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大老师张一南反复打磨,有趣有料,专为年轻人倾力打造的经典国文课。从《诗经》到《红楼梦》,20多部一看就懂的经典解读,贯穿不同朝代,勾勒传统文化的面貌;十余位诗人形象的立体刻画,还原历史现场,深入名士的内心世界。从亲情、人情到自我修养,打破很多人对国学经典的所有成见。正如张一南所说:”我传达的与其说是知识,毋宁说是观念。我希望,凭借我传递给他们的观念,我的学生可以在一个比较美好的世界里生活得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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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的国文课:国学经典里的处世智慧》

张一南著

浦睿文化/岳麓书社出版

陶渊明诗选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几乎是东晋唯一的大诗人,因为当时有意思的人都在《世说新语》里玩行为艺术,没人写诗。在中古的诗人里,陶渊明也是特例。中古诗的发展趋势是贵族性,但是陶渊明跟别人都不一样。

首先,他出身不高。家里不是麻瓜,但是也不是王、谢那种 Top2,属于士族的边缘。一方面,陶渊明的曾祖陶侃,跟谢灵运的曾叔祖父谢安差不多,都是东晋的国柱。但爷爷比不了谢灵运爷爷。到爸爸,又跟谢灵运的爸爸一样,都是普通的五品官。另一方面,谢家是标准的门阀士族,既有政权、军权,又掌握文化话语权。陶家是兵家,没有文化话语权。所以陶渊明属于不上不下的士族,他小时候有机会受到士族教育,但是长大找工作时,出身就不是Top2,只是一般211。

其次,他工作履历也很普通,做的最大的官是彭泽县令。他辞官的理由我们也都知道,让他接待上官,他说“不能束带向乡间小儿”,意思是不能穿西服打领带,向乡间小儿行礼。这就是著名的 “不为五斗米折腰”。后来他就辞官了,从此成了一个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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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高士图 南宋 梁楷

但按照中国人的傲娇,这种戏剧化的理由,往往不是真实的。所以陶渊明辞官这事,还得补充点背景。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末期,司马家风雨飘摇,军阀争权夺利,其中最有实力的是桓玄和刘裕。这时士族需要站队,不想站队就得躲。陶渊明是想躲的。所以刘裕拉拢他时,他就想怎么躲过去——躲过去就得隐居,隐居就得有地。当时做县令有五顷地,卸任也不用退。陶渊明就找刘裕说他要当县令,结果干了八十多天就辞职了,就开始隐居。隐居看起来跟做官反着,不是贵族行为。但当时士族子弟辞官归隐很常见。再者,陶家虽没有谢家显赫,但也不属于要为钱工作的。陶渊明辞官也体现一种贵族性,我认为,陶渊明是以反贵族的方式达到贵族性。

第三,陶渊明的诗不像一般贵族诗。六朝诗往贵族性发展,要词藻华丽,讲对仗,讲声律……可陶渊明偏不,每一条他都反着来。论对仗,陶渊明也对仗,但他偶尔对仗一下,有时还故意错一点,或对得让人看不出来。论声律,其实他讲声律,但我们感觉不出他的诗有声律意识。陶渊明也用典,但他用的典,我们即便不知道,也不妨碍理解。我们看陶渊明的诗处处跟贵族诗反着来,但又处处体现了贵族性。

就像网上的,“我抽烟,我喝酒,我纹身,我打架说粗口,但我仍然是一个好女孩”。用在陶渊明身上就是,“我出身于兵家,我不做官,我写诗不讲形式,但我仍然是一个好贵族”。

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陶渊明。其实贵族的心里有焦虑的。到底贵族性是什么?是出身什么家庭,做了多大官,写诗讲形式,就是贵族,要不就不是?如果这样,贵族也太没意思了。因为这些外在的随时可以被剥夺。当一个人被剥夺了这些身外之物后,就不是贵族了吗?所以大家想追求一个更本质的东西。如果我不是Top2出身,没有体面的工作,不去用力写诗,我还可以是一个美好的人类吗?陶渊明告诉你,可以!所以陶渊明出现,大家太高兴了,才会把他当成一个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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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菊图 明 陈洪绥

我最喜欢陶渊明的地方,就是他的诗好像是随便说说,意象很普通,节奏也不是特别紧,想起什么就写点什么。读陶渊明的诗,就觉得他是一个把世界看得特别通透的人,心平气和地跟我们聊家常。他不急着把每一句话都送到我们的耳朵里,他心里是通透的,我们听见哪句算哪句,一切随缘。

这里,我们来看看陶渊明这首田园诗。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从小就不一样,就喜欢自然山水。这首先不符合主流贵族特征,贵族孩子得出息上进。但是又有个悖论,真正的贵族应该是不功利的,当时社会默认“寒素求功名,士族养清望”。在这个悖论下,陶渊明以反贵族的姿态实现其贵族性。他因为不追求贵族性获得了贵族性,因为不追求本身就是一种贵族性。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爱山水但爱不成,受到“尘网”的束缚。这个“三十年”,也有说“十三年”,因为陶渊明做官好像没那么长。这就看怎么理解“尘网”了。若从进职场开始算,那就是十三年,若从生下来开始算,那就是三十年。我们老想象有个童年是超脱世外的,其实童年从来不能超脱世外,只有自己具有一定能力后,才能获得相对的自由。人一生下来就在尘网之中。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在尘网中,陶渊明肯定是不甘心的。可以看出,这两句是模仿《行行重行行》。不过就算不知道也不妨碍理解。仔细看,这里陶渊明还是有贵族性的。从文学技巧看,他也模仿古诗造句。更重要的是,他强烈的自我意识,就是贵族的特征。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开荒”这个词,就是陶渊明发明的。他开的荒就是做县令得的这块地。官场的事,他干不了,“守拙”了, 回家了,这是对贵族官场的一个抗拒的态度。这句看起来是随便一说的,但自有他的一种态度在。他没有强烈地去反对什么,他承认自己拙,去种地,但这个“承认自己拙”里,其实有种很深的轻蔑。

开荒后的田园是什么样的呢?“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他继续逮什么写什么。当然还是有对仗。他的田园很小,不是谢灵运家那样,跨着山,跨着湖。这是现实的写法,实实在在,往小里写,往破里写。但就这个破庄园,风能进,雨能进,刘裕不能进。自黑可以,但不能哭穷。自黑是基于骄傲,有一种风骨在。哭穷就没有美感了。

陶渊明接着看见什么写什么,“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房后有榆树柳树呀,房前有桃树李树。这话没什么意义,就是瞎写。但瞎写也对上了,只是错那么一点。本来可以好好写“榆柳荫檐后,桃李罗堂前”,他非错这么一点儿。别小看错的这么一点儿,一下子就生动了,这就是“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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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秋色图 明 李相(传)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远处看有村落,升起袅袅的炊烟。一点人间烟火气,也能写得这么唯美,当然是沾了声情的光。这两句是典型的律句,对得很工整。所谓看景不如听景,很平常的景致, 听诗人念出来,就觉得很好。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也有点律句的意思。这更是乱写,狗啊鸡啊这种不入诗的东西都来了,还一本正经弄成对仗。但他写这种日常生活的东西,都有典,“狗吠深巷中”是汉乐府的典,“鸡鸣桑树巅”是《诗经》的典。现在写实验体,不怕把日常的东西写进去,但是写时要有典故。越平凡的不入诗的,越要有典。

这几句描写对仗,跟谢灵运《山居赋》一个写法。只不过陶渊明把谢灵运高大上的东西换成了日常。《世说新语》里有个故事,说七月七日那天要晒衣服,阮籍的亲戚拿好多绫罗绸缎出来晒,顺便炫富。阮籍说他家穷,就大裤衩子出来晒吧。其实这就是一种贵族风度,一种调侃。谢灵运就同那晒绫罗绸缎的,陶渊明就同那晒大裤衩子的。

晒完大裤衩子,陶渊明来了个收束。“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虽然这园子没什么东西,但也没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房子有空闲,人也有闲。清闲也是一种贵族性。贵族不用为生计奔波,容易清闲。所以要想高贵,与其用不贵族的方式争取高的地位,不如一点力气不花,清闲下来。这又是用反贵族的姿态实现了贵族性。

最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被世俗羁绊太久了,终于回到自然的状态了。 这个“自然”不仅仅是自然山水,而是指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这个自然,是自我的自然。他本来就是这样子的,终于回到他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了。回到了“自然”,这是陶渊明最满意的地方。

——摘自《年轻人的国文课:国学经典里的处世智慧》,浦睿文化/岳麓书社出版

作者:张一南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