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著名戏曲研究家徐朔方先生八岁接触昆曲,时为1931年春夏之交,先生于其家乡浙江东阳县南乡外祖曾母的丧葬仪式上,观看了道士班演出的目连戏《破(血湖)地狱》,内〈破狱救母〉一场“从紫金山来到九华山拜见观音,神灯照得千里路,锡杖破开地狱门”一段曲词即唱金华草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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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朔方先生

按当地风俗,高功道士扮演目连破狱救母,长子必须拈香紧随高功跪拜;先生年幼好奇,也尾随其后,不知不觉地当一回演员。

当晚还观看本村“玉麒麟”班演出昆剧《金棋盘》,演唐薛仁貴、薛丁山父子平辽,樊梨花用金棋盘收了杨藩的金棋子、破了白虎关与薛丁山完婚事。

此后,先生对戏曲发生浓厚兴趣,凡东阳城里演戏很少不看,尤其是昆剧。其时金华一带盛行草昆,著名的昆班有:

“何金玉班”,创办人是东阳附近义乌县东何乡的何文产,该班实力雄厚,能演三十六多本大戏及一百多个折子戏;“徐春聚班”,创办人是东阳附近浦江县嵩溪乡的徐朝训,能演二十多本大戏与七八十本折子戏。“叶联玉班”,创办人是龙游人叶有福,能演三十多本大戏及一百多本折子戏。此外,尚有东阳三合班(高、昆、乱)及“二合半”(昆、乱、徽),如“周春聚”、“大鸿福”等班亦颇著名。

据徐先生回忆,这些班社经常来东阳城里演出,常演剧目有:《九曲珠》《取金刀》《双狮图》《摇钱树》《金棋盘》《摘桂记》《牡丹亭》“劝农”;《琵琶记》“大骗”、“小骗”;《长生殿》“定情赐盒”、“密誓”、“惊变”;《南柯梦》“花报”、“瑶台”;《孽海记》“思凡”;《一文钱》“济贫”;《翡翠园》“翠娘盗令”;《东窗事犯》“扫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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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思凡》剧照

其中最吸引徐先生的剧目是《思凡》,百看不厌,据他自己说,其中的曲子,至少哼了几百遍之多。

1940年,徐先生考上省立联合师范学校,到1943年毕业。学校办在浙南山区,很少能看到戏曲演出,要想看到昆剧就更难了。不料,竟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能唱昆曲的音乐老师顾西林女士,先生喜出望外,即刻作揖拜师,如饥似渴随顾师学习用工尺谱演唱昆曲。

昆曲需有笛子伴奏,不能边吹边唱,于是在顾师的指导下又学会钢琴,边弹边唱。徐先生经常哼的《游园》【步步娇】“袅晴丝”及《寻梦》【懒画眉】“最撩人春色”两曲,就是那时学会的。

1943年秋,先生考取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师范学院中文系,一时间亦看不到昆剧,却对昆剧名著《牡丹亭》发生极大兴趣,面对着老师照本宣读课堂教学的乏味,产生了与杜丽娘同样的感爱:“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便从中文系转至英国语言文学系。在研究不莎士比亚的同时钻研汤显祖《四梦》,为后来撰写莎士比亚与汤显祖比较的论文作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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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

1947年,徐先生从浙江大学毕业,受聘于省立温州中学,任语文教师。温州是南戏故乡,向来盛行昆曲,著名的昆班有“老锦秀”、“同福”、“新同福”、“品玉”、“新品玉”等。因受抗战影响,这些班社大都凋零,唯“巨轮”昆班仍然常年演出于温州城乡。

徐先生看见的昆剧大多是该班演出,计有杨永棠主演的《绣襦记》、杨银友主演的《荆钗记》、章兴娒主演的《琵琶记》等。

此外,经夏承焘先生介绍,徐先生还经常到昆曲爱好者徐玄长家里唱曲。徐玄长,为乐清县旧家子弟,时年已五十,在家里却仍称少爷,书画金石,丝竹吹弹,无所不会。玄长唱笛,徐先生唱贴旦,常至深夜乃罢。

时胡兰成亦在温州中学任教,化名“张嘉义”,与徐先生最友好,也常作伴来徐家。徐先生唱时,他还“对了字句听唱”,可见还挺认真的。

在他的《今生今世》里还有专门一段文字,记录当时的情景云:“步奎常到他家唱昆曲,徐玄长吹笛,他唱贴旦。去时多是晚上,我也在一淘听听。昆曲我以前在南京官场听过看过,毫无心得,这回对了字句听唱,才晓得它的好,竟是千金难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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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不过,他对徐先生的男旦演唱却颇感别扭,他说:“我听步奎唱《游园》,才唱得第一句‘袅晴丝’,即刻像背脊上泼了冷水的一惊,只觉得它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竟是感到不安,而且要难为情,可比看张爱玲的人与他的行事,这样的柔艳之极,却生疏不惯,不近情理。我又听姓潘的唱《亭会》,是小生唱,第一句‘月悬明镜’,我听了只觉是皓月无声,那圆正清健都是志气。”

1949年温州解放,徐先生调省立温州师范学校,校址在平阳县郑楼,离温州45公里,离平阳城关约七公里。

平阳也是戏窝子,素有“平阳出戏子”之称,旧时“温昆”的著名演员大多出自平阳县,如“蒲门生”叶良金,为“同福”昆班的创始人之一,擅演生角;杨盛桃,也是同福班的创始人之一,以丑角著称;高玉卿,先后进“如意”、“品玉”、“同福”等班,被称作浙南“旦角泰斗”。此外尚有杨永棠、章兴娒等。

著名的昆班有“江南春”、“一品春”等,后联合组成“温州地区巨轮昆剧团”。该团经常演出于平阳城关一带,其间亦少不了徐先生的光顾,观看的剧目有《牡丹亭》“劝农”、“花判”;《南西厢》“游寺”、“下书”、“佳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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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集全编》

1954年春,徐先生调杭州大学(时尚称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从此,正式投入戏曲与小说研究,特别关注昆曲,先后发表出版《汤显祖与他的传奇》《牡丹亭还魂记》《汤显祖年谱》《牡丹亭校注》《长生殿校注》《汤显祖评传》《论汤显祖及其他》《晚明曲家年谱》《汤显祖全集》《明代文学史》等有关昆曲论著20多种。

于繁忙的教学与研究之余,徐先生仍不忘观看昆剧。凡有昆班来杭演出,不管邀不邀请他看戏,剧场里总有他的身影。有时观后还发表意见或撰文评论。

如1956年春,在杭州胜利剧院观看俞振飞夫人黄曼耘女士演出的《思凡》之后,就写有《论〈思凡〉》一文,后来发表于《复兴剧艺学刊》。

文章先是称颂黄女士高超的演技说:“一九五六年黄曼耘女士随同她的丈夫俞振飞先生的昆剧团来杭州公演。一天晚上有她的上演节目《思凡》。《思凡》是昆剧保留剧目中唱腔、曲文和剧情三者珠联璧合、唱做俱佳的优秀剧目。我从小喜爱这个折子戏,至少哼几百遍。当黄女士手执拂尘飘然出场时,不觉得心头一怔:世界上哪有这样‘富态’的小尼姑?不料她一启齿,一切都改变了。视听感觉全部用来欣赏还嫌不夠,哪有闲工夫去计较这些。艺术的魅力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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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杂记》

接着,探讨《思凡》的渊源,指出《思凡》非如学术界有人所说的来自明冯惟敏的《僧尼共犯》,而是来自民间南戏《尼姑下山》,《风月锦囊》的《尼姑下山》与《群音类选》的《小尼姑》可为其作证。更具体地说是“民间戏曲梆子腔的《思凡》成为昆腔的保留节目”,因为“吹腔是梆子腔中分化出来的一个分支,它以水磨调的唱法演唱就与昆曲很少有差别”。

徐先生的论据既充分又确凿。最后,还把韩世昌演出的北昆《思凡》与黄曼耘演出的南昆《思凡》作了比较,指出黄女士把《缀白裘》本在说白“嚇,不免到回廊下闲步一回,少遣闷怀则个(下)”后一段删去不演,作了高度的评价说:“这一删可说是一字千金,使原剧反礼教的主题得到正确无误的表达。这是昆腔演出的一大改进。”

徐先生最喜欢看的还是昆剧“传”字辈老艺人及其弟子们的戏,如周传瑛、王传淞主演的《十五贯》;倪传钺、周传铮等主演的《劝农》;周传瑛、张娴主演的《长生殿》;汪世瑜、沈世华主演的《西园记》、《玉簪记》;汪世瑜、王奉梅主演的《牡丹亭》、《长生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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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奉梅演出剧照

由于徐先生喜唱旦角,晚年对王奉梅的戏特别要看,除《牡丹亭》、《长生殿》外,其他如《琴挑》、《断桥》、《芦林》、《题曲》、《折柳》、《阳关》等折子他都看了。

2001年8月24日汤显祖研究会首届年会在遂昌召开,徐先生还特邀王奉梅参加并于26日夜饰演《寻梦》。是年冬,王奉梅在杭州主演《长生殿》,邀请徐先生观看,徐先生身体欠佳,行动已极不方便,大家劝他别去了,可他坚持要去,结果由我与他的助手孙秋克女士陪同观看。

不料他一听到笛声即精神抖擞,毫无倦意,直至终场。观后还对我说:“《长生殿》全本已长久不演了,机会难得。”我提到王奉梅的演技,他高兴地说:“王奉梅与上昆的华文漪不一样,她越演越好,至杨貴妃才真正成熟。”

徐先生对昆曲有很深的研究,这里无法展开,只介绍他提出的几个崭新而又言之有据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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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朔方集》

首先,他不同意以昆山腔兴盛作为南戏与传奇的界限。他认为南戏与传奇的区分并不取决于它们的唱腔,而在于南戏是民间戏曲,而传奇是文人创作或改编,其余不同的属性均由此产生。

因此他强调指出:“所有的南戏都没有得到文人的改编,《琵琶记》是唯一的例外。为了表示区别,文人改编的南戏可以称为传奇。”

其次,他不同意自明中叶昆山腔经魏良辅改进而兴起后,所有的文人传奇都为昆腔而创作。他考证出昆腔从南戏衍化而出并上升为“四大声腔”之一,其时间要比人们所设想的迟得多,直至万历末,海盐、弋阳等腔仍在流行,即便在昆腔的老家苏州,也有它们与昆腔一比高低的能力。因此,所有的南戏与文人传奇都是南方各声腔的通用剧本,昆山腔和海盐腔以及别的声腔的区别不在于剧本本身,而在于不同的声腔和舞台艺术。

第三,“汤沈之争”是由海盐腔与昆山腔的曲律引发,并非文采派与格律派之争。汤显祖的四梦为海盐腔而作,而沈璟等人却以昆山腔绳之,以汤氏“生不踏吴门”为旁门左道。徐先生认为这正是沈氏等人“自己囿于见闻,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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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26日明代戏曲家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暨徐朔方逝世十周年纪念会合影

笔者自上世纪80年代私淑徐先生以来,无论在人格或学术上均受益匪浅。先生学贯中西,才识渊博,我高山景行,私所仰慕。

不幸的是,先生于2003年夏天摔成重伤,竟三载沉酣不醒,于2007年2月17日与世长辞,使我永失良师。

至今,先生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眼前。其中先生与昆曲的终生不解之缘及其种种情结,尤令人难忘。值此仙逝14周年之际,特撰此文以寄哀思。

2021.2.21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