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年底，沉寂的A股突然爆发，在券商带动下，上证指数连破数关，冲到3000点以上。
2015年1月，监管层喊话，券商暴跌，A股开始调整。大约一个月之后，A股重新上涨，最终创下5178高点。
这一年，
很多人成为股民。
CCTV-2开始播出一档叫做《财经周刊》的节目。
暴风科技在A股上市，股价从不到10元迅速涨到300多元。
贾跃亭旗下的乐视网是创业板最大的权重股之一，很多名人是乐视网的股东，贾跃亭还跟他们合了照。
有一家叫做多伦股份的公司，正式更名为匹凸匹。
共享单车已经开始上路。
马大师在英国一天之内“打败”两位职业选手。
那时《爱情公寓》已经播到第四季，剧里的人又俊又靓，剧里的公寓又宽敞又干净。
某资管公司在北京成立了一家叫做蛋壳公寓的公司，说是要打造高端白领公寓品牌。
这一年，那个姓钟的年轻人还在读书——应该是在读高中。他不知道，五年之后这家公司将要了他的小命。
2
2018年，我弟弟觉得大城市的房价太贵，干一辈子也买不起房子，就算勉强买了，下半辈子也特别累。
我说，那你想怎么着？
半年以后，他离开那座大城市，来到离父母近的城市。
那座城市沿海，周边的海鲜又大又新鲜，还便宜。
他一箱子一箱子地往家搬海鲜。
家里的海鲜实在吃不完，冰箱又塞不下，很多被我母亲送了人。
2020年1月初，网上出现一些关于海鲜的传闻，说是武汉吃海鲜的吃出肺炎，还是带传染的，很严重。
我打电话给父母和我弟弟，让他们少吃海鲜。
母亲说，我早就吃够了，冰箱里还有大虾和生蚝，你们赶紧来吃。
3
2018年，我办了一张盲人按摩卡，持卡按摩可享受8折优惠（刮痧、拔罐不算在优惠之列）。
我常找的那位师傅姓张，单眼失明，来自湖北。
按摩店为师傅们提供住宿、饮食、按摩场地。按摩收益四六分，按摩师傅四，按摩店六。刮痧、拔罐全部归按摩师傅。
张师傅很满意这份工作，说是一个月可以赚六千多，已经不少了。
他们按摩店还有一个专门的前台，负责办卡、记账，每个月也就三四千。
按摩店旁边是一家理发店，生意兴隆，十来个人忙上忙下。
那年，这一条街的生意都很兴隆。
4
2020年，从1月底一直到3月底，我在老家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春节。
我的厨艺大增，油焖大虾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村前不到一块钱一斤的草莓吃得我肚子泛酸。
球鞋踢坏了一双，风筝也放坏了一个。
已经忘了是何方神圣从何年何月开始，在村后耕地上修建马路和沿马路公园。
马路很宽敞，公园很大，很多地方还有正在修的痕迹。
马路和公园两侧往里，是破败的荒地。
这些荒地原来是耕地，已经荒了好几年，当初说是要引进什么什么工厂什么什么大项目。
我们这里的羊肉很出名，据说还要申报什么非遗。
那天我买了些羊肉，请同学来我家吃。
肉在锅里煮着，我跟同学到村后转转。
踏过村里的泥路，来到村后的沿马路公园。
刚到公园，同学就指着公园里的绿植说，这一看就是关系户干的活儿。
我说，你怎么知道？
这些树都是按棵收费的，密度这么大，树这么小就开始打架，不是关系户基本上不敢冒这个险——因为很可能验收不通过。
我佩服他的观察力。
我同学说，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他是专门搞绿化的。
5
小学同学家养了一只鹅，光吃粮食不下蛋。
他很恼火，说这年头哪有那么多粮食让它造？说是要把那只鹅宰了做下酒菜。
我们几个同学很踊跃，很快就把那只鹅宰了，准备铁锅炖大鹅。
一开始准备到我家炖，我家都把大锅刷干净了。
后来又说到附近村一个同学家炖，理由是他家位置比较好，离大家都不远。
于是，那只鹅就被提前送到附近村的同学家。
炖大鹅那天，我和鹅主同学拎着两瓶酒和一大袋子生蚝来到附近村的同学家。
那是一座铁皮房子，在他们村的村后荒地上——他们村已经被拆迁了，说是棚户区改造。
可惜只见拆迁，没见改造。
原来的大瓦房就变成了现在的铁皮房，省下房租买口粮——地也没了，被征上去搞什么传说中的大工厂大项目。
铁皮房子冬凉夏暖，房子里炉火很旺，我们冻得直跺脚。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出来尿尿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一下铁皮房子周围。
铁皮房子的周围是铁皮房子，错落无序。
还有荒草。
我们几个站在铁皮房子周围的荒地上，对着荒草撒了一泡长尿。
农民跟土地难以割舍，看到荒地就心疼。
很多农民又把荒地里一米多高的草拔掉，然后潦草地撒上种子——不敢太认真，不敢太投入，生怕那些传说了好多年的大工厂大项目突然动工。
有种子就有希望，要是长得好，这一年就不用买粮食了，相当于白捡一年口粮。
3月底我离开老家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张罗着垦荒种粮了。
6
2020年，中国人民很卓绝，硬是把一场悲剧奋斗成了一首赞歌。
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回是真的水深火热——至少以我们的标准是这样的。
暴风科技和乐视网割完韭菜之后，正式退市。
暴风科技的创始人进去了。
乐视网的贾跃亭还在国外造车，号称下周回来。
电动车行业突然爆发，相关上市公司市值屡创新高——或许，贾跃亭晚出手几年就不至如此了。
11月底，中国银保监会表示，中国的网贷公司从高峰的5000多家，已经全部清零。
匹凸匹变成ST匹凸，又变成ST岩石，现在公司名字叫上海贵酒股份——一般人闹不明白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下载了个ofo共享单车APP，看到自己的退款还在排队中，前面有很多人。
马大师和他的门派在今年着实火了一把，丑火丑火的。
后来官媒的铁拳让马大师认识到，不光是年轻人不讲武德。
张师傅说，幸亏春节没回老家，否则就回不来了。
盲人按摩店的生意不好，店里的前台已经被辞退。
张师傅除了按摩还兼任前台。
每次客人来，门口风铃响起，张师傅就努力睁开他那只独眼，招呼客人。
现在按摩师傅跟按摩店已经不是四六分成，而是三七分成——按摩师傅三，按摩店七。
张师傅说，生意不好，房租照样交，老板不能亏钱，他们只能少赚点。
按摩店隔壁的理发店变得很荒凉，原来十几个人忙上忙下，现在只剩下寥落的四个人在那里刷手机。
有的理发师回家摆摊去了，有的回家转行干别的去了。
那四个寥落的理发师准备搞个小餐车，趁着夜里城管不在的时候出去搞搞铁板烧。
对此他们已经有了明确分工——有人负责进货，有人负责铁板烧，有人负责把风，收款二维码都已经打印好了。
国庆节期间，父母来北京玩。
逛北京的公园，聊起了村子后面公园和马路。说是因为用地违规，村后的马路被拆了一大半。
我很诧异，就问他们还没完全建起来怎么就拆了？既然违规当时怎么就批准建设了？
我听到的回答是，这帮熊玩意儿就这样啊，你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今年雨水大，父母在开垦的荒地上种的水稻已经丰收。
我说，恭喜你们赌对了，赌了水稻，没赌玉米、花生之类的。
父母说，全村就咱家和你三叔家图省事种了水稻，其他家不是玉米就是花生，基本上颗粒无收。
鹅主同学的母亲出了车祸，花了不少钱，理赔还没下来，他今年也没怎么出去打工，没赚到钱。
我借了2万块钱给他。
铁皮房子同学的村子说是今年动工盖楼，至今还是没有动工。
铁皮房子同学的家还在铁皮房子。
7
年初蛋壳公寓在美国上了市，年底他们家就爆了雷。
国内的股民韭菜应该庆幸，感谢不割之恩。
股民韭菜庆幸，他们平台的租户和房主却要面对不幸。
根据公布的数据，他们管理了四五十万的房间。
这次暴雷波及的人数要在这个基础上至少乘以三。
那位姓钟的同学刚刚结束他的学校生涯，就因蛋壳公寓而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与这个社会遭遇。
人间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大门，摆在他的面前，可惜没有人拉他一把，他就跌落进去了。
很多人说这不值得，年轻人要加强抗压能力。
我们都知道这不值得，我们都知道年轻人要加强抗压能力。
不过，对那些因为蛋壳公寓而遭遇困境的人来说，他的惨烈或许多多少少有点作用吧。
马大师的“耗子尾汁”让我想起《金瓶梅》里应伯爵的自嘲：
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
西门大官人是善良的，听说他们有脓也不多，就没有硬挤。
反观那些试图连耗子尾汁都不放过的人，是不是该学学人家西门大官人？
行动之前，他在朋友圈里发了“对不起”，外加两个裂开了的表情。
仿佛2020年腾讯推出的这个裂开了的表情就是专门为他设计的。
三个字两个表情，看得让人心碎。
除了父母亲人和年轻的身体本身，他对不起谁啊？
他真的裂开了。
我们的人间也裂开了。
在这个时候，那些口口声声让年轻人加强抗压能力的人，你们真他娘的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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