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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晓澄没有料到,自己写的短文《作为一个姐姐,我为什么讨厌这部电影?》会成为电影《我的姐姐》豆瓣影评的最高赞。迄今为止,它共收获了近5800个赞,1200多条回应。

因害怕被朋友认出来,电影播出后,晓澄赶紧更换了豆瓣用户名。

对晓澄来说,电影里的无数片段和台词,都与她脑海里的记忆碰撞、重复,令她忍不住回溯童年里许多相似的情形,她觉得,“太窒息了,代入感太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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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影评《作为一个姐姐,我为什么讨厌这部电影?》

更令晓澄窒息的是,她的父亲在老家看完电影后对晓澄吐露:“如果这个电影能早个十几年(拍)出来就好了,说不定就会更早开放二胎,不用像之前还要写申请、搞证明那么麻烦。”

电影《我的姐姐》播出至今,争议一浪撵一浪。

有人失望其结局回到了“亲情规训”,有人抗议“我们不该替片中的姐姐做选择”,还有人质问“与弟弟断绝联系,姐姐就快乐了吗”。

“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老舍笔下《骆驼祥子》里那个陈旧的年代已经逝去,但一些留在观念里的症结难以彻底根除。今天,它们被搬到公共语境里,被刻在影视作品里,被批判、被反思。

社会学家费孝通说,中国家庭关系的内核在于互相亏欠。“重男轻女”是社会症结,但各式各样的亲人关系,是更为复杂、深厚和多面的人之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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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姐姐》中,姐姐不仅被要求让着弟弟,而且必须对弟弟有求必应,哪怕弟弟玩的东西,她不感兴趣,因为 " 你是个姐姐你陪弟弟玩一会儿 "

某种程度上,“姐弟”和“独生子女”“多子女家庭”一样,和“二胎”“三胎”一样,都是一种独特的时代产物,其个中苦乐,除了放到社会背景里去考究,有时候,也得放回家庭里去看。

不管是姐姐弟弟、哥哥妹妹、独生子女,或许总有一天,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发现——家庭,一直是个无理数,永远是未解题。

01 “我是姐姐”

01 “我是姐姐”

晓澄出生于1988年,湖北,一个将“生儿子”奉为信条的农村。

晓澄小时候曾听大人说,邻居家的媳妇生了个女儿,被婆婆掐死了,装进袋子里挂在家门口的桃树上,“这样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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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安家》中的房似锦对徐姑姑吐露心声,说自己是“老房家要扔在井里没死成的老四,房四井”

电影《我的姐姐》里,为了生二胎,安然的父母给她开了“残疾证明”。

而1994年,6岁的晓澄突发心肌炎,差点没命,父母借机向社区申请二胎资格。

次年夏天,晓澄大病初愈,家里毫无征兆地迎来了一个弟弟。

从未见过面的奶奶立马决定住到晓澄家里来,只见过一面的爷爷每周都长途跋涉来“看孙子”。而从小到大,晓澄只有拼命学习,在取得好成绩的瞬间,才会得到家人的关注。

整个漫长的童年里,晓澄无数次在心底咆哮:“我到底哪点不好?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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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都挺好》中,赵美兰教养孩子会计较收益跟成本。她没指望明玉会赡养自己跟苏大强,所以区别对待儿子和女儿

更让晓澄困惑、无助的是,随着弟弟一天天长大,她越来越觉得“姐姐”这个身份就像母亲一样,是天生的,黏在自己身上甩不掉,就是所谓的“长姐如母”。

由于父母工作忙,弟弟大部分时间都跟着晓澄。晓澄逐渐习惯为弟弟思前顾后,为他的骄纵、懒惰而生气,“夏天我会担心他太热,虽然当时我的年纪也不大,但我已经习惯了任何东西都要先考虑到他,再考虑自己”。

9岁那年,晓澄和弟弟、堂姐堂妹几个孩子在农村池塘边玩,晓澄不小心掉水里了。

晓澄不会游泳,扑腾好久,“差点被淹死”。后来被人拉起来,晓澄才发现“爷爷就在不远处,一直看着我”。

从那以后,晓澄多年来不敢下水,也一直学不会游泳。

类似情形在《我的姐姐》里出现过:姐姐安然梦到小时候学游泳溺水,却发现父母不在身旁,最终是自己游过去拯救了自己。

葛楠在20岁时,才迎来一个踩在政策红线上的弟弟。和电影里一样,当时的她竭力反对,“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葛楠害怕自己的生命被打破,害怕自己与父母的感情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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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姐姐》中,姐姐小小年纪就知道妈妈不喜欢自己,却不明白为什么

“我当然自私,我希望我能过得舒服一点,希望我爸妈压力能小一点,不要六七十岁还得操心养孩子。”葛楠的妈妈在生了二胎后身体状况大幅下降,记忆力衰退得像得了老年痴呆,骨质增生折磨得她每晚睡不着觉,每天都叫疼。

葛楠将自己代入了电影里的姐姐——在父母双亡、弟弟尚未自立的极端情况下,“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大家都在骂编剧让姐姐最终还是舍不得弟弟,但换做我,我就舍得吗?”她清楚地知道,如果放弃弟弟,她将来一定会后悔,但如果放弃自己的前途,将来一定会怨恨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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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剧照

想了很久,葛楠只能祈祷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根本是薛定谔的逆境,无解”。

02 “我的姐姐”

02 “我的姐姐”

今年春节,我收到17岁农村男孩许多多发来的拜年短信。我顺便寒暄问他的近况,他低落且歉疚地说:“我真没用,没考上高中,辜负了我姐和我妈。”

许多多的父亲在两年前去世,家里只剩下母亲与长他两岁的姐姐。他的姐姐曾经为了照顾父亲,报读了护工技校,父亲去世后,念护工的初衷没有了,姐姐索性辍学,帮妈妈经营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蛋糕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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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剧照

实话说,姐姐的手艺不比大城市连锁店差,她也在这门手艺里找到了技巧与乐趣,越来越娴熟,小烘焙家的名声传遍了村子。

弟弟许多多沉默寡言,会在母亲与姐姐对着父亲遗像大哭时,一个人偷偷躲到柴房背后抹泪;会为了帮家里分担负担,每周末清晨四点起床炸饼。

他会对陌生人发誓“我一定要回报姐姐和妈妈”,也会在深夜写日记“莫欺少年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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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剧照

放在一种“时代背景”下看,这无疑是一个女性为了家庭里的男性成员的某种牺牲。但他们一家三口感受到的幸福程度,真的大相径庭?

许多多的姐姐不这么认为——她把坚强的母亲,视为自己的榜样;辍学去供弟弟读书,是她在父亲去世后自己的决定。

除此之外,迄今为止,母亲的手机屏保是姐姐的大头像;姐姐的微信步数里,置顶的是永远不会再变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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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剧照

弟弟和妈妈,都是这个19岁女孩的精神支柱,一个也不能少。

永远不能在逆境中,将个例当作普遍去揣度人性与制度,电影如此,现实亦如此。

同样,一些被掩盖的真相,也会在极端境况中露出马脚。

作为弟弟,小昌从小是家里比较受宠的那一个。他记得小时候,每年新衣服都是买给自己的;与姐姐闹别扭,爸妈永远先指责姐姐;辅导班永远都是自己去上,姐姐在家里帮忙做事;父母离婚时,他是被争夺抚养权的那一个。

后来,姐姐考上大学,小昌早早离开了学校,“当个混混”。足有七八年时间,姐弟两没有见面。

姐姐大学毕业那年,两人再次重逢,虽然数年未见,但姐姐主动拿钱给他去买手机、去给女孩打胎,还凑钱给他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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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剧照

直到姐姐结婚那天,在婚礼上,小昌连自己也未能预料地忽然崩溃大哭。他怎么也描述不出那种悲痛的复杂性。

姐姐小栀回忆,她的女儿出生后放在娘家养了两年。那两年内,弟弟小昌充当了女儿的爸妈,不仅每天半夜抱着小栀的女儿哄,一到周末,还陪小栀的女儿到游乐园玩。

有几次小栀的女儿发烧,小昌在白天上了十小时班后,半夜带着女儿去妇幼保健院住院。

“我知道这些都是很细琐、平常的小事,但能做到这些,几乎就是父母了。”弟弟做的一切甚至让小栀的老公嫉妒,“因为很多时候他还没我弟做得好”。

小栀的女儿从小没叫过小昌一声“舅舅”,而是自豪地说:“我有两个爸爸。”

弟弟结婚那天,小栀的女儿猝不及防跑出来,对着新郎新娘喊:“爸爸妈妈。”

念及童年时光,小栀忽然心情五味杂陈。

03 未尽的人生

03 未尽的人生

《我的姐姐》里有句台词:“亲人就像债,不是我欠他,就是他欠我。”

姐姐、弟弟和父母,到底谁是谁的债,晓澄说不上来。但她认为:“作为姐姐,确实应该要在某些时候负起责任来,但也请不要因此而去绑架所有那些无法负起责任的姐姐们。”

为了摆脱被弟弟捆绑的生活,她努力学习,考出家乡来到北京。

弟弟却因从小被溺爱,学习定力差,没考上大学,后来父母托关系给他找了份工作,全家人又凑全款给他买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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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主角安然努力考研,想要远离现在的生活

一次,弟弟对晓澄抱怨:“真羡慕姐姐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晓澄苦笑,心想:“可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一个人跑出来。”

晓澄今年33岁,已经没有了结婚生子的打算。

她的男友也没有,原因与她类似。男友也有一个“废材”弟弟,啃老、赌博,浑噩度日。

用晓澄的豆瓣影评下一位网友的评论来形容——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繁衍、教育后代所必备的足够的‘情感力’”

当他们开始反思、开始对自己的人生做出独立的规划与决定,那个逝去的时代,就已经在一代人身上刻下了坚固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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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颂》剧照

前几天,听一位女性朋友谈起,其父母从未后悔将她生下来,甚至对她比对弟弟好,但依然会固执地认为:一个家里,儿子一定得有一个。

“女儿是锦上添花,儿子是刚需。”

作为女儿的吴淼扪心自问,她从未被父母亏待过,相比起“姐姐要让着弟弟”,家人说得更多是“男孩要让着女孩”。

“他们会觉得女孩是珍贵的,但依然会优先男孩子”,这两者是并行不悖的。弟弟出生前,家里老人家总会忍不住感叹“家里要是有个男孩就好了”。

第一个弟弟出生的时候,吴淼已经10岁了,第二个弟弟是比她小12岁的表弟,从小在吴淼家里长大,与亲弟弟的感情差不多。

因为年龄相差比较大,相比起劳碌繁忙的父母,吴淼常觉得自己更像弟弟们的妈妈。

弟弟在学校闯祸了,被班主任批评的是她;回到家,妈妈数落的是她,“应该教育弟弟”,这时,吴淼会忍不住对父母抱怨:“是你生的小孩,又不是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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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剧照

“长姐如母”是怎么来的呢?它好像的确是天生的。

吴淼念中学时,家里经济条件很差。买不起像样的衣服,吴淼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有段时间家里甚至装不起门窗,一家人就住在毛坯房里。

于是,吴淼总是下意识地想在弟弟身上弥补自己受过的委屈。

比如,尽量省下零花钱给弟弟买零食、玩具,也会鼓励他分享给同学。“不想让他认为家很穷,不想让他因为金钱被嘲笑,不要受我小时候受过的苦。”

花了大量时间陪伴弟弟,也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常年不着家,她希望弟弟能成长为一个顾家、有担当的男性。

现在,吴淼已经工作五六年了,两个弟弟还在读高中。她还是会日常监督他们学习,关照他们的衣食起居。

因为花了大把时间和金钱在弟弟身上,身边不少朋友觉得吴淼被弟弟捆绑了,甚至有些“扶弟魔”,但“其实不是,很多时候也是他们来哄我。感情是双向的,不仅在血缘,更在这17年的相处里。假设我是妹妹,他们是哥哥,我也会得到照顾。”

亲情是真实的,某种观念性的偏袒也是真实的。这有时让吴淼觉得委屈和困惑。

比如,时年二十七岁了,父母不仅催婚,还扬言要把家里房产都留给弟弟,原因是“女孩子嘛,迟早都要嫁出去的,是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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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剧照

吴淼气不过,和父母吵起来。

这时候还在念高中的弟弟跳出来帮吴淼说好话,有一次说,“姐姐找不到男朋友就找不到嘛,这房子我不要,以后我挣大钱,养姐姐”。

这种时候,吴淼终究还是感受到宽慰和温暖。

(注: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编辑 | 何子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