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妈听力特别好，手劲儿也大，只是她眼睛不好。
是的，我妈是个盲人。
我妈10岁前还能看见，后来就看不清了。
她的记忆里只有一点颜色，还有一种花。粉色的，花瓣很大。她说她也不记得叫什么花了，就记得特别美。
后来就全是黑暗，漫漫十几年，直到有了我。
那是1991年。
我妈说，生我的时候，真的看到光了。白亮白亮的。眼前一闪，我就生出来了。
我爸在我5岁那年，离开我们去深圳打工，之后再没回来。
一天晚上，我妈做了一大碗红烧鸡腿，和我说，叶子啊，你爸在广东那边惹祸了。咱靠不上他了。
那时，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我对我爸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是觉得那碗红烧鸡腿特别香。
但随着慢慢长大，再想起那顿饭，我才察觉到许多童年无法体会的细节。
比如，我妈忙活了一天，却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比如，她一直微笑的脸，却紧锁着眉头。
再比如她灰蒙蒙没有焦距的眼睛，隐约存留着无助的泪光。
02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那会在深圳一家夜总会做保安。
遇到闹事的，把人家打伤了。老板出钱，让他们躲去了香港。
从深圳回来的朋友看我妈可怜，和她说，嫂子啊，别等他了。他这个人，不值得。
我妈说，我知道，他去那么个花花世界哪还能回来。
其实没有我爸的日子虽然很难，但也过得去。
我妈有低保，有救助金。街道还安排她进了残疾人工厂。
我妈这个人格外要强。尽管盲了，可什么事都试着做。她说，我眼睛看不见，但心里有光的。
我不爱学习，她也不强求，高中进了职高。
2009年，我在职高的最后一年，学的是酒店服务，还没毕业就被哈尔滨一家五星饭店要走了。
那时还小，一想到可以赚钱，就兴奋得不行。
可我妈却一脸愁容。
记得打包行李那天，我妈念叨着说，你这就要飞了？
我扑腾着胳膊，和她开玩笑，我翅膀硬了。
她却叹了口气，说，可我还没准备好啊。
许多年后，等我有了孩子，才明白了她的心。
小孩子长得太快了，一不小心，他们就长出了翅膀，飞出了你的保护。
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去看这个世界，而你只能不知所措，甚至是惊慌失措。
03
哈尔滨真是个好玩的城市。
第一次工作，多累都充满了欢乐。但俗话说，乐极生悲。
是上岗后的第三个月，晚上吃烧烤回来，我和同事一路打闹回宿舍，结果被一个酒驾的司机撞倒了。
还好车速不是特别快，但当时腿已经不能动了。
被送去医院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就是千万别让我妈知道。
我迷迷糊糊地拉着身边人的手说，别通知我妈，别告诉她。
那人“噗”的一声笑了。
他叫王磊，是医院的实习护士。
那时候，医院的男护士还是稀有动物。平时力气活儿都是他。
他这个人挺皮的，是病房里的开心果。从医生到病患，大家都喜欢他。
我下了手术台的第二天，才开始知道疼了。躺在床上，哼哼叽叽。
王磊送药问我，受这么大的伤，为什么不告诉你妈啊？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
我说，我家里只有我妈，她是盲人。
王磊听了说，这样啊，那我临时当你家属吧。
于是我被他逗笑了。
不过知女莫若母，想瞒住我妈太难了。
我住病的第七天，我妈打电话过来。
我觉得我自己表现得很自然，可是我妈末了来了一句，叶子啊，你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我根本不知道哪里说漏了嘴，故作镇定的说，没有啊。
我妈说，我眼瞎，心可不瞎。
04
尽管我百般阻挠，可我妈还是倔强地来了。
第二天晚上，同事和王磊带着她走进病房，我整个人都呆了。
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一脸的汗。左手背上挂着未干涸的血。我惊诧地说，你手咋整的？
我妈却根本不理我，声音出奇的冷静。她问，哪条腿？
左腿。
什么情况？
粉碎性骨折。
我妈手一颤，问，还有好的希望吗？
王磊在一旁说，没大事。她年轻，身体好，能百分之百恢复。
我妈这才稍稍松口了气。
王磊拿清创口的药，给她处理手上的伤。他说，阿姨啊，你可真够倔的。让你先把手处理了再过来，你一下也等不了。
我妈说，那是你还没女儿。
忽然间，她就崩不住了，眼泪哗地一下冲出来。
她就像一个委屈的小孩，憋着哭，却忍不住泪。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坐3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到另一座城市找女儿，并不是件太难的事。
可对我妈来说，却无比艰辛。因为她离开熟悉的环境，世界就真的黑了。
她从大巴站，一路问，一路摸，都不知道自己手是在什么时候刮破了，她根本不知道疼。
后来巡逻的民警看见她狼狈的样子，问了情况，把她送去了酒店，那边的同事，又带她找过来。
我抱住她边哭边安慰说，你傻不傻，我没事的。
我妈却说，以后再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你瞒着我，我才怕呀。妈妈要是没有了你，这辈子就真瞎了。
一直以来，我觉得她是个坚强的，什么都不怕的人。
直到那天我才明白，她所有的坚强，都只因为我是她人生唯一的希望。
05
我妈就是从那时开始学习推拿的。
她想等我进入康复期，帮我按摩。王磊在这事上，帮了不少忙。
他不但帮我妈联系学习班，还带着我妈四处熟悉环境。
我的腿恢复得也很快，术后20天就可以拄着拐到处蹦，不到3个月就可以下地了。
我妈那时候，已经从推拿学习班毕业，在一家盲人推拿室找到工作。虽然我妈是新手，但手劲儿特别大。许多客人都成了她的回头客。
也许真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2012年，像是个转折。我的生活开始顺畅起来，工作顺利转正。我和我妈一起租了房子。
那段时间，我和王磊走得特别近。王磊的善良和热心，让我对他动了心。
王磊比我大两岁，也不是本地人，卫校毕业留在了滨城。
6岁的时候没了母亲。前几年父亲也走了。家里还有个弟弟，刚读大学。王磊的工资有一半要贴补他。
我妈说，王磊是个好男孩，可惜命苦。
我开玩笑说，你不嫌弃他们家穷啊，不想把我嫁个大款，换点银子花。
我妈却一本正经的教育我说，你这是什么想法。结婚还是人品最重要。
06
2014年，我和王磊在哈尔滨扎下了根。
王磊几经曲折，考上编制。我也凭着自己的努力，做到了楼面主管。
我和王磊开始盘算着买房。
那年春节，我妈执意要回一趟老家。而我和王磊，一个酒店一个医院，都要值班。只能让她一个人回去。
我们原本计划着，找一天共同休息的日子，去看冰灯。
可是我们的假还没放，麻烦事就先来了。
王磊的弟弟和邻居发生了口角，把人打伤了。
光医药费就3万多。人家说要么赔20万私了，要么就走法院。
王磊不敢走司法，怕万一真判了，弟弟一辈子就完了。
可哪里找这么多钱呢？
后来，协商到15万。而我和王磊所有积蓄加在一起也就5万多。
那是我们攒着买房子的首付钱。朋友都劝我别犯傻，钱不能全给他。
说我没有犹豫那就是假的。毕竟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本来想和我妈商量商量，可那天晚上，我妈打电话叫我把王磊带回来吃饭。
我们一进门，她就拿出一只大信封，里面装着都是钱，足足有8万块。
我和王磊都吓了一跳。我问她，哪来这么多钱？
她口气淡淡地说，要的。
07
那天我才知道，春节我妈回老家后，又一个人去了东莞。
她是去找我爸的。
原来我爸很早以前就回内地了。现在在东莞混得也算风声水起。我妈是从亲戚嘴里知道他下落的。
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我妈和我爸只摆过酒，没领证。
我妈去找他，他根本不见。因为他觉得我妈是他的“黑历史”，丢他的人。
我妈就买了面包矿泉水，坐在他小区门口不走了。
整整两天两夜，给他跑腿的小弟都看不下去了。我爸才出来。
我妈说，我千辛万苦来找你，不是让你可怜我，是让你尽责任。你女儿要结婚了，你看着办吧。
我妈把钱放在我手里说，这是你爸给你的红包。先拿去应急吧。
我说，你去找他算账，怎么不叫我呢。
她说，他不值得你看，以后你和他两清。
我拿着钱，心里像压块石头，堵得难受。
一想到我妈两天两夜露宿街头。我就好想冲去东莞，把那个人狠狠揍一顿。
其实我妈不告诉我，就是怕我冲动吧。毕竟我爸本不是什么善类。
大概天下所有的妈妈都是这样，把生活的艰难都留给了自己，把仅有的温暖都赋予了孩子。
08
我妈就是在那一年查出癌症的。
胃癌。我总怀疑她自己有了感觉，所以才先去找我爸。
我带她去做了手术。还好是早期，手术很成功。
从那时起，我不让她去干按摩的工作了。
2016年，我升了客房部副经理。涨了工资。
2017年，我和王磊结了婚。我一直都不太急。因为我妈拿出那8万的时候，王磊注定是我的人了。
他说，你妈遭那么大罪要回来的钱，就这么给了我。我要是负心，真是天打雷劈了。
我们领证回来那天，我妈一直拿在手里摸。仔仔细细地，摸边，摸角，摸烫金的字。
我知道那是她的心结。
王磊提议蜜月旅行，找个有温泉的地方。
他说，咱们难得旅一次游，把妈带上。风景她看不见，泡温泉，肯定能感受得到。
我妈一百个不同意。她说，哪有蜜月带着丈母娘去的，让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
王磊说，我看谁笑，我削不死他。
后来，我们去了三亚。坐飞机。
我妈一直攥着我的手。她说，我这辈子一共出过一次远门，还是找你爸。今天终于是去玩了。
我悄悄看王磊，感谢他做了这个决定。
有时觉得，我妈这一代人，每天都在为生计忙碌，娱乐是他们最大的奢侈品。
人生那么长，我妈几乎没有走出过黑龙江。我真的好想每年带她出来，闻闻海边的空气，花海的清香。
可是愿望太多，时间太短，人生原来只有这么长。
09
2019年，在我妈天天的催促下，我怀了孩子。
我妈说，王磊爸妈不在了，我得替他爸妈催你。
可是我怀孕的第8个月，我妈的癌症就是复发了。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了。
这几年的快乐，让我几乎忘记了我妈身上隐患。
我止不住地哭，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离不开我妈。有她在，我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外面飞。如果她不在了，我就成了没有落脚点的鸟。
王磊承担了所有照顾我妈的重担。
他皮，爱开玩笑。可那时，他却说不出一个笑话。晚上，我说他，你没事也逗逗我妈笑啊。
他说，我说不来，我一开口就想哭。我才过了几天有妈的日子啊。
我听着，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们真的太压抑了。
那种眼睁睁看着死神迫近妈妈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10
19年年底的时候，我生了个女儿，聪明又漂亮。
出生后，她就有一个特别的早教玩具。
里面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大妈，在教她数数，说儿歌，讲故事。
那是我妈偷偷录的。
女儿特别爱听那段“爸爸的妈妈的叫奶奶，妈妈的妈妈叫姥姥”，每次听到，都会发格格的笑声。
其实现在我妈已经非常虚弱了。
我不敢去看她，受不了她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可我又不能不看她。我好怕她在我睡梦时，离开了我。
前几天，我去看她时，她忽然就坐起来了。
她对着窗外，微微扬着脸，似乎在感知着阳光抚摸脸颊的温度。
我高兴地说，你今天看起来不错啊，想不想吃东西。
她轻声叹了口气，说，让妈摸摸吧。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下辈子，我怕认不出来你了。
我的眼泪狂涌，口气却温柔。
我说，我认得你就行了呀。我再投胎，一定找你的肚子钻。下辈子，咱们还做母女。
我妈说，好啊，咱俩一言为定。
我像小时候那样，跟她撒娇说，来，拉个勾，一百年不许变。
11
那天晚上，我和王磊去医院外面吃饭时，吃着吃着，王磊突然红了眼睛。
他啪地一扔筷子，说，妈都吃不下饭了，我他妈还吃个屁！
我没有劝他，因为他的难过我都懂。
那种有一身力气，却毫无用处的难过，特别无力。
除了祈求上天赐予一个奇迹，再无他法。
其实我亲爱的小老太，她是创造过奇迹的人啊。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把我抚养成人，就已经是人生的奇迹。
所以，我最亲爱的妈妈，也请你加油。我知道的，你也舍不得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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