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守所会见他时问他：“你骗了这么多人，有没有什么时候对那些受害人感到后悔或者愧疚过？”
他回答说自己经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怕自己遭雷劈，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挣的每一笔钱都不干净，但他无法抗拒那种挣钱的感觉，真的太爽了，他说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挣到过这么多钱。
进入诈骗团伙后不到半年，陈哲成了整个队伍里业务能力最强的“业务骨干”，他一手拉起来的诈骗小组成了整个团伙业绩前几名，很多进入这个行业的老油条都没有陈哲厉害，他说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天生干这个的。
周末早上，我们第一次在律所办公室见到了陈哲的父母，从陈哲父母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来看，我们无法相信他们儿子涉嫌的是电信诈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杀猪盘”。
一般而言，搞杀猪盘这类电信诈骗犯罪的团伙成员都是因为穷又想快速挣大钱，但又缺乏太高学历或者足够能力的，诈骗团伙成员的原生家庭大都不怎么美满和富足，陈哲父母显然不属于这类，陈哲父母坐的是配司机的商务车、穿的是名牌衣服、戴的是真金白银，一看就不是那种缺钱的人，而且应当归为大富大贵一类。很难想象他们的儿子会去搞“杀猪盘”。
很快我们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要不是他们拿出了户口本，我们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陈哲的亲生父母，他们对这个独生子成年后的情况知之甚少。他们手里除了公安机关给他们的刑事拘留通知书，对儿子的犯罪事实一问三不知，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去的越南，去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入诈骗团伙的。
为了尽快了解案件事实，接受委托后，第二天我们就在看守所会见到了25岁的陈哲，一米八的个子，看起来有点颓废，但眼神看起来依然很机灵。当天我们一共会见了他将近2个小时，陈哲哭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只能不断安抚他的情绪，然后见缝插针的询问有关情况。后来前前后后会见了6次，才算对这个案子以及这个家庭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陈哲父母都是山东人，在上个世纪曾经都是端铁饭碗的公职教师，90年代跟随下海潮去了广东，把4岁的儿子扔在山东老家给陈哲奶奶抚养，夫妻俩做家具起家，一个管市场，一个管质量，把一个几平米的小作坊干成了年入过亿，员工过千的大企业，也把儿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陌生人。
夫妻俩并不是不关心儿子的成长，生意刚步入正轨的时候，夫妻俩就换了大房子，把一家三代都接到广东来，可夫妻俩回家的日子依然屈指可数，陈哲10岁时奶奶去世，此后直到成年，陪伴陈哲最多的只是家中的保姆。
夫妻俩也想过把生意放一放或者哪怕一个人回归家庭，但生意场上不进则退，两个人又都是公司的主要话事人，都很强势，谁都不舍得放下外面的生意。
奶奶在时，陈哲还会受到管教，学习虽然平平，但还算乖巧懂事。奶奶去世后，陈哲就像脱缰的野马彻底放飞自我。从初中到高中，陈哲一直都是当地学校的有名的混混，打架斗殴都是家常便饭，加上陈哲手中从来不缺钱，也见过大场面，口才非常了得，狐朋狗友众多，在圈子里也一直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好的大学，父母花钱让陈哲在广东随便读了一个大专，准备大专毕业后就跟着自己做生意。大专只读了两年，陈哲就辍学回家了，这一次父母觉得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但十几年都不管，现在想管也管不住了。
面对父母提出的要么继续上学要么去父母公司上班的选择，陈哲选择了抗争，陈哲不喜欢参与父母的事情，更不喜欢父母掺和自己的事情，他更觉得凭自己也能混的有模有样。
父母断掉生活费后，陈哲自谋生路，与朋友倒腾茅台、倒腾二手跑车甚至是互联网创业，但对于毫无学历与社会经验的陈哲来说，这些生意除了陶光他不多的小金库外，不见任何起色。
2018年，一个当初一起打过架的高中同学找到陈哲，问他愿不愿意出国做大生意，“一个月几十万没问题”，刚刚遭社会毒打而即将断粮的陈哲几乎没有多余的思考就答应了。
陈哲跟着高中同学去了越南，护照、手机、身份证在刚到所谓的越南公司就被没收了，第二天就开始了公司的培训，培训内容都是教人如何与他人聊天、如何获取对方信任，陈哲很快反应归来这就是网上一直在说的电信诈骗，也就是杀猪盘。
但“来都来了，总要看看能不能搞点钱再说。”
陈哲上手很快，这类杀猪盘最常见的套路就是冒充富二代人设或者精英人士，陈哲根本不需要冒充，他自己就是富二代，陈哲第一个月的业绩就达到了十几万，当月领到提成将近五千美金。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挣到这么多钱。
这个诈骗团伙按照字母分组，陈哲是B组组员，B组组长就是拉他进来的高中同学。按照诈骗团伙的规矩，组员如果能够拉来至少十个成员并教会他们诈骗技巧就可以当组长，组长提成当然更高。
干了两个月的陈哲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干组长，随后开始回国招兵买马，陈哲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不务正业的朋友，不到半个月陈哲在国内招募了30几个人，他将这些人带去了越南成立了Z组，同时下面又分为3个小组，指定3个小组长。
这个杀猪盘团伙的操作非常成熟，技术人员前期负责账号养成，组员需要在微信上跟受害人聊天获得信任引诱受害人投资或赌博，键盘手操纵网站后台。
诈骗都有固定流程，分工合作：
第一步：包装账号人设。技术人员在网上下载相应的照片和视频作为素材，并做一定的修图和剪辑，然后在抖音、快手、陌陌等交友软件上用下载的素材注册账号，装扮成白富美或高富帅。
第二步：获取受害人信任。技术人员将账号包装完成后将手机交给组员，组员通过给异性网友点赞发信息等方式引起受害人的注意，加成微信好友，并在微信上逐步跟受害人聊天，加深感情。这一步是非常考验聊天技巧的，一方面要展示出自己“学识”、“富有”，另一方面还要时时关心受害人，最重要的是不能露馅。
第三步：引诱受害人。组员感觉时机成熟了，就问受害人玩没玩过彩票或者投资理财。如果受害人玩过，组员就顺势推荐赌博诈骗平台或者投资理财平台；如果受害人没有玩过，组员就以带受害人挣钱的方式推荐赌博诈骗平台或者投资理财平台。
第四步：养猪阶段。组员一般通过微信将网站链接发给受害人，受害人打开链接通过在线客服提供的银行卡号或者收款二维码充值，在线客服核对以后，在后台给受害人上下分。每个组都有自己的一个子后台，组里的每个人就都能看到本组的所有受害人上下分情况。
受害人刚开始投的钱都很少，组员会做相应指导，平台在后台根据受害人下注的结果直接改奖或修改利率，受害人会赢一点小钱。此时如果要提现的话，后台财务人员需要征询各组的意见，每个组的组长和组员商量以后，感觉金额较小，受害人还会投入大资金的时候，就会告知后台让受害人提现。
第五步：杀猪阶段。在此期间，组员继续在微信上跟受害人聊天，如果感觉受害人准备继续投入大额资金时，就会告诉受害人公司在搞活动，充值的越多送的越多，实际上这时候组员和组长已经确定，不会再让受害人提现了，受害人在组员引导下充值大额资金后，会让后台直接冻结该账号，显示提现异常。
第六步：剔骨扒皮。一般情况下，受害人这个时候就会发现被骗不会再投入资金，但如果受害人再次跟在线客服联系，在线客服会把所谓的客服QQ号给受害人，实际上也是组员。然后以账户被冻结为由，要求打保证金充值解冻。如果受害人犹豫或者资金不够，微信组员还会给受害人做工作并称可以帮忙垫付，目的就是让受害人继续往账户里充值。之后再以受害人恶意提现为由，要求受害人充值成为黄金VIP 或白金VIP 不受限制提现等方式继续诈骗，直到骗到受害人没钱或者发现被骗为止。
陈哲这些年玩的、穿的、用的都是高档东西，做这个简直是得心应手，陈哲所在的Z组业绩突飞猛进，几个月内就超过其他组成为整个团伙的业绩第一，他甚至被提拔为整个团伙的副经理。
陈哲心里也知道出事是迟早的事情，他原本打算干一年挣够一百万就离开，但仅仅6个月后，该团伙数百人就在越南被抓获。根据陈哲自己的供述，短短6个月，陈哲所在的Z组诈骗人数达数百人，未经审计核实的诈骗金额超过七百万。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陈哲将面临至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刑罚。
陈哲所在诈骗团伙还有一个高明之处，那就是一旦诈骗得手，就会将受害人信息删除。每隔一段时间，诈骗团伙都会把用于诈骗的微信号、银行卡、网站后台清理一遍，然后更换新的微信号以及银行卡。这意味着警方只能根据最近仍然未清理的诈骗数额和受害人信息确定犯罪金额以及对受害人退赔，更多已经被删除和清理的受害人将永远得不到公正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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