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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2月13日,萨达姆在其家乡提克里特附近被美军抓获。

在中情局驻巴格达分站,我的职位叫作情报分析师。本人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为局里的行动小组和陆军特种部队(ArmySpecialForce)锁定抓捕对象。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的工作一切如常。晚上7点,特种部队方面发来确切信息:他们已经锁定那个“高价值目标”中的头号人物,萨达姆即将被捕。那一夜,我在驻地二楼的办公室里独坐。我得到了他的副手戈登(Gordon)的接见。谈话间,戈登要我随时待命。一旦情势需要,我就要帮助有关人员“识别萨达姆”。得令之后,我匆匆赶回了楼上办公室。刚在电脑之前坐定,史蒂夫就找上了门。他要我想出一些“只有萨达姆才能给出答案的问题”,并将其列成表格、以备使用。而后,史蒂夫的一席话,更是改变了我的职业生涯。他表示:“上头要你完成一次任务。你去确认一下,今晚抓住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萨达姆?”那一天,我已经工作了整整17个钟头,早就已经精疲力竭。但是,听罢史蒂夫的话,我的眼睛不禁一亮。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情绪,随着身体中的肾上腺素而激荡和奔涌。

午夜将至,车队驶上了机场高速,到达机场的时刻,和预计的时间正好一致。荷枪实弹的大兵先是叫我们靠边停车,而后又带着一众人走向“战地讯问设施”(BattlefieldInterrogationFacility)——一段长长的路程过后,我们在一扇临时搭起的铁门之前停下脚步。一个大兵升起了门帘,一道小径出现在门的那边。四下无光,路的尽头则立着一排低矮的房屋。房屋的头一座,就是“战地讯问设施”的所在地点。屋内,到处都有美国大兵走来走去。一张办公桌边,杵着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士兵。我们的证件,被他们仔细查看。而后,主人要我们到邻近的一间办公室内静候片刻。(事后,我才发现:在我到来之前,美国陆军已经请来两名鉴证“专家”对俘虏的身份进行了审查。其中的一位是萨达姆的亲信、总统府秘书阿比德·哈米德·马哈茂德·提克里提(AbidHamidMahmudal-Tikriti);另一个则是萨达姆政权的外交部部长塔里克·阿齐兹(TarikAziz)。一见萨达姆,前者不觉咧嘴一笑。曾经的老板,最终没能逃脱这层天罗地网——也许,提克里提是在为此莞尔。“没错,就是他。”当然,萨达姆可没察觉到提克里提的这点情绪。毕竟,秘书和总统之间,隔着一层单向玻璃。我们还在等待,一名大兵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握着一个面盆——也就是梳理修面的时候,少不了的那种盥洗用具。看来,陆军方面刚刚给萨达姆刮了个脸。与此同时,我的一位同伴站起身来,跟着大兵出了屋门。待他转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口袋。他拉开拉链,现出仿佛是胡须一类的玩意。原来,同事讨要了几把萨达姆的胡须,作为此次行动的纪念。我不免嘀咕起来:“辨认程序怎么还不开始?继续等下去,不知道这帮人还能做出什么蠢事。”还好,我们终于可以开工了。一颗大兵的头探进门内,喊道:“大家注意,开始行动啦。”

我们起了身,沿着一道长廊向前迈进。灯光昏暗,我能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直怦怦地乱跳个不停。走廊尽头的淋浴间,正是萨达姆身处的牢狱。他就在里面,但是军方的审讯人员还在问着问题。于是,我们还得等。十几分钟,又这样过去了。

倏忽之间,门开了。那一刻,我紧张得深吸了一口气。他就坐在那里,身下是一把金属折叠椅。身上那套白色“迪什达沙”(dishdasha,一种长袍)的外边裹了一套风衣。(毕竟,那是个12月份的冷夜。)多年以来,这个人的面容,我在录像和图片里已经见识过无数次。

“我的个天,这人真是萨达姆!”这就是我当时的一闪念。不过,我很清楚:这点粗浅的印象,还需得到进一步的证明。我要注意他的谈吐,我要向他抛出问题。但愿,我能在他的回答中,找到足以表明他身份的证据。

我和同事走进淋浴间,坐到了他的面前。屋里有些拥挤。除却我和三名同事(翻译乔治、测谎专家布鲁斯以及来自“拘留人员事务部”的查理),还足足插进了六七个军方便衣。本人受美国陆军特种部队之托,负责确认眼前这位俘虏的身份。显然,我应当开起话头(当然,这需要翻译从中帮忙):“我准备了一些问题想要问你。请你务必据实相告,明白了吗?”听罢翻译的转述,萨达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开始了第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两位公子,是在什么时候?”此言一出,萨达姆的脸上泛出一丝怪笑。他抛开乔治,直接向我发问:“你们是什么来头?军情局的人,还是民事情报局(Mukhabarat)派来的?回答我的问题!麻烦你们先报上名来!”

萨达姆是个刺头——这一点,我早有预计。但是,眼见他如此咄咄逼人,我还是心头发虚。还没来得及想好该如何回应,一名同事就插话了:“我们来这儿不是要接受你的讯问。你,才是需要回答我们问题的那个人!”这个“意见”得到了萨达姆的认可。而我们的工作也得以继续。只见他一面聆听,一面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身边这个陌生的环境,他好像很是适应。囚徒这个身份,也没让萨达姆感觉多么别扭。对于这一点,我很是吃惊。他的表情是如此轻松惬意,仿佛把这里当成了每到周末必来的悠闲之地。至于这场讯问,似乎也不过一顿家常便饭而已。

谈话之间,我的目光扫向了萨达姆。我看到了那处代表部落出身的刺青。它就在他的右手背面,位于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右手手腕处的标志也显得很是清晰。他的上唇微微垂下,和照片里、录像中的那副形象简直如出一辙。没错,眼前的这个人,百分之百就是萨达姆·侯赛因。当然,我还需要确认一下那处1959年的老伤,以及提出几个事先设定的只有他才能回答的问题,才敢得出完全肯定的结论。

对于我提出的大多数问题,萨达姆都显得很是诚实,至少,面对那些他愿意作答的提问,萨达姆还是乐于据实相告的。不过,当我提到他逃出巴格达的过程,又问及那些向他提供掩护的人的身份的时候,萨达姆没有正面回应。见我如此发问,他表示有些不解:“你应该问点政治方面的事情吧?看你的样子,应该对我了解很多啊?”他的看法,我全盘接受。但是,审讯有个过程,有些问题必须先问——这也是我给他的解释。其实,如果审讯由一系列的问题组成,最终大有落得一事无成的可能。光靠提问,审讯人员无从取得审讯对象的信任。对方稍有意识,便会选择沉默以对。如此一来,再多的问题也无从求得答案。当然,这次见面主要是为了验明身份。我也不指望对方能给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除了乔治,军方也委派了一名口译人员参与此次讯问。这人一身迷彩服、外加卡其色的T恤。乔治的话,时不时就会遭到他的打断。而且,他还很爱发表自己的见解。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完全不容有人置疑。往往在我的问题还没出口的时候,或是乔治话音方落的那个当口,满屋子的人就能听到他的点评:“你错了,他不是那个意思!”“你刚才翻译有误!”三番五次下来,气氛已然有些僵化。眼看着,一场讯问就要变味了。至于审讯对象萨达姆,他当然乐得观赏这样一出好戏。他的眼睛左来右去,就像在看网球比赛。有那么一刻,一丝笑容甚至浮现在了萨达姆的脸上。后来,萨达姆干脆装出一副不满的样子。他频频摇头,向着军方的那位翻译不断示意。显然,他在假装抱怨我们的问题。有那么几次,他的举动甚至得到了翻译官的肯定。一个小时过去了,形势变得愈发尴尬。萨达姆迤迤然靠着椅背,坐看这群美国人互相斗气。他的表现,也愈发地轻松随意。队友之间一点小小的嫌隙,就这样遭到了萨达姆的利用,从而差点闹得不可收拾。他的这点才能,还真让人不可思议。其实,这何尝不是他的治国之策的一次体现呢?

审讯还在继续。我问萨达姆,看他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们。他当然有话要说,而且,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几乎难以关闭。他喋喋不休,抱怨特种部队在抓捕行动中对自己“照顾不周”。“对待一国总统,你们就是这种态度?假如贵国总统布什先生落到了相同的境地,难道我们伊拉克人也要如此折辱他不成?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伊拉克人的待客之道绝不是这样的。”萨达姆的话,让我难以置信。为此,我盯着他的脸,怔了好久。我眼前的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伊拉克人的生死,他从来不曾挂怀。但是,一点磕磕碰碰,就引得他抱怨连天。不过,我还是表示:他的投诉,会得到妥善的记录和处理。其实,萨达姆的怨言并非毫无道理。特种部队的那些人确有一点粗鲁。我甚至听到动静,仿佛有人直接赏了他一巴掌,而后高声喊道:“我这是要为‘9·11’报仇!”

萨达姆还在继续“诉苦”。历数了身上的各种疮疤之后,他又卷起长袍,向我们展示了左腿上的一道创痕。看那创痕的样子,应该属于老旧伤势。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发问:难道,这就是当年刺杀卡西姆所留下的弹痕?萨达姆一声冷哼,肯定了我的猜测。没错,最后一点证据也已经得到坐实。他,就是萨达姆无疑。我们确实已经俘虏了萨达姆·侯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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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抛出了一个有关“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问题,随即遭到了萨达姆的白眼。“你们抓我干什么?干脆去找那些武器不就好了?”审讯对象斩钉截铁地说道。布什总统口中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始终不见其影,萨达姆似乎也为此来了情绪。他开始破口大骂,说美国人就是“一群无知的流氓恶棍”。在他看来,美国方面完全不了解伊拉克的情况,只是打着“搜寻武器”的名义来到这里制造事端。而且,所谓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根本就不存在。一番痛快淋漓过后,萨达姆安静下来。那副怯生生的样子,仿佛是为自己刚才的待“客”之道感到愧疚不安。他甚至还试图弥补几句,找回场子:“我可不是在数落你们啊!我知道,你们都是奉命行事。我刚才谴责美国的话,都是针对你们的政府!”

同伴当中,有人向我表示:我还有没有什么其他问题需要了解?于是,我终于可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当年4月,在美军的注目之下,“天堂广场”上的萨达姆塑像轰然倒塌。打那以后,我一直好奇:事主本人又会对此有何看法?“萨达姆先生,我知道,终你一生,你都想在伊拉克历史上留下一笔。你大兴土木,在全国各地修建了不少纪念工程,用以昭显自己的执政功绩。那么,看着自己的塑像被人摧毁,你有什么感觉呢?”萨达姆闻言一笑。答话的时候,他举起食指,强调:“请你给我听好,本人从来没有下过命令要任何人为我树立塑像。“革命指挥委员会”的人倒是经常向我提起:‘萨达姆,我们准备四处张贴你的画像,还想为你建造一座塑像。’这样的请求,我都是一口回绝。不过,委员会还是我行我素。我作为领袖,总不能随随便便干涉他们的举动吧?”他的回答,叫我再度无语。我实在清楚,萨达姆可不是个礼待下属的上级。临走之前,我告诉萨达姆:“萨达姆先生,你刚才说,你可以在政治方面为我指教一二。那么,我希望大家能有机会好好谈谈政治。”萨达姆哼哼哈哈,接受了我的邀请。而我们一行几人,也离开了那个小房间。(摘自《审判萨达姆》,[美]约翰·尼克松著,中国致公出版社)来源:文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