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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国庆典礼上,毛泽东为李敦白的"红宝书"签名

【摘自:《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李敦白口述历史》 李敦白/述 九州出版社】

李敦白是美国人早在青年时代就加入了美国共产党。1945年夏天,他随美军到达云南昆明,被分配处理美军和中国民间事务。到了中国以后,有一位朋友给他译成“李敦白”。前后两个字是中国“诗圣”李白的“白”,中间一个字的意思是“敦厚”的“敦”,不仅符合发音,而且完全“中国化”,熟人都叫他“老李”。李敦白本人也很喜欢这个名字,认为正表达了他的心志,做个敦厚老实、清清白白的人。1946年,李敦白来到了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担任新华总社的英语专家。在延安的日子里,李敦白接触了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并经过中共中央的特殊批准成为了当时惟一的美裔共产党员。

1948年,李敦白的良师益友、著名记者斯特朗在苏联因涉嫌“间谍和损害苏联利益”被驱逐出境。苏联当局认为李敦白是斯特朗在世界上布置大范围“情报网”的成员,并通知中方,把李敦白也抓了起来。

以下文字为李敦白口述:

我一生中领受过两次通向监狱的“特殊任务”,第一次是1949年初在东柏坡。

我在东柏坡是突然被抓的,那应该是1949年2月中下旬。当时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已经胜利结束,北平和平解放,我们正期待着早日前往北平。我突然接到通知,让我到廖承志处报到。我兴冲冲地到达后,他给我看了一份由刘少奇签署的命令,让我和一位中央领导同志一起到北平执行特殊任务。我以为,即将承担的任务一定与处理中共跟美国的关系有关,很可能是为即将建立的新政权沟通与美国的外交关系。我很激动,我终将承担历史赋予我的重要使命,终将在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留下自己身影。我匆匆忙忙地回宿舍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盥洗用具。没时间跟妻子魏琳告别了,我留了一张纸条给她,说我先走一步,我们很快就会在人民的新北平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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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同行的这位“中央领导同志”就是师哲。我上了师哲的吉普车。他穿着军装,好像还穿了一双小短靴,是个出远门的样子。我很高兴与他同行,我们原来就认识,我的印象中,他是位很和气的老革命。事后回想,有两件事比较特别。第一件,出发前,我正跟廖承志聊天时,新华社记者丁明拿着一个塔斯社的电报跑进来,说“臭名远扬的美国特务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在莫斯科被捕并被驱逐出境”;另一件是告别时廖承志拥抱我,说小洋鬼子,不要太担心,事情总会搞清楚的,你可不要像“刘备进荆州”那样。按说这两件事都是非同寻常的,斯特朗我那么熟悉,怎么可能是美国特务?而我虽然看了《三国演义》,刘备进荆州是怎么回事却毫无印象。照常理,这两件事我都应该问一下,但我正沉浸在高度兴奋中,脑子自动屏蔽了这些疑问。

车上还有一个年轻的干部,后来知道他姓徐,别人叫他徐科长。师哲坐后排,年轻干部开车,我坐副驾位。我们的吉普车越过滹沱河,往北开了一段,车上还聊起刚刚听到的斯特朗被驱逐出境的事,师哲显得很吃惊的样子问我“真的吗”?走了一会,年轻干部突然说:糟糕,我忘了拿暖壶,路上没有茶喝。师哲说:路途很远,还是回去拿吧。吉普车调了个头,再次越过滹沱河,到了一个听起来叫“怀社”的村子的一个地主大院门口,他们俩走了进去,让我坐在车里等。过了一会,年轻人出来对我说:师哲同志有点事,要耽搁几分钟,你不如进来喝茶吧。

我下车,走进这个大院。院里有东西两个耳房,他把我带到左边的耳房,让我坐在桌边,说他去拿茶。这时,外面石板地上传来“笃、笃、笃、笃”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正猜疑间,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个杵拐杖的人,他戴着很厚的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我以前从未见过此人,后来听说好像是刘少文——我就见过他这么一次。他两眼瞪着我,说:李敦白,我以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名义逮捕你,你受美帝国主义的指派前来破坏中国革命!

好像头上被狠狠打了一棍,顿时天旋地转,只觉得整个屋子飞速转动,眼前星星乱飞,还感觉脑子里被什么东西使劲拽了一下。不,我没觉得他在开玩笑,我不认识他,而且他的态度非常严厉。马上上来几个士兵,把我衣服都扒了,有一个还扒开我的嘴检查,发现有个补过的牙,我很怕他们会把那颗牙挖出来,幸好没有,士兵只报告了这个情况。他们让我穿上黑色的衣裤,把我推到右边的耳房。这间屋子的窗户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里边一团漆黑。

在哨兵把我推过院子时,我哭了起来。哨兵对我说:没有关系嘛,有什么问题,组织上不会解决吗?他的话给了我另外的信息,震惊之中又添加了迷惑。

几分钟后,又把我带回左边的屋子,开始审讯。一起乘车的那个年轻军官主审,师哲在场。师哲说,我们对你的情况一清二楚,现在就看你自己的态度,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条以后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政策当时就有。我心里想,好像天下的审讯者都一样,伯明翰的警察抓我时,说,我们对你清楚得很,比你妈还清楚。然后问,你的全名怎么拼写?我对师哲说你们搞错了,我不是这样的人。他大发脾气,说你把我们看成乡下佬,笨蛋,把自己看得很高明,你以为我们没事干呢!他还说,你是敌人对准我们的一把刀,我们现在要把刀口转过来指向敌人,如果你痛痛快快地交代,把你的特务关系都说清楚,我们上车继续去北平,这个小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是第一条道路,你还有第二条道路可以选,就是拒绝交代,不过,我们有办法让你讲,你最后一定会讲。说到这儿,他拍拍自己的身子,接着说:但是,你会受不了!我立即抓住了这句话,说:你们威胁我,要给我上酷刑。他马上退缩了,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我们想这么做,毛主席也不会允许。

后来我说,我愿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毫无保留。师哲说,我们不需要你长篇大论胡说八道,你只要交代你的特务关系就行了。他还说,我们知道你到解放区以后没有干过坏事,有些特务来了,受到感化,或者出于胆怯,没有干原来想干的事,我们只要你交代你的关系。我巴不得有什么东西可以交代,但没办法,我确实没有这样的“关系”。后来我在美国讲演,还跟听众开玩笑,说最好大家事先准备好可以交代的材料,万一哪天被捕就有得说了。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审问了一天。中间师哲还用很轻蔑的口吻对我说,你们美国人最看重的是自己的生命,另外就是女人、美酒。我不同意他的话,我说我们美国人同样可以为正义事业献身,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日本争夺太平洋岛屿的战争,美国人多么勇敢,多么不怕牺牲。师哲听后没有反驳。他只参加了第一天的审讯,后来都是那个年轻人审。他不让我交代问题,只反复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两句话,叫我端正态度,说只要态度端正了,接下去的事很容易办。

端正态度花了几个星期,没什么效果。徐科长就说,你说你要交代,那好吧,你说,我给你记下来,但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开始讲,从头讲起,特别是自己认为可疑的事情,我都提了,怕日后查出来更说不清。比如我有个表兄,其实我们没见过几次面,他是个律师,也是个FBI。我还讲了跟斯特朗的关系,他装作没兴趣。

先后大概讲了两三个星期,也不是每天讲。我当时思想上有很大的迷惑,一直摇来摆去,摇来摆去,一会儿觉得他们搞错了,一会儿又觉得他们是在考验我,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整风。我在新华社的朋友和熟人,几乎都在整风运动中挨过整,有的神经衰弱,有的不再能够写作,只能改行摄影之类的工作,有的战战兢兢什么都怕。我对自己说,他们搞错了,但我不能埋怨党,那样的话我这个人就变了,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我也不能被整垮,那样的话离开这里之后就不能正常工作了。我也想到,把我搞错的事传出去对中国共产党、对中国革命影响不好。

反复摇摆中,我决定来一个假自首。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承认是特务,他们会判我十年二十年刑,把我送到某一个荒僻的地方劳动改造,我会表现得很好,他们最终会发现我不是特务。这样,我的嫌疑最终能够洗刷,而党也不受损失。

我确实没干坏事,但编造假自首,也能找到一些“根据”。我在斯坦福大学学习的时候,CIA的前身OSS的前身SSU( Strategic Services Unit,战略服务部)曾到我们班上挑选志愿者,准备把他们空投到中国的敌后,跟八路军取得联络。我很高兴地报了名,但没被挑上,我的两个同学挑上了。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被空投,大概没有吧,听说他们后来到了桂林,搞解密工作。另外,我在联合国救济总署工作的时候,我们视察部的主任,这个人原来是陆军情报部的上校,还有我们的副署长,发现我喜欢解放区,都说过希望我留意有关的情况。我把这些点点滴滴的事情串连起来,编了一个故事,说我答应了上校的要求,就到解放区来了。这样编,不涉及解放区的任何人,不会连累别人。

我跟哨兵说,我准备自首。第二天上午,师哲来了,他让我坐下,说你准备坦白?我说是。他两眼瞪着我,问:你是特务?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呜呜呜呜地哭了,边哭边说我不是我不是。师哲很生气地来回走动,说,咳,你不相信我们,你也没有理解我们,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隐瞒是犯罪,夸大也是犯罪,谁让你说假话?看来这个事情我们还得重来。最后他说了一句:你应该经得起这个考验。听了这句话,我如获至宝,看来确实是考验,是整风。事实证明,这种摇摆对我的精神产生的破坏作用很大,如果能够始终面对现实,后来的情况可能不会那么糟。他让我回去好好考虑交代,说你是有问题,不是没有问题。

回去坐了两天,徐科长又提审了我。这一次,他满面笑容,说,师哲同志批评了我,说我对你帮助教育不够,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有什么想不通的问题,就提出来,我来帮你。

又过了两三天,还是这个徐科长提审我,这次又变脸了,特别厉害。他说,李敦白,你以为你很聪明,以为骗得了我们,我告诉你,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

然后把我放了几天没理。我坐在黑屋子里,觉得非常苦闷,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明白徐科长为什么翻云覆雨,脑子高度紧张。就在这个时候,哨兵拿了两片白色的小药片给我吃,说我们发现你最近感冒了,这是给你的药,我说我没感冒,他说反正你得吃药,不吃就灌。此后,每天三次、每次两片让我吃药。记不清吃了多长时间,因为脑子乱了之后就不知道是否继续吃了。这个哨兵姓白,后来到北京对我的看管松下来后,已经成为看守的老白拿了另一种药给我,说这种药是为了解除以前那种药的药效。关于这种小药片,我后来问过曾参加朝鲜战争的美国大夫,据他讲,当时给俘虏营的部分战俘吃过一种药,其作用是刺激神经,让人紧张,睡不好觉,倒没有别的坏作用。我吃的可能就是这种药。

我确实觉得精神极度紧张。这个时候,来了一个老同志,没穿军装,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他开始态度很和蔼,问我,李敦白,你觉得最近身体怎么样,情况怎么样?我说我觉得没有问题。突然,他也变脸了,说,我们发现你很相信美帝国主义,你也很怕美帝国主义,比怕我们还要怕,你应该怕我们,再不交代,有你好看!他们这样变脸,也大大增加了我精神紧张的程度。

关我的黑屋子很小,四分之三被土炕占据,炕前面一块小空间可供移动,但熄灯之后,必须躺着,连坐在坑上都不行。墙上凿一个洞,里面放一个小灯盏,点的是豆油,发出小小的黄色的火焰。有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看着那个小火苗,看着看着,那个火苗就变成了一个跳舞的小人,我觉得自己仿佛跟着那个小人,越走越远,直到睡过去。一会儿,又突然惊醒过来,觉得非常紧张。我意识到自己不对头,很害怕,我请哨兵允许我下炕走一走,他说“不行”。我又请求他把徐科长叫来,他说过我有问题可以叫他帮助,我现在实在需要帮助。他还是不允许,让我睡觉,别捣乱。我开始大叫:“徐科长,徐科长!”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住在院里,看来是,他一会儿就过来了,打开门,抖着手里的手铐,说:李敦白,如果你不遵守纪律,我们就会用纪律来制裁你。我说你不是答应帮助我吗?我不是装的,我真的很紧张。他说,我没说你是装的,我说的是你要遵守纪律。然后“砰”地关上门,走了。那天我整晚未睡,很怕自己精神要垮台。

第二天上午又提审,徐科长笑嘻嘻的,说,李敦白,昨天晚上你给我们唱洋戏,你还会唱什么戏,唱给我们听。哨兵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小馒头,说,最近你吃得少,吃一个馒头吧。我拿过来,刚咬了一口,就一头晕倒在地。我醒过来时,几个哨兵正在把我抬回牢房。他们把我放在炕上,我大概精神失常,乱踢乱闹,他们用我的军大衣捂住我的脸,我窒息过去。再次醒来,脑子就完全乱了。

这一乱,就乱了几个月。出现种种幻觉。幻觉中,我的好朋友彭迪来了,说周副主席很关心你,要你好,钱行(她的丈夫)也要你好。毛主席手里拿着把刀子,旁边是缩成一团的马海德,马海德哀求我赶快交代,不然他要受苦。我吃虫子,吃泥土,什么都吃,我还乱闹,闹得厉害时他们就给我上手铐,越挣扎手铐越收紧,我便昏死过去,等醒来,手铐已去掉,手腕上鲜血淋漓。可是,在头脑混乱中,我仍然有一种非常悲痛的感觉,每天晚上都觉得第二天不会再醒来。那段时间,可以说和死神同寝。

夏天,我被装上一辆盖着毡布的日本卡车,运到北京,关进北京市第二监狱。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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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1964年1月18日,毛泽东会见李敦白(左一)、 爱波斯坦(左二)、 斯特朗(右一)等外国专家

就这样李敦白于1949年入狱,直到1953年斯大林逝世、斯特朗平反后才被放出来。出狱以后他被分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他恢复了党籍,并与同事王玉琳结了婚。参加了《毛泽东选集》的翻译、定稿工作。重任让其信念深化。他说:“翻译毛泽东著作,像似进了博士殿堂,学到了许许多多的知识,受益一辈子。”1964年1月,毛泽东宴请在京的外国朋友,包括斯特朗和李敦白。毛泽东对斯特朗说:“当你在延安的时候,国民党开始轰炸了。我们担心你的安全,就让你走了。如果你留在延安,就不会当做间谍在莫斯科被捕了。”毛泽东又朝李敦白说:“你被牵连到她的案子里,我们犯了一个很坏的错误,你是一个好同志。”毛泽东、周恩来向他们当面道歉,承认了错误,使他们感到极大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