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23年的毕业季,对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织染科学生常书鸿来说,是双喜临门。

一是毕业典礼上,校长宣布,他作为成绩最优秀的毕业生留校任教,工作的难题解决了。二是母亲告诉他,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要来做客,祖母已经同意让他们定亲。

一年前,嫁到诸暨的小姑回娘家,顺便带继女到亲戚家相亲。

这个不速之客,像一阵风,把常书鸿的心湖吹得涟漪四起。她身材婀娜,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向他瞥过来时,他立刻就被“摄魂夺魄”了。她走后,他画画时经常走神,母亲看出他的心思,为他提了亲。

谁能想到呢,她竟然答应了。她家境富裕,却倾心于他这个寒门之子,他唯有感激。

相见是欢悦的,她羞答答地说第一次见到他就像喝了迷魂药,“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醉人的情话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枫叶流丹时,爱情也成熟了。

1925年,常书鸿迎来“洞房花烛夜”,雪肤花貌的新娘像一朵带露的玫瑰,灿然开放。

怀着难言的激动,他向她表示:“我这一辈子没向任何人发过誓,但我要向你发誓:陈芝秀,不管山崩海裂,我都会好好待你!”

连名带姓,他叫她“陈芝秀”,此时此刻,这个不会花言巧语的书呆子,是那么可爱,眼里噙着泪花,她甜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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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书鸿与陈芝

红袖添香,指间时光醉美如画。常书鸿惊喜地发现,陈芝秀不仅会吹笛子,对于画画,也极有天赋。知音难觅,他深受鼓舞,当省教育厅选拔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公费生时,他报了名。

1927年6月16日,常书鸿登上邮轮,离别前,陈芝秀珠泪纷纷,他动情地安慰她:“你放心,只要我学有所成,有了立足谋生之职,我就将你接出来!”

在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常书鸿以优等的成绩从一年级跳班三年级,学业稳定后,他开始想念她。

他赴法后,她一刻也没有闲着,除了学画画,还去旁听法文课,信里的法语让朋友们大为赞赏,他真为她骄傲,接她的念头日渐强烈。

一年后,脸颊粉嫩有着娇媚笑容的她,出现在里昂车站的出口处。

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在塞纳河边的木头房子里,常书鸿自豪地搬出那些画作,满怀激情地说:“你来了,我会画得更快更好的,莫奈在有了卡蜜儿以后,就灵思涌动,佳作迭出……”

“假如你需要,我也会做你的首席模特儿的!”因为爱情,所以勇敢,她坚毅的眼神让他惊异无比又感动莫名。

有她相伴,果然灵感如泉涌,严厉的窦古特教授一次又一次露出温和的笑容。只是,那些以她为模特的画像,都被精心收起来了,不到必要的时候,这些展示她的胴体美的画,决不示人。

有了好客的女主人,常书鸿的家经常欢声笑语,朋友们高谈阔论,一张小小的铁脚圆桌上,是陈芝秀自己做的烤肉、炖鸡、比萨饼,他们的恩爱,让朋友们万分羡慕。1931年3月,女儿出生,按“塞纳”的谐音,取名“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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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

不久,“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法国,仿佛侵略者的铁蹄在头顶踏过,常书鸿满腔义愤。

回到家中,他心乱如麻,让陈芝秀给他吹一曲笛子。换上他最喜欢的绛红色旗袍,她把笛子放到嘴边,眉尖若蹙难掩愁痕,凄婉之美格外楚楚动人。

思乡情被催动,常书鸿饱蘸感情,画笔如有神助,油画《怀乡曲》一气呵成,被教授推荐参加“里昂春季沙龙展”时,引起轰动。

1932年,常书鸿参加赴巴黎深造公费奖学金选拔考试,一幅《浴后梳妆》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选拔,没有人知道,画上的模特儿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妻子为他点燃的灵感是多少奇妙。

来到巴黎,他们在第十六区安了家,陈芝秀进了一家美术学校学习雕塑。

和在里昂时一样,温馨可爱的家再度成为聚会的中心,美丽温婉的沙龙女主人用热情感染着来自祖国的画家、雕塑家们,他们组织了“中国留法艺术家学会”,常家就是活动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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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朋友们

艺术与爱情兼得,常书鸿的创作源源不断。

陈芝秀就是他的灵感缪斯,晨雾茫茫的清晨,她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四周静谧,天人合一,他下笔飞快完成了《湖畔》;

她高烧住院,他推开病房第一件事是展开画夹,凝神动手,“病西施”的模样,在他眼里别具风情,《病妇》一挥而就。

《湖畔》在沙龙展上获得银质奖,开第一次个人画展时,他郑重地把这幅画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那是他们爱的结晶。

《病妇》更是成功,不仅参展获金质奖,展出后还被国家收购,收藏在里昂博物馆。

感情如胶似漆,事业蒸蒸日上,如果不出意外,巴黎将是他们永远的安身立命之所。可是人生没法精准计算,命运轨迹随时会改变。

在塞纳河边散步时,书摊上的一本《敦煌石窟图录》让常书鸿震惊了,他这个“言必称希腊罗马,行必以蒙巴拿斯画家自居”的中国人,对祖国的敦煌千佛洞,竟然一无所知,他深感惭愧!

对祖国的艺术瑰宝被法国人盗取,他感到心痛无比。敦煌壁画开始夜夜入梦,无数个香音神,从天上蹁跹飞来,她们在召唤他:“回国,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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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石窟图录(部分)

“我找到我的艺术之根了,我的根就在中国,在敦煌!”常书鸿的口气和眼神,绝无回旋的余地。

要放弃巴黎优越的生活,陈芝秀有百般不舍不愿,可爱情超越了一切,她同意了。他先回国,她带着孩子留在巴黎继续学业。

1936年深秋,常书鸿回到阔别十年的祖国,可是时局混乱,敦煌根本去不了,他只能边在北平国立艺专教美术,边等待机会。

一年后,陈芝秀带着沙娜回国,洋派的打扮,精致的妆容,巴黎十年,她已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了,5岁的小沙娜,一口清脆的法语如珠落玉盘。

那时,卢沟桥的枪声刚刚响过一周。

没有团聚的快乐,只有战乱和离别,从安闲舒适到颠沛流离,巨大的反差让陈芝秀惊慌失措一筹莫展。住在贵阳时,旅馆遭到轰炸,她没命地抱着沙娜跑到附近一家教堂,这才幸免于难。

悲愤难抑,《日寇暴行录》等一批画作自常书鸿笔下流泻而出,回国后的第一次画展,意料之中反响热烈。

一个契机让敦煌之梦成为现实,因洛阳龙门石窟的大型浮雕《皇后礼佛图》被人盗卖,舆论四起,报纸开始呼吁保护敦煌艺术。

迫于压力,国民政府教育部筹备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被任命为筹委会主任。

他要去敦煌“流放”,她自然不愿意,可冷战和恼怒都无济于事,他总能说服她。

1943年,历经一个多月,由飞机、破旧的敞篷卡车,再换骑骆驼,常书鸿一步步走入真正的荒凉。当朝思暮想的千佛洞惊现在眼前时,热泪夺眶而出。

在莫高窟前的大石头上,他给陈芝秀写信:“哪怕以后死在这里,也值!”他为她描述了宏大和绚烂,说她一定会爱上这里的雕塑,着迷于那些色彩和线条,只是没有提黄沙蔽日、水很咸、调料只有盐和醋,连咸菜都是奢侈。

教育部的汇款一直杳无音信,趁着回重庆交涉的机会,他要说服陈芝秀去敦煌。

对于常书鸿要把整个家都拖到那个“沙窝窝”里,陈芝秀非常难过,重庆的生活刚刚稳定,儿子嘉陵还不到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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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口

可现实与爱情,只能选一样,当他动情地说“没有你们,日子是难以言说的苦”时,她答应了。

红唇、细眉,长筒袜、高跟鞋,她就这样踏上了敦煌之路。

到兰州时已是雪雨霏霏,为了御寒,不得不穿着他买来的羊皮大衣,羊膻味让她直反胃。无边的荒凉让她惊惧,到了敦煌,当地人又像看猴一样围观过来,鄙夷地叫她“妖精”。

她周身一阵寒冷,如此愚昧不开化,真要在这儿生活,太可怕了!

幸好艺术没有让她失望,初进千佛洞,高大的彩塑让她目眩神迷,她忘我地在洞窟临摹,满怀壮志要做飞天雕塑,向世人展示“敦煌的维纳斯”。

可当新鲜和激动过去,每天面对的现实是:日子清苦,常年不见荤腥,有时土豆当饭连吃三天;四十里荒无人烟,孩子们无学可上;还有她的信仰,身为天主教徒,却整天要面对佛像,被矛盾折磨,她痛苦不堪。

最无法忍受的,是常书鸿的改变,缺乏人力、经费不足,焦头烂额的事让他脾气暴躁,动辄冲她发火。口角成了日常,有一天他甚至把手里的盘子狠狠摔在地上。

所有的恩爱,都留在了昨日,谁能想到,昔日美丽的沙龙女主人,如今却如此糟糕、如此狼狈。

她的委屈和伤心,他视而不见,她想脱离这无边的苦海,带着孩子们到杭州上学,他也不允许。没有温情的雨露滋润,漫漫黄沙中,她一日日枯萎。

正绝望时,像救星一样,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叫赵忠清,是新来的总务总任。他一开口,地道的诸暨乡音是那么熟悉和亲切。

短短几天,陈芝秀变了,工作不再单调和寂寞,她在洞窟临摹地口干舌燥时,赵忠清会及时端上一碗红枣汤;

他会打猎,能给研究所改善伙食,看到嘉陵把头埋在碗里喝羊汤,她对他充满感激;

他还能像变戏法一样,为她搞到珍贵的驴皮胶。久违的体贴与呵护,让陈芝秀温暖而熨帖,内心的天平逐渐倾斜了。

那个下午,赵忠清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时,她没有拒绝。

“兵痞子”赵忠清却引起其他人的反感,一次工作失误后,常书鸿把他开除了。

不久,以去兰州看病为名,陈芝秀带着提前收拾好的行李,独自离开了。

她走后,视敦煌为生命的常书鸿专心临摹他最为醉心的《萨陲那本生》,直到学生董希文把从喇嘛那儿截获的一封信放在他面前。信是陈芝秀写给赵忠清的,他们私奔了!

愤怒的常书鸿不顾劝阻骑马去追,不幸摔下来昏倒在沙漠中,被人救醒时,只看到刊登在兰州报纸上的离婚声明。

极度痛苦之时,常书鸿想到了他未完成的临摹:《萨陲那太子舍身伺虎图》,莫高窟的命运正如饿虎一样危在旦夕,为了挚爱的敦煌艺术,他宁愿像萨陲那一样,选择牺牲和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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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故事画

第二天他又进了洞,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速度临摹,随着时间推移,巨大的创痛逐渐被信仰和理智抚平。

抗战胜利后,学生和助手相继提出离开,他全都同意了,他们需要家庭稳固,他不希望他的悲剧再次上演。

国民政府处在一片混乱中,资金无望,孤军奋战的常书鸿,只有冷清和孤寂相伴。

乖巧懂事的沙娜成了他最大的安慰,看到沙娜的临摹越来越精进时,他生出了开画展筹钱的想法。

1945年底,以敦煌为主题的“常书鸿父女画展”在兰州举办,沙娜临摹的40余幅壁画引起轰动,谁也没法相信,那些美丽精致的摹本,出自一个14岁的女孩之手。

兰州上空,赞扬声不断,开始有年轻人被敦煌艺术吸引,常书鸿决定招兵买马。

1946年,在重庆“敦煌艺术工作人员招聘处”,他披挂上阵亲自面试。几天后,迎来了22岁的李承仙。

李承仙在重庆国立艺专学西画,是好友王临乙的学生,画虽然稚嫩,但笔法很大胆,但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能吃得了敦煌的苦吗?面对他的疑问,她爽快地回答:“要怕苦,就不到你这儿报名来了!”

“常书鸿就是敦煌”,她崇拜他,尊重他,一年后,对敦煌的热爱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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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书鸿与李承仙

敦煌研究所终于重振旗鼓,宏伟的计划在常书鸿心中奔涌,他满怀信心,带领着几个年轻人,开始着手洞窟重新编号的工作。

他下决心要集中精锐力量,把敦煌石窟各个时代有代表性的作品,全部临摹下来,他要带着这辉煌的“流动石窟”,向全世界展示中国最丰富的文化遗产!

李承仙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不顾妊娠反应,她和大家一起进洞临摹,一手举个小油灯,一手执笔,照一下,画一笔,一画就是一天。

晚上,她让常书鸿给她“开小灶”,所有的谈话都离不开临摹、壁画,共同的信仰,让他们靠得越来越紧,足以抵挡一切苦难。令常书鸿欣喜的是,两个孩子都接受了他们的新“妈咪”,他可以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了。

洞窟编号工作完成后,常书鸿到南京向教育部呈上了他的报告:“几经艰难周折,研究所全体人员多年心血所耗,《历代壁画代表作选》、《历代藻井图案选》、《历代佛光图案选》、《历代莲座图案选》等十几个专题的500多幅画,编选已就,敦煌艺术展已经筹备停当,万事齐备!”

1948年8月22日,“敦煌艺术展”的大横幅挂在了国立中央研究院,在一幅又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前,人们驻足凝视,热烈议论。

人群中,美国的司徒雷登、法国大使戈斯默备受瞩目。

“除了洞窟,我对其它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新中国成立后,常书鸿继续担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他收集文物,出版画册,撰写论文,抢修莫高窟,在世界各地举办敦煌文物展,为保护敦煌艺术做出了卓越贡献。

陈芝秀再无消息,她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1963年,时隔18年后,沙娜才在大伯的安排下见到母亲,“她一直低着头,佝偻着背,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突起,我无法把她与时髦洋气的艺术家联系在一起。”

“私奔”的名声令她千夫所指,才华俱废,解放后,赵忠清因国民党旧军官的身份死在狱中,生存所迫,她又嫁给一个工人,靠洗衣为生。

爱情虽短,遗忘却长,因为“走错了一步”,她一直活在忏悔中。“文革”时,常书鸿成为敦煌第一反革命,“造反派”跑到杭州,逼迫她揭发他的罪行,她一句也没有说。

“上帝已经惩罚我。”1979年,因心脏病猝发,陈芝秀结束了不幸的命运。沙娜告诉父亲这个消息时,常书鸿沉默良久。

1994年6月23日,常书鸿去世。他的床头,放着刚出版的回忆录《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在书中,他提到了当年陈芝秀的出走:

“回想妻子这几年跟我一起遭受的痛苦,在怨恨之后,又感到自己心头袭来的一阵自我谴责……”

回望过去,他已释然,为了敦煌,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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