹野蛮行径变得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

让《自己去看》脱颖而出的,是克里莫夫如何出色而富有同情心地使用事实来激发他对灾难的想象。他从新的角度来审视这一切。他聚焦在一个悲伤、可怕的场景上,就像村里的老人被烧焦的脸、脖子和肩膀一样,就在我们期待他把目光移开的时候。他会让我们看到照明弹的美丽——在接踵而至的浩劫之前,它就像军事化的烟花一样,在夜空中绽放。他对颜色和质地的敏感度使沼泽和林地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在我们的孩提时代,童话故事中的相同地点不可磨灭地萦绕着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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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廖尔回到村庄,踏进如今空无一人的房子,发现妈妈的汤锅还热着。从那一刻起,我们就进入了一个将事实与神话故事结合在一起的叙事领域。很快,弗廖尔爬进肮脏的沼泽地,陷入了深达腋窝的泥潭中,痛苦地向前爬着。格拉沙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抓住他的背部,弗廖尔就像一艘穿过厚厚淤泥的破冰船。

这段关于忍耐的剧情,这场来自地狱的洗礼,在一位名叫鲁贝吉(佛拉德斯·巴格多纳斯饰)的游击队员护送他们到一块幸存者飞地(译者注:飞地指的是在本国境内的,隶属于另一国的一块领土)的时候结束了。在这里,我们看到现实事件被推到了表现主义的边缘。在象征性的复仇、迷信和癫狂中,鲁贝吉帮助创造了一个希特勒的人偶,然后当他、弗廖尔和其他两人冒险去寻找食物时,他们将它带在身旁。

他们的冒险旅程在接二连三的灾难中土崩瓦解。接二连三的爆炸在土地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坑,就像一门巨型大炮连续发射所形成的效果一样——就这样,弗廖尔和鲁贝吉的同伴们牺牲了,他们都是地雷的受害者。在一个场景中,鲁贝吉和弗廖尔驯养了一头通敌者的牛,并试图把它带到沼泽里挨饿的农民那里,这是对前线的一种荒凉、黑色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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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弗廖尔孤身一人继续着这一冒险之旅,不过他得到了半信半疑的村民们的保护,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马上迎来的,是德国人对他们的屠杀。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全面战争」,还有虐待狂的放荡暴行。这些占领者大多是暴力罪犯,来自臭名昭著的「党卫军第36武装掷弹兵师」,他们不仅把痛苦和悲痛强压在村民们身上,他们还试图毁灭任何一丝道德和尊严。

在把所有村民强行推进一座上了锁的教堂后,他们宣布,任何愿意把孩子留在里面的人都可以从窗户爬出来,然后获得自由。德国人把佩列霍季变成了地狱,放火焚烧每一栋建筑,并在被烧死的村民痛苦地敲打门窗时欢呼雀跃。他们按时间和指令强奸和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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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纳粹为佩列霍季村准备最后的屠杀方案时,弗廖尔的脸就像一台情绪激动的机器一样,表现出无情的震撼。灾难让他额头上的皱纹变硬了。然后,在影片天才的高潮段落中,弗廖尔试图将希特勒和他的战争从记忆中抹去。他瞄准这位独裁者的肖像,坚决地反复射击,因为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投射出这位疯子的新闻片和照片,一直追溯到他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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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弗廖尔想象着婴儿希特勒躺在他母亲的大腿上时,他忍住了,泪流满面。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做法:弗廖尔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怒不会驱使他处决一个无辜的孩子,即使他叫希特勒。他做出的不射击的决定会让《自己去看》的原始片名——《杀死希特勒》变得具有讽刺意味。通过这个选择,弗廖尔确认了他良知的存在。

《自己去看》这部电影试图召唤世俗生活中,每个人身上暗藏的神性。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我还是想你,妈妈》一书中,一位战争期间的孩子在他的陈述开始时说:「我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一个人永远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我那时还很小。」最后他说,「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想问:上帝是否看到过当时发生的那一切?他是怎么想的呢?」自己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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