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有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中国永不会亡|北平|汉奸|王森|王羽

1938年除夕，中共平津地下抗日小组在北平永定门与广安门之间的铁道线上，炸毁了一列日军军用火车。第二天傍晚，组长王森(化名高木，解放后曾任国务院参事)如约与这位炸车的同志在西华门外接头，他们边走边谈。当他们行至北长安街时，王森发现被人跟踪。两人立刻分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力图甩掉尾巴。王森行至北海附近，见特务还在尾随他，于是便翻身跨过汉白玉桥石栏，跳到北海的冰上。他先伏在冰面上，尔后沿湖边走上岸去。

现在的北海公园

王森估计园门已关闭，原想上山找僻静处过夜。当他走到山洞口亭子的石阶时，突然发现有人要上吊。王森飞步上前将那人托住，连声说不能走这条路。那人上吊不成，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掩面痛哭不已。这时，王森才发现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只见她披头散发，旗袍衣扣也敞开着。她说：“能活下去，谁愿意死？”原来，她丈夫死了，家里还有老人孩子，她靠帮人缝补衣服度日，伪警察却逼她当娼妓。

王森知道，说空话劝解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于是从口袋中掏出五元伪币塞到她手里说：“帮点小忙，快回去吧。”说完转身正要走，那女人却一把拽住他说：“不行，这里有巡夜的，鬼子吃紧的时候，要亲自巡查，怕山里藏着抗日分子。如果我们撞上巡夜的，有理也说不清。有条路我带你出去。”

这女人领王森来到自己的住处——北海公园附近一间低矮的小棚子里，她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户口本。她对王森说：“已经禁街了，您回不去了，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但万一碰上鬼子查户口，您得假充户主。”王森接过户口本，见户主的名字叫段富宽，这女人是段的妻子，叫白银，儿子冬草12岁，老娘70岁。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王森了解到白银的悲惨身世。白银的父亲白三，是下花园煤矿的老矿工，为人耿直，好管闲事。白银是独生女，上过小学。白银的第一任丈夫万喜，是白三的徒弟。1933年张家口闹抗日同盟军时，白三曾经为矿上的秘密红色工会保存过一份抗日同盟军的名单。后来这事被汉奸告发，鬼子将白三抓去，从此再没有了消息。

日本人还要抓白三的家人，万喜连夜带着妻儿和老娘逃到北平，万喜在德内王记洋车厂租了一辆半旧的洋车，每天上街拉车。白银则缝补浆洗贴补家用。

民国时期的北平人力车夫

一天，万喜与几个洋车夫在新街口路边空地喝茶等客的时候，一辆鬼子卡车突然从南开来，到了丁字口却不拐弯，向空地绕大圈朝喝茶水的车夫开来。刹那间，卖茶水的小孩及几个车夫全被轧死，几辆洋车也被轧得粉碎。顿时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事故发生后，洋车厂老板王剥皮不但不抚恤车夫亲属，还逼白银赔偿洋车，否则就得去车厂干活或者卖儿子顶帐。白银只好忍气吞声地去打扫车棚。

一次，王剥皮调戏白银，被他的姘头看见。王剥皮的姘头反骂白银是“小娼妇”，勾引了她老头儿，并将她逼到自己的窑子里当妓女。白银宁死不接客，于是被以三百元的身价，卖给第二任丈夫段富宽。

段富宽是个毒品贩子，每年流窜各地，到处都有类似的家，所以和白银结婚后不到两个月就走了，从此再没回来。后来听说，在太原被人打死了。

当地管户籍的伪警察得知段富宽的死讯后，就打白银的主意，逼她干私娼，每月给伪警察交五袋洋面的保护费。白银坚决不干这种下贱的营生，伪警察便要送她到为日军服务的妓院当慰安妇。

对白银的苦难遭遇，王森感到十分愤慨。他看出这女人不是个堕落的人，便鼓励她要争口气活下去。王森说：“狗汉奸仗着日本主子的势力欺压人，中国人只有一条路，就是抗日，把鬼子打出去！” 没等王森说完话，白银抢着说：“我有父仇、夫仇，千刀万剐小鬼子，就是搭上性命也愿意！”

王森心想，眼下首先要给白银找个谋生的手段，能生活下去。王森当时的公开身份是日本仙岛牌香烟销售代理，便问她是否愿意帮自己照看摊子做买卖。“做啥买卖?”白银迟疑地望着王森，好像在探询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在安慰她。王森告诉她主要销售仙岛牌香烟，赚钱贴补家用，同时应付伪警察，有时也为朋友代买点药材。为使她更明白些，王森郑重地告诉她，有时为打日本鬼子的人代买，不图赚钱，是尽点中国人的责任。

仙岛牌香烟

白银听着听着睁大眼睛，凝视王森片刻，低声问：“是给八路军代买药材?”王森点点头说：“不甘心做亡国奴的人都应该为他们办点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样一定能打败鬼子！”白银听罢，忽然站起来说：“为报仇甭说出点力，就是拼死也值得！”

王森连忙把话题引到给她谋划出路上来，问她学过珠算没有，会不会打算盘？白银说她小时学过。王森提出要她补习一个月，练习打算盘，以后跟着做买卖记账。当前生活，暂时帮她维持着，说着又给了十元伪币。提醒她暂时装样子，把伪警察稳住，不要撕破脸皮，等完全有了办法再摆脱他们。

随后，白银向王森要求先干点跑腿的事。于是，王森就派她到位于北池子的一栋小楼房取药材，到协和医院取来制作炸弹的化工原料。有一次，王森让她去取两瓶药水，她叮嘱儿子冬草用捡烂纸的篓子背回来。

为了使白银进一步理解地下工作的意义，王森在纸上写下“隐蔽、精干”四个字，并讲：“我们的人嘴上不讲半句抗日的话，连脸色上也不流露出恨鬼子的神色。听到有人骂鬼子，也决不插嘴帮腔，因为日伪便衣特务常常故意骂几句引你上钩。”他还要求白银“摸清敌人辎重弹药情况，找出鬼子的空隙就勇敢地下手。要明白，那么多子弹运到前线要杀害我们多少同胞啊！我们要尽量原地报销它，消耗鬼子的力量。”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为了地下工作的需要，也是为了彻底摆脱伪警察的纠缠，王森安排组里另外一位同志王羽，与白银的母亲、儿子假扮成家人，在外城天坛南街租了一个独院(当时单身汉租不到房子)，一起生活。白银由王羽直接领导，学习爆破技术。她进步很快，迅速掌握了各种炸弹、燃烧弹的制作方法，成为一名精通爆破、纵火的红色女特工。

1938年的深秋，小组派白银去天津协助指导工作。出了火车站，白银与天津的同志接上了头，这位女同志低声告诉白银，她叫黎迈。她们的目的地是津南海河边小刘庄。

小刘庄是纺织六厂所在地，这里住的大都是纺纱工人。黎迈领着白银，按约好的时间、在滨河路与天津地区负责人章二哥见了面。章二哥告诉白银，这一次的任务是对存放在俄国花园的日军军火实施爆破。在进一步的沟通中，白银了解到，这次行动中，负责运送炸弹的，是个叫小刘三的新人。

白银马上想到临来时领导的告诫：上级有通知，日本特务机关培训了一批叫做“苦力特工”的特务，已分配各地，所以吸收新人时一定要弄清楚底细。可是小刘三的来历、住处和家庭情况，章二哥一无所知，就连介绍人老孙也不了解。

民国时期的天津俄国花园

所以白银提出，这次战斗由老孙运送炸弹，小刘三等弄清情况再说。但是章二哥不同意，说小刘三是老孙的拜把子兄弟，这样岂不叫老孙怀疑组织不信任他。白银感到很为难，但她不肯迁就，决定当天回北平汇报请示，由领导决定。

当晚她回到北平向王羽作了汇报，提出她的疑虑。王羽考虑，事关重要秘密，又有同志合作问题，决定派李金奎同志去天津调查小刘三的底细。李金奎到天津后，跟踪了小刘三几天，发现小刘三扛活后从不和工友一起吃饭，而是到固定的一家上等饭馆就餐。通常要点三个好菜，还要喝名酒，住的是长春饭店包租房间。这不是靠卖苦力赚的那两个钱所能消费得起的，小刘三正是日本的“苦力特工”。幸亏白银心细，发现了这个混进来的奸细。

根据这一情况，老孙、章二哥都可能已经暴露了身份。王羽决定他们立刻分头转移。但老孙知道自己上当后，发誓不除掉这个特务决不离开。他与同志们商量后，定出一条叫做“双喜临门”的妙计，经批准，立即行动。

行动的那一天，一群苦力不停地往俄国花园海河边临时码头上的一艘军用轮船上搬弹药箱。白银事先将制作好的定时炸弹，藏在一双鞋子里，交给李金奎。李金奎带着炸弹，扛着沉重的弹药箱，弓着身子紧跟着行列往高垛送。当他到达顶垛，利用放下箱子的刹那功夫，将擦汗的手巾向码头晃晃。

那边，老孙立即把一个巨大的弹药箱搁在小刘三的肩上，小刘三勉强迈上跳板，但他身不由己地像往常一样伸手要孙同福帮扶。老孙故意叫日本监工看见这情景，监工狠狠打了小刘三一棒，小刘三身子一斜，肩上的弹药箱眼看要倒下来，便慌忙揪住老孙的衣襟。老孙乘势身子一歪，两个人和两箱弹药同时掉在海河里，老孙在河底立即掐住小刘三的喉咙，除掉了这个特务，然后潜游着顺河而走了。

日本监工看见两箱弹药掉在河里，大吼大叫，用棒子把几个工人打到河里去捞。就在这混乱的时候，所有扛活的人都停步扭头观看，李金奎乘边上的日本监工也望着码头的一瞬间，把定时炸弹稳稳当当的送进他早已看好的地方。当晚子夜时分，日本军火在设定的时间起火了。烈火熊熊，爆炸声震撼全市，海河两岸挤满了观火的人群，比过年看焰火还热闹。老百姓们一个个面带喜色，以无言的目光互相道贺。有人说是天火烧鬼子，立即有人反驳，说是人家(以手指作八字)干的。

1939年秋，上级紧急通知，日军命令北平军服厂赶制冬季军服八万套，限期完成并运送到华北前线，这批军服必须在出厂前破坏掉。抗日小组已经提前作了准备，事先安排三个女工、一个男工打入了军服厂。三个女工分散在缝纫车间，那个男工在裁剪车间，而爆破重点的包装车间和仓库却是空白。

白银后来经人担保，作为临时工也进了厂，被分配到缝纫车间。然而，厂内纪律森严，各车间、仓库都有持枪上刺刀的日本兵把守。工人只能在各自车间干活，不准跨入别的车间一步。如犯规矩，轻则毒打，重则坐牢枪杀，所以很难找到机会搞破坏活动。白银去干了半个月，只远远看见包装车间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可是无法进入。

正当白银等人感到一筹莫展，十分焦急的时候，机会来了。地下小组的另一位同志刘顺芝临时被调到包装车间缝麻袋口。在白银的指导下，刘顺芝对包装车间做了全面侦察。白银从刘顺芝口中了解到包装厂房间堆满了待平整包装的服装，有的堆至屋顶。她认为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于是作好一切准备，并向爆破小组汇报。经批准后，她和刘顺芝将定时燃烧弹藏在例假带里，带进了厂。刘顺芝利用工头抽打工人之机，敏捷地把一份定时燃烧弹送入厂房中间最大的服装堆中，并抓机会将另一份定时燃烧弹缝入一个麻袋包里，这个麻袋包不一会儿也被送入了仓库。

当天午夜，定时燃烧弹按时发作，呼啦啦地燃烧起来。救火车的尖叫声把睡梦中的市民全都惊醒了，小街胡同两头断了交通，军服厂完全浸没在一片火海之中。在周围百姓的欢呼中，日军的这一大批军服全部化为了灰烬。

日军占领天津后，在北宁公园一带建立了一个军械修理所，常有大批坦克、大炮等重武器在里面检修。1940年春，抗日小组专门召开会议，讨论对这个军械修理所实施爆破行动。小组的天津地区负责人提到，修理所的所有技工、杂工全是日本人，只雇用十多个中国小孩子，为技工端茶倒水做杂务，要想接近这些坦克、大炮十分困难。

现在的天津北宁公园

这时，白银主动提出，可让她的儿子冬草试着打入敌人内部。于是会议决定白银母子从北平移居天津，租住在英租界十一号路芸芳里，以此为据点开展工作。后面通过各种关系，安排冬草进了修理所，给一个戴眼镜的日本技工服务。通过冬草，抗敌小组详尽掌握了进出修理所的坦克、大炮的种类以及数量变化等……

不久，冬草汇报说，有的日本师傅让小孩子帮着擦油泥、穿炮衣等。冬草的师傅脾气好，从不打骂人，也让他帮着干活。白银吩咐儿子，注意在坦克和大炮身上，寻找可以藏小东西的地方。她先准备了鸡蛋、香肠等东西，让冬草试着藏起来，以便一切做得自然和熟练。接着，白银把爆破用的炸弹交给冬草，让他也偷偷带进修理所，找机会给出厂的日军坦克和大炮“送礼”。

一天冬草汇报，检修好的24辆坦克、4门大炮从修理所开走了，其中三分之一携带有抗日小组赠送的“礼品”。上级认为爆破任务已基本完成，指示白银母子立刻撤出，要求冬草下班当日即乘车返回北平。遗憾的是，冬草下班后告诉白银说，带进修械所的炸弹还剩两份，坚持要都送给敌人后再走。白银迁就了儿子的主张，第二天仍让冬草照常上班。

这天中午，冬草失手打破了一个茶具，他的日本师傅正好从外面回来，他一反常态地拿起棒子狠打冬草。冬草忍受不住折磨，逃到一处抗日小组的秘密据点。正在听取工作汇报的负责人一开始挺纳闷，过了几分钟后意识到出事了，冬草的日本师傅看来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于是迅速安排冬草和他奶奶转移到根据地，同时马上派人到芸芳里通知白银转移，但最终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她被两个特务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