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羁绊的球队可以通过改名产生羁绊,已经有了羁绊的球队为什么还要改名呢?”

川渊三郎在J联赛成立初期,之所以要求球队改中性名,是为了增强市民对各自城市球队的归属感,后来川渊三郎自己也承认,这一举动带有一定的局限性。

1925年夏季甲子园大会的开幕式

黑船来袭之后,许多西方事物和文化也传入进日本这个岛国,棒球也不例外。

最开始,棒球只是让闲着无聊的美国侨民解闷的。随着第一批赴美留学的日本学生学成归来,棒球开始经由他们之手在日本发扬光大。

日本第一场有记载的正规棒球比赛,就是在早稻田大学与庆应义塾大学之间进行的,俗称“早庆战”。

如今“早庆战”已经被打造成两所学校的重点赛事IP

等到20世纪初,日本棒球的发展已经颇具规模。

当日本足球队还被“关东州代表队”(当时日占旅顺大连的中国足球队)在东京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日本人的棒球水平已经勉强可以追上美国了。

1931年,美国曾组织包括绰号“左撇子”的弗朗西斯·奥多尔在内的多名MLB球星来到日本进行一系列亲善比赛,这群美国全明星选手就输给过东京队两次。

自此之后,日本的棒球队开始了与美国职棒大联盟的频繁互访。

1936年,亚洲第一个职业联赛——日本职业棒球联盟成立,该联盟从赛制到规则几乎全盘复制自MLB。

1937年,东京队还特地远赴美国,以访客的身份在美国打了109场比赛,胜多负少。

当时东京队的全名是“大日本东京棒球队(英文:Dai Nippon Tokyo Yakyu Club)”,美国人完全不明白这是啥意思。

因此在东京队前往美国之前,美方工作人员指出,东京队得有一个能够让美国人理解的名称。在美方工作人员的建议下,加上为了表达向日本传播棒球知识和技术的奥多尔的感谢,东京队便参照奥多尔的母队纽约巨人(即今旧金山巨人)的名字,把队名改为东京巨人队。

此后爆发的二战没有让日本棒球毁于一旦。

二战结束后一个月,日本棒球联赛就再度开打,短短4年,日本棒球就恢复到了战前的水平,并在美国的影响下,从棒球风格和商业运营上开始向美国靠拢。

在战前,日本民众被军国主义洗脑,绝大多数人认为从事体育运动的人纯粹是为了玩,在他们的眼中运动员的地位甚至不如工人和军人。

但在战后,受美国人的影响,更多日本民众也开始关注棒球,在1949年的时候,日本的棒球队甚至已经开始实现了盈利,许多日本棒球选手也成为了日本民众心目中的偶像。

日本棒球之所以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恢复到原来水平,还要归功《读卖新闻》社长正力松太郎和驻日盟军司令部(下称GHQ)。

1947年,东京巨人队改名为读卖巨人。

当时正力松太郎意识到,只靠读卖巨人队自己是没有办法盘活日本的棒球运动,从而实现盈利的,于是便联络了另外一家被报业收购的棒球队每日猎户星队(即今千叶乐天海洋),发起了职业棒球联赛重组运动,呼吁日本各企业收购棒球队并组建职业联赛,振兴日本棒球运动。

除了报社社长和企业家的身份之外,正力松太郎的另一个身份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第三批甲级战犯,他旗下的《读卖新闻》也被看作是日本右翼媒体中的代表。

1923年关东大地震的时候,他造谣称震后在日朝鲜人在水井里下毒,还会发动暴乱,导致了日本人对在日朝鲜人发动大屠杀。二战后,由于他在日本媒体界的庞大影响力,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GHQ的施压下没有对他进行起诉。

正力松太郎之所以要在战后发起职业棒球联赛重组运动,也是为了攫取政治资本。正力松太郎的举动全被GHQ看在眼里,但GHQ也乐见其成。

在战后,GHQ提出了3R、5D、3S三步走策略,通过以上手段彻底无害化日本。

3R:Revenge复仇、Reform重组、Revive振兴

5D:Disarmament解除武装、Demilitalization 去军国主义、Disindustrialization 破坏工业体系、Decentralization 肢解核心势力、Democratization 民主化

3S:Screen影视、Sports体育、Sex性

在GHQ看来,棒球联赛是实现愚民政策再好不过的工具了。

1950年,日本棒球机构(下称NPB)正式组建,NPB按区域分成太平洋联盟和中央联盟,起初有数十家企业组队参赛。经历了10年的摸索与发展,NPB在进入60年代后开始走向正轨。

历经70多年的发展,如今的NPB下属联赛已经成为了亚洲商业化最成功的联赛,无论是比赛的精彩程度、赛事的影响力、商业价值,还是受众数量、选手薪酬,都直追美国的MLB。

世界最优秀的投手之一、芝加哥小熊的王牌达比修有,他现在仅年薪就高达2200万美元(约合1.4亿元人民币),算上广告代言等其他杂项,达比修有的年收入约为2.4亿元人民币。

香港媒体对达比修有的报导插图

除达比修有之外,NPB本土选手薪资也高的“离谱”:目前读卖巨人的投手菅野智之,他仅年薪就达到了6.5亿日元(约合4068万元人民币),而年薪超过1亿日元(约合625万元人民币)的选手,NPB有129位。

当然菅野智之等人的收入和日本棒球“永远滴神”铃木一朗比起来就完全不值一提了,早在2008年的时候,铃木一朗的年薪就达到了1800万美元。铃木一朗于2019年退役,在他27年的职业生涯里,他的薪水总额为189亿121万日元(约合11.8亿元人民币)。

铃木一郎

现在的NPB总共有731位选手,其中有73人是外援。

NPB的平均工资是4189万日元(约合262万元人民币),其中外援的总薪水为81亿9000万,则NPB日本本土球员的平均薪水为3409万日元(213万元人民币)。

2018年,日本曾进行过一次评选,评出平成年代(1989-2019)的百大运动员评选,前十名的榜单中有四名棒球运动员,分别是铃木一朗(第一)、大谷翔平(第四)、田中将大(第九)和松井秀喜(第十),直到第十二位才出现足球运动员的名字,率领日本女足夺得世界杯的泽穗希竟然是排名最高的足球运动员。

羽生结玄都排在铃木一郎之后

不过,这个榜单只能代表过去三十年间日本体育的生态与格局。

在1992年日本职业足球联赛J联赛组建之后,NPB的体育老大地位开始受到了威胁与挑战。在昭和年代末期,日本孩子最喜欢的运动是棒球,其次是拳击、相扑等;等到了平成年代,棒球虽然仍是日本孩子的最爱,但足球却后来居上。

日本笹川体育财团在2019年做出的调查显示,在适龄儿童当中,想成为棒球运动员的儿童数量只领先想成为足球运动员的儿童7个百分点。

1993年成立的J联赛被世界足坛公认为是体育营销最成功的足球联赛之一,NPB前任委员长吉国一郎更是称J联赛的成立对日本棒球联赛的发展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然而这一点并没有在薪水上和联赛商业价值上体现出来,在现在的J联赛薪资排行榜上,前四名都是外援,伊涅斯塔一人的薪水就等于身后的32名球员的工资总和。

能拿1亿日元工资的棒球运动员在NPB已经排到了100开外,但是在排资论辈现象严重的J联赛,只有22名球员的薪资达到了1亿日元,而且除了酒井高德(29岁)、杉本健勇(28岁)和昌子源(28岁)之外,其本土球员都是三十大多的老将。

球衣广告位是J联赛营收的主要渠道,根据2017年的J联赛官方数据,该赛季赛季J联赛球衣广告收入最多的是浦和红钻,最低则是弱旅甲府凤林。

该赛季,浦和红钻的营业收益达到了79.71亿日元(约合人民币5亿元),其中广告收益就占了40%。

但浦和红钻只是个例,它的营业收益领先第二名鹿岛鹿角多达27亿日元,因此并不代表性。实际上J联赛每年球队的收益能达到40亿日元就烧高香了,J联赛统计出的各支球队平均收益实际上还不到37亿日元。

而且即便是生意最红火的浦和红钻日子也没好过到哪去,浦和在2017年的可支配利润只有5.56亿(约合3470万元人民币)。不过中国至今没有哪支足球俱乐部敢说自己每年能够实现盈利3470万。

相比于J联赛,NPB也更受到广告商的推崇和喜爱,NPB的广告位常年有市无价。在2010年,当J联赛球队还在为营业收益超过50亿日元而头疼的时候,NPB年收益最少东京养乐多,营业收益也能达到60亿日元,而像福冈软银鹰这样的大户,一年的营业收益达到了惊人的247亿日元。东京读卖巨人在2012年的净利润更是达到了14亿日元。

被誉为J联赛之父的川渊三郎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J联赛球队要学习NPB的球队,当我们统计年收益的时候,单位用的是百万日元,而它们用的单位可是亿元啊!”

实际上,早在当年创立J联赛的时候,川渊三郎、长沼健等日本足坛先驱就已经就一点问题达成共识:

“J联赛球队想单纯靠烧钱抢夺市场,赢过NPB,纯粹是不自量力。”

因为NPB背后的球队无一例外都是企业中的超级巨头。

如果你不理解养乐多、软银、日本乐天(Rakuten)、阪急电铁是什么体量的话,你可以把他们代入成伊利、阿里巴巴、京东和上海铁路局公司。

这样的巨无霸岂是一般企业能撼动的了的?

J联赛的前身是成立于1962年的日本足球联赛。在那个时候,各支球队的名字都很直白,比如住友金属、古河电工、日产自动车等。

所以J联赛球队倒也不是烧不起钱,拿最早组建的J联赛的10家俱乐部来说,除了清水FC(即今清水鼓动),每家俱乐部背后都是大财团。

在J联赛最早期的筹备会议上,川渊三郎提出一个问题:

“在新的职业联赛开幕之后,如果市民们看到了球队的名称还是你们企业的名字,你认为他们会支持你们吗?”

会议室内争论一片,如同今日中国足球之景。

川渊三郎力排众议,要求所有俱乐部更改为中性名,一如今日中国足球之景。

日本足球联赛之所以在过去的30年里没有竞争过NPB主要有三个原因:

1、日本足球联赛比NPB成立足足晚了12年,日本足球联赛成立时,市场早已被NPB和其他联赛瓜分完毕;

2、日本足球水平当时在亚洲一直属于二流水平,而棒球水平则属于世界第一梯队,相比之下自然没有更多人去关注;

3、日本球队当时很多隶属于各企业部门,不是独立的球队,比如鹿岛鹿角的名字在当时就叫住友金属足球部,与职业球队相距甚远,市民难以对纯企业球队有太多归属感。

因此,川渊三郎提出,如果想要让J联赛换条道路达到NPB一样的地位,首先需要树立品牌形象,让球迷们有归属感,这一点可以通过为俱乐部起一个中性名称实现;

其次是需要让球迷们认识到日本的足球水平上不去与联赛的职业程度不高有关,如果想要让日本的足球水平上去,那么每一名市民都有必要支持各自城市的球队;

最后,花钱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不花钱肯定是个问题,J联赛需要大牌球星来提升联赛形象和知名度。

在这样一个策略下,J联赛轰轰烈烈的搞起来了。

在当时,川渊三郎为了带动起市民们的积极性,让市民们对球队有归属感,更是喊出了“这是你的联赛”这样的口号。

1993年5月15日,J联赛开赛。

日本人民逐渐感觉到国家的足球水平原来于自己如此息息相关,各地的球迷潮水般涌入球场。

济科(后排右1)加盟鹿岛鹿角

虽然J联赛各支球队的背后所有者没有发生变动,但是这些球队已经不再是各家企业的个人财产,而是成为了整座城市的公共财产。

中性名举措打造了与日本职业棒球联赛的差异化,再加上日本当局和各个城市对体育的高度重视,日本足球踏上了快车道,一路快速发展。

温格执教名古屋

联系到J联赛和NPB过去这些年的发展,还有最近中国足协的强制要求俱乐部改中性名的举措,许多人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疑问:

“把名字改了,中国足球成绩就会上去吗?中国职业联赛就会诞生能延续百年的俱乐部吗?”

从现在一地鸡毛的情况来看,答案完全不乐观。

其实川渊三郎之所以要求球队改中性名,是为了增强市民对各自城市球队的归属感,并且当时处于职业联赛初期,足球联赛迫切需要与巨无霸般存在的棒球联赛抢观众,更重要的是,中性名仅仅只是川渊三郎多项措施中的一小部分。

后来川渊三郎自己也承认,这一举动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如果球迷已经对球队原有的名字有了归属感,那么再提改名就属于画蛇添足了。

当时川渊三郎的改名建议就遭到了读卖俱乐部的抗议,因为读卖俱乐部自从1969年成立之后就没改过名,读卖俱乐部主席渡边恒雄更是指责川渊三郎“球队改名就能与所在地域产生羁绊”的说法完全是假大空,渡边恒雄质问川渊三郎:

“没有羁绊的球队可以通过改名产生羁绊,已经有了羁绊的球队为什么还要改名呢?”

三浦知良曾效力于读卖俱乐部

胳膊拧不过大腿,读卖俱乐部还是被迫改名为读卖绿茵,后来J联赛进一步细化规则,规定球队名称中不允许有商业元素,读卖绿茵又改成了东京绿茵。

这一改名直接让东京绿茵给《读卖新闻》制造了22亿日元的赤字,这其中一多半是《读卖新闻》为东京绿茵打广告的费用,因为球队名称里面没有“读卖”两个字了,《读卖新闻》花的广告费最后全都白赚吆喝。

《读卖新闻》考虑手里还有东京读卖巨人这个棒球大IP,最终放弃了东京绿茵,到如今东京绿茵也只能混迹于J2联赛。

又比如由东京瓦斯集团在1935年建立的东京瓦斯足球部,1997年成功申请进入J联赛,于1999年开始正式运营后更名为东京FC,这一举措在当时东京球迷圈引起巨大争议。

(图源水印)

“从我爷爷开始,我的家人们就在支持瓦斯队,我们的球队1935年成立,不是1999年,这是抹杀我们的历史吗?”

东京球迷提出了口号“Gas forever”并沿用至今,现在球迷看台领喊的扩音器上仍贴着TGFC(Tokyo Gas)的粘贴。

(图源水印)

球迷如果对一支球队产生了感情,名字无论多难听都会有人一直守护;如果球队背叛了球迷,哪怕名字改出花来,在球迷的眼中也一文不值。

和J联赛不同,中超在中国体育联赛中,没有对手,加之已经职业化17年,抄J联赛的作业并不符合实际情况,而NPB则证明了球队是不是中性名,与球队和联赛能否取得成功没那么相干。

况且,日本与中国国情、文化大有不同。

我们现在看到的J联赛球队名称,都是经过解读过后再翻译出来的。稍有印象的球迷可能都会记得,在90年代,北京电视台曾播过J联赛的集锦。在那时磐田喜悦、东京绿茵的名字还是磐田具比洛、东京贝尔迪这类的音译,也让很多球迷摸不着头脑。

实际上日本的俱乐部们在当初起名的时候也是抓破了脑袋,日本是一个对欧美文化极度狂热的国家,他们把各种外来词汇组合到一起,来让球队的名字显得洋气一些,但这样一来,J联赛球队的本名在中国球迷眼中就有一种故弄玄虚的感觉。

比如甲府风林的原名Ventforet,如果不告诉你Vent是法语里的风,foret是法语里的林,甲府是武田信玄的老家,你绝对不知道它的名字该怎么翻译。

因此,非要让中国职业联赛去学日本足球联赛中性名,无异于邯郸学步。

最后说一个写这个文章过程中发生的小故事吧,本人对棒球了解相对有限,这篇文章的前部分,我的日本朋友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他是名古屋人,最支持的棒球队是中日龙。

前几天我在向他请教完之后突发奇想,问道:“如果让你给中日龙起一个中性名的话,你会起什么名字?”

他回答:“就叫中日龙,龙就是中性名啊。”

我说:“但是里面有商业元素《中日新闻》啊。”

他回答:“中日龙这个名字都叫了70多年了,从我爷爷那个时候起就叫这个名字。我为什么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给它再起一个名字?”

责任编辑:李思明_ BJS26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