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假第一天，我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突然被大腿上一阵痛感惊醒。

我啊了一声，痛得缩回腿，睁开眼不满地说：“妈，你怎么一大早来摸我大腿？”

我妈阴着脸坐在我的床沿边，气呼呼地说：“摸你大腿怎么了？再不给我找个媳妇回来，我天天起来给你拔腿毛！”

这个真绝了！我不敢硬碰硬，只好做出一副聆听教训的虔诚模样。

我妈说：“我刚买菜回来，一条街的街坊邻居亲戚听说你回来了，个个都问我，你有没有带女友回来。你平时已经够让我丢脸了，过年了也不让我安生，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我的心一沉。自从大学毕业后，我的人生大事就成为我妈和七大姑八大姨最关心的大事。

我试探着问：“要不我回公司过年？”

我妈一个如来神掌扇在我的背上，我感觉她起码用了八成功力，把她对我这个不争气儿子的不满和悲愤都融入了掌中，我的五脏六腑大概受了内伤。

“你小堂弟，小时候天天挂着两串鼻涕跟在你后头转悠，他老婆年前都生了二胎了。你姨家表弟，当初连大专都考不上，人家去年也娶了老婆。你大姑婆的大孙子，长得那个丑，我想起来一次就两天吃不下饭，可人家愣是也解决了人生大事。你说说你，名牌大学毕业，眉眼周正，却连个媳妇都骗不到，你活着还有什么用？”

我妈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哽咽了。

我无语凝噎，原来我活着的价值，就是给她骗个媳妇回来。

她站起身来叉着腰吼道：“你年后虚岁就三十了，三十了！你以为你还是小鲜肉啊，你现在就是一条腊肉干，我恨不得中午就把你这条肉干炒大蒜......”

我妈正吼得起劲，楼下传来我大伯母特色的大嗓门：“老五媳妇，你在楼上吗？大喜事！我给你家蔡孟介绍对象来了！”

我妈一听，顿时将腰扭出一个风骚的九十度角，喜滋滋地下楼去了。

独留下我在窗外灌进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大伯母介绍的对象，真是想想都惊悚啊！

2

我出生在一个大家族，我爸兄弟五个，我妈兄弟姐妹八个，还有不少旁支。过年聚餐时，我常常连亲戚都认不齐。

这座城市里有一小半的人都是我拐弯抹角、沾亲带故的亲戚。小时候我和一个小胖子打架，打得难分难解时，我爸飞奔过来一把掀翻我，怒吼道：“小混球，你敢打你叔公？”

人多了是非就多，尤其是闲得发慌的家庭妇女们，人人心里都有一本群芳录。

本市里，哪家有待字闺中的姑娘，哪家有小光棍，她们门儿清。

我爸在兄弟中排老幺，为此，我妈经常说，她后悔当初不该嫁老幺，一辈子都被人压一头。

我妈每次做一些决定，我四个伯母一人一嘴，她只有点头听的份儿。

我考上大学那年，我妈觉得扬眉吐气，有一种农奴翻身把歌唱的兴奋，因为我是我们家族第一个名牌大学生。

我妈迫切需要我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给她挣面子。

大家族的好处是，人多力量大，互帮互助。

缺点就是，互相攀比。

大家秉持着希望你过得好，但是不能比我好的宗旨，相爱相杀，天天上演宅斗。

就拿我大伯母来说，去年过年她就给我介绍了一个据说有点丰满的姑娘。用她的话说，也就比她媳妇差一点点。

我骑着家里的小电驴去赴约，见到姑娘第一眼，我心里卧槽了一声，这姑娘目测至少两百斤！

我大伯母怎么能昧着良心说她只是有一点丰满？

姑娘一跃而上，跳上了我的小电驴车后座。

然后，小电驴的轮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那一刻，我挺心疼跟了我几年的小电驴的。

回家后，大伯母还伙同十来个长辈，你一嘴我一舌地劝我，说女人过了三十岁后都是要发胖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让我不要挑挑拣拣。

我抵死不从，坚决不同意。我怕婚后每天都要抱着一堆五花肉睡觉。

大伯母锲而不舍，给我介绍过小寡妇，给我介绍过未婚生娃的单亲妈妈，给我介绍过四十岁的富婆，给我介绍过残疾人......

如今，大伯母又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能不怕么？

3

两天后，我被除大伯母之外的三个伯母和我妈、我五个姨妈押着，在大伯母家正襟危坐。

她们做出一副我只是聊聊家常、绝对不是在相亲的架势，其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大伯母领着名叫景瑶的姑娘进门时，我眼前一亮。

这姑娘长得盘靓条顺，个子老高了，皮肤白皙，一笑就露出几粒小米牙，很讨喜。

我妈当场就激动得死命掐我的手背，我痛得发抖，只能呲牙咧嘴地忍着。

我心里拉响了警报。按照之前了解的情况，景瑶家境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是小康之家，父母的风评不错，也没有前夫、私生子之类乱七八糟的关系。

她还长得这么漂亮，怎么看都不像缺男人的主，为什么会被我捡漏？

我越想越狐疑，目光对着景瑶上下扫个不停，心想难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不能生育？或者有间歇性精神病？再或者，她是一个女同？

大伯母指着我，乐呵呵地对景瑶说：“小景，这就是我家侄子蔡孟，虽然呆了一点，但人还是不错的。”

我无语。这算夸奖吗？还不如不夸呢！

大伯母安排景瑶坐在我旁边，大家一起尬聊。

我无聊地把玩着一个核桃，景瑶突然把它抢过去，食指与拇指合力一捏，核桃应声裂开。

她说：“你是不是想吃？我看你捏了半天都打不开。”

我呆了。这是我奶奶的文玩核桃，在掌心把玩了好几年，外壳都磨得光滑了。奶奶对这对核桃宝贝得很，平时我小侄子摸一下都会挨骂。

奶奶坐在一旁，笑眯眯地说：“姑娘这身板，这力气，在我们老家是个干活的好把式！挑大粪应该都不带喘气的。”

大家都笑了。大伯母说，景瑶以前是市体校的铅球队队员，现在跟朋友合资开了一家健身房，自己也兼职做教练，再怎么样也不会去挑大粪的。

奶奶连连惋惜说：“浪费人才啊！”

我却眼前一黑，铅球！大力士！难怪大伯母要介绍给我，这是要让我婚后被上演武松打虎呢！

4

尬聊结束后，我在长辈们殷切的目光中，起身送景瑶出门。

刚才在客厅里没注意看，出门后，我才发现她穿了十厘米的高跟鞋。

走到楼下，她说：“不用送了，我瞧不上你。我一米七五，你一米七八，我穿双高跟鞋，牵着你就像遛狗似的。要是吵架，我甩手打的不是你的脸，而是糊你一脑瓜！”

我哑口无言。

她转身，两手一甩，气场全开，走出一股六亲不认的气势。

可惜，帅不过十秒。她突然脚下一崴，整个人跌坐在地。

我赶紧跑过去，原来她的鞋尖被下水道盖子的小孔卡住了。我扶着她的腋下，想把她扶起来。

她低声吼：“别拽我，赶紧脱下外套给我，我的裙子崩裂了！”

那一刻，我的内在小灵魂在咆哮，快要笑疯了。

我送景瑶去医院，她的肿起来了。我在医院便利店给她买了一双拖鞋，她对我怒目而视：“同学，你是故意的吗？我穿着丝袜呢，你给我买人字拖！”

我上前，哧溜一声就将她的丝袜大拇指处撕了两个口子。

她的脚趾头成功露出来，可她的脸黑得像锅底，一脚踹在我心口：“直男，滚！”

我叹气，难怪没人敢要，原来是朵霸王花。

事后，为了答谢我仗义相助，霸王花小姐请我吃了一顿肯德基。

两杯可乐下肚，我们便熟悉起来。原来，我们都是深受春节催婚小组荼毒的良好青年。

如此，我便能理解她为何刚才做出一副扎人的尖锐模样了。

吃完肯德基后，我们达成互助联盟，假装看对眼，逃离长辈们的相亲轰击。

建立在炸鸡基础上的感情，就是来得这么莫名其妙。

回家后，我们全家长辈，七嘴八舌地问我有什么感想。

我说我跟景瑶看对眼了，大伯母嗷地一声大喊：“老五媳妇，这回你可得给我包一个大红包，这个媒婆礼我收定了。”

我妈乐得合不拢嘴，手一甩，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今晚醉江南，我请客。”

我的心一颤，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我识趣地闭上嘴。

5

我在热心长辈们的催促下，拎着礼品去景瑶家见了家长。她父母对我也挺满意，用一种看准女婿的眼神看着我。

我加了景瑶的微信，两人常常探讨对策，一起对抗妇女联盟。

我忧心地对景瑶说，长辈们似乎把这事闹得挺大，我担心以后不好收场。

景瑶不以为然，问我：“你是想这十几天至少相亲五十场，还是想好吃好喝过完年，以后再图谋？”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按照本城风俗，确定了关系的女友，年初二要来男方家里帮忙准备晚饭，寓意此后是一家人。

景瑶火急火燎地找我，说她做饭技术不太好。

我安慰她说，我会做饭，让她给我打打下手就行，不会让她挑大梁。何况她的脚伤刚好，不适宜久站。

初二中午，我妈和伯母们去了二十公里外的山上祭祖，留下我和景瑶，特意给我们制造独处的机会。

下午三点，我带着景瑶去了奶奶家的老厨房。

她翻翻菜篮子，看看锅碗瓢盆，深深叹息：“那我就献丑了。”

我给她分配了三个容易做的菜，然后一人占了一个灶头，一人一口大铁锅。

景瑶手一挥：“吊丝，请开始你的表演！”

我愕然，被她逗得喷笑，突然感觉她还挺有趣。

长辈们回来后，我妈率先钻进厨房来，问我们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景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探头一看，差点没摔倒。这姑娘实在，说献丑还真献丑了。

景瑶指着一盘红红黄黄的东西说，这是番茄炒蛋。

不是我故意恶心人，她不说的话，我还以为她吐了。或者说，她这盆粑粑拉得真绝了，还摆出一个心形。

我堂弟的儿子闻着香味跑进厨房来，眼馋地在灶台上瞅来瞅去。突然，他哇地一声哭起来，指着大锅哭着说，锅里有蛇。

我妈将锅里的东西端出来，一脸震惊。

6

我指着盘子问景瑶：“我让你做红枣蒸鳝鱼，你为什么能做成这么惊悚的样子？”

一条还没开膛破肚、没有去除内脏的鳝鱼盘在盘子中间，旁边摆放着一圈红枣，就像鳝鱼下的蛋。

鳝鱼头高高昂起，嘴里还叼着一根葱花，一股狂拽炫酷吊炸天的气息扑面而来，难怪能吓哭我小侄子。

景瑶呵呵笑了一声：“这是龙生九子，这个菜名是不是很吉利很应景？”

我妈将我扯到一旁，小声说：“你媳妇是个讲究人，炒年糕都焦成黑炭了，她还不忘撒一把白芝麻摆盘。”

我哑口无言，我也很绝望好吗？

好在，我刚才为了预防万一，多炒了几个菜，好歹凑齐十菜一汤，寓意十全十美。再加上伯母们带来的熟食，总算有惊无险地开席。

席间，大家觥筹交错，一边吃喝一边夸景瑶心灵手巧，出得厅房入得厨房。

景瑶脸皮厚如轮胎，毫不脸红地说：“我今天水平发挥失常，还担心会影响大家心情，大家吃得开心就好。”

真的！我也觉得她是发挥失常了。按照她能做出那么别出心裁的菜，我觉得她发挥正常时，会更惊悚。

我三伯母四岁的孙子光光，吃饭时不安分，总喜欢钻到饭桌底下掀景瑶的裙子，我有些生气地吼了他一声。

光光立即哭唧唧地找奶奶告状。

三伯母不满地瞪我：“孩子还小，他懂什么？你怎么能这么粗暴对待他？”

她的态度咄咄逼人，我很不高兴，说：“就是因为小，才要从小管教。”

大家看气氛有些凝滞，赶紧打圆场，让我跟她道歉，大过年的不要闹得不开心。

我不愿意，我又没做错什么。三伯母一向跋扈，没少欺负我妈，我们全家都不待见她。

她冷笑一声：“不过是女友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宝贝，谁知道能不能顺利嫁进我们家里来！”

我正想说话，景瑶突然站起来拉我说：“你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又不是多大事儿。依我看，这孩子聪明着呢，从小就会掀姑娘裙子，一看就知道是跟爸爸学的。”

大家很给面子地赶紧捂住嘴，怕会笑出声来。

三伯母的脸都绿了，拖过光光，狠狠一巴掌扇在他屁股上：“我让你能！我让你掀大姑娘裙子！”

回到我家后，我妈拉着景瑶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她哈哈大笑：“你们有没有看到你三伯母刚才的表情，就像吃了屎一样，真是过瘾！”

我：“......”

7

在老家的生活挺无聊的，偶尔我看到搞笑的段子，就分享给景瑶。

她看到那些身材很好、穿着很清凉的女郎贺年表情包，也会发给我，美其名曰：深夜给单身狗发福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聊微信聊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晚。我们还结伴去看了一场电影，她边看电影边吃爆米花。

她的手在爆米花桶里抓到我的手时，她红着脸说：“哼！把你的狗爪子拿走。”

那一刻，我心里暗爽，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在她面前，我觉得能以真实的面目相处，很轻松。

不像其他相亲对象，一上来就问有没有房子车子，拐着弯儿试探我的工资多少，如果在一起能给多少礼金。

成年人的世界，早已无力谈爱情，更多的是寻找一种门当户对的平衡。能遇到一个还能让我想谈恋爱的姑娘，是我的运气。

年假结束后，我妈将我的车尾箱塞得满满当当的，眼圈红红地拉着我的手说：“儿子，你多多保重。我准备了很多腊肉腌菜，你要是工作忙了，蒸一蒸就能直接吃。你媳妇这大厨水准，妈担心下次见到你时，你会瘦得像癞皮狗一样。”

我呵呵了一声，亲妈！

回到省城时已经是黄昏，我将景瑶送回她的单身公寓。令我意外的是，她的厨艺虽然不怎么样，但把房间收拾得挺整洁。

景瑶瘫在沙发上说：“累死我了，总算摆脱了妇联精英们。”

我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景瑶呼啦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狠狠瞪我一眼：“那你快滚！”

想了想，我回头问：“下次你家人还催婚，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找别人来当挡箭牌吗？”

她昂着头：“关你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我转身离开，还没走到门口，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腰。

景瑶在我耳边咬牙切齿：“蔡孟，你这人有贼心没贼胆，又孬又怂！”

那一刻，我简直要幸福得晕过去。

如今，我和景瑶的女儿已经一岁大。

大伯母逢人就酸溜溜地说，要不是她热心牵线，我的老大难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怎么可能会娶到这么好的老婆？

我妈还总跟我说，景瑶能挣钱能生娃，孝顺又有礼貌。女人的价值并不只是在厨房，景瑶要是不想学做饭就算了，让我多做一点，不会少一块肉。

我和景瑶相视一笑，谁说相亲就一定会遇上牛鬼蛇神呢？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无定数，长辈也是为了我们好，不是太过份的话就试试，说不定真能遇上命中注定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