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azel
校对：LITCAVE工作室
配图：网络侵删
书名：《匡超人》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0-7
作者：骆以军
《匡超人》原名《破JJ超人》。骆以军有天发现自己的阴囊上破了个洞，一开始没在意，只感到一种有人用剃刀在命根子处割开一道那样的刺痛，随便涂了些药水，没想到洞越来越大，它造成的痛苦影响了作息，脓臭不堪，甚至拖延了半年之久。骆以军只好像打开的圆规那样走路，四处求医，后来友人和骆以军开玩笑，干脆就写一个「破JJ超人」的系列故事。
啃噬自己的伤痛似探窥欲望的渊薮，骆以军将这个破了一个洞的JJ，假设成宇宙已经出现邪恶意义的黑洞，将一切繁华美景全都吞噬，以此恐惧和诱惑钩织稠密的意象和空间范畴。
书名《匡超人》取自《儒林外史》其中的一个人物名。匡超人原本是一个事亲孝顺、勤劳好学的少年，他坚守着心中的价值，对未来充满想象力，但却因为吸收了太多江湖的污秽，从淳朴善良走向了人格的沦丧，变成了一个虚与委蛇的小人。
骆以军说想要写台北的《儒林外史》，破JJ超人是使用高尚话术周旋于同侪之间的文人，他一方面解救着人类的灾难，一方面，他本身就是这个受创宇宙的浓缩版。
「匡超人的『匡』字是『国』字破了，JJ破了一个洞，睾丸掉出来，就『国』破了。老实讲，就我这种台湾外省人来讲，我父亲的国早就破了，100多年前，华人的文化魂体那个国（也早破了）。像王国维、吴昌硕、齐白石，他们那个年代文化魂体的JJ也已经破掉。」
破败了的文化魂体，孕育出一些在酒楼上说着一些屁话笑话的废材假文人，他们是一屋不知仿《儒林外史》或《金瓶梅》里那些釉光糊塌的仿品。
这部《匡超人》读到最后，我竟然无法用短短的一句话或是三两句话简单概括它的主要内容，该说它是台北的《儒林外史》还是该说它是台湾「美猴王」西游行呢？
这部长篇小说实在太冗杂，好像塞进了骆以军爆炸的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仅通过他JJ上的那个破洞和现实世界连结，这是只属于骆以军一个人的「虫洞」，我们自然无法只言片语就囊概整个「虫洞」，但是关于这部展演了骆以军身体和创作困境的伪自传小说，以一种私密叙事考究生命创伤与生命哀愁的碎片故事，我还是有很多想说的。
读《匡超人》总是让我想起乌拉圭作家奥拉西奥·基罗加的《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有些不同，骆以军的《匡超人》更像是一部关于死亡、疯狂和哀情的故事。
一 他们的死亡
《匡超人》中骆以军投注的死亡书写，更像是骆以军正在以死亡的事实同时间进行辩驳。死亡代表着时间的停滞，「电影快速播放着一群人在往前跑，但你盯着荧幕看，其中一个人的身影，会在这连续动作，抽离出来，变成分解动作，慢动作的，只有他在后退着。」
死者的消逝，他们的自杀，就像90度的直角转弯，就像在公园跑步，不小心腿一拐，摔进一旁的斜坡、丛林，那样没预料地离开人世。骆以军面对这样的死亡，在书写中停在了那样出乎预料的意外之前，他也抽离出来和他人的死亡一同在别人的前进中后退。
骆以军写袁哲生，他的同时代作家，写生前的袁哲生在怀念黄国峻座谈会上泣不成声，近乎嚎哭的发言，袁哲生是明确知道黄国峻的死去，但骆以军对于袁哲生的死去却很模糊，当他看到书店里袁哲生的作品时，突然不确定袁哲生自杀死去的这件事。
因为在骆以军看来，小说是「活着的时光」或者说是「死去的时间」，写作者被冰封在其作品的诞辰，读者只会永远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面世，甚至将死去的作家想象是躲在滨海小屋或乡村田野继续写作。
骆以军这几年安慰过几位骤失之爱之人的「垮掉的人」，他像诵唱经文的僧侣那样，将一切暗影和阴惨的窟窿覆盖，对他们说灵魂作为一种波顿，不会因肉身死亡的幻觉而清灭，他们爱的那离去的人，将继续在繁花簇放的多维时空中流浪、旅行、感悟。
但这样「将死描述成不是死」的语径，其实已经超荷了骆以军自己的天赋，因为从《匡超人》能看出骆以军眼中根本没有「死绝了」「死透了」的那种死亡，死亡的事实和时间有所辩驳，死亡的事实和生存当下也有所辩驳，骆以军觉得继续活着，也终会失去时间感，就像鱼终于放弃在激流中翻跳，最后待在其中街景的感受。
骆以军十分擅长讲故事，他以后现代的解构来讲述关于死亡、关于生存的都市故事，讲那些现代生活中被割裂的碎片人，疏离又悲伤，疯狂又怪诞。
光是写在骆以军眼里袁哲生那无法界定的死亡以及骆以军大嫂那位迷上了上吊的儿子，都并无法完整地展示骆以军故事想表现出的「疯狂性」，于是骆以军索性将中国四大名著的《西游记》也一并拖到了这条诡诞的故事局中，美猴王、唐僧、猪八戒、沙僧，全都被新的「如来」逼着重新「西游」。
二 疯狂的「西游」
骆以军笔下的「西游」是疯狂的，吴承恩《西游记》的本体在骆以军跳脱的想象下变得很复杂，「西游」变成了「西化」，如来变成了「美国」，唐僧师徒四人的西天取经，暗托着整个民族西化的喻象。
骆以军回忆从19世纪末起，民族的「西游记」就开始发动，等到了台湾，他们那一代人，「西化」已经渗透到生活里。他们刚开始偷着抽烟的时候，那种很便宜的打火机上贴的贴纸是比基尼洋妞，那就是没有网络的时候，他们那一代年轻人最早的性幻想，包括那时听的流行歌曲，看的好莱坞电影。等到了年纪稍大，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吃东西的口味、穿着打扮，驾驶的汽车，全部早就「西游」了。
这一切正好就是500年，是美猴王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的时间，这个世界其实已经整个都在往西方极乐世界进行着我们的「西游记」，我们确实在这个「西游记」的过程中，变成了一些怪物。
在《匡超人》中，如来佛祖以外国的实力介入美猴王大闹天宫的事，如来就像二战美军丢两颗原子弹，一下就把孙悟空打蒙了，连理解的时间都不给，一翻掌就将美猴王压在了五指山下。后来又让孙悟空跟着唐僧跋涉西行，一路上遇到的妖怪，战斗力比孙悟空高出好些的，最后一查，都是如来座下的狮子偷跑了，或他手下普贤菩萨座下的什么跑了。
根本就是莫比乌斯之环、克莱因瓶、潘洛斯三角，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没有里面和外面，没有切换处的旅程，只是无止尽地在那路上走着，「你会从疲惫的这个行走者，走着走着成为那随日照拉长或变短的影子，你会走着走着走进你几年前的那个往昔时光，它不是黄沙烈日的公路电影，而是一种奇怪的进入旅者内在，但不知何时那内在之梦又吐哺投影成天空之景的循环。」
师徒四人的旅程就这样疲惫地重复，历尽千辛万苦，心里又疑惑嘀咕如来这样的折腾，最后还是跑去他的国家「取经」，然后带回中土，翻译传抄。「感觉好像美国总统要关税惩罚，要我们买他的福特、别克车、麦当劳」。
唐僧师徒四人的《西游记》，放在二战后，就成了民族的「西游」。
而美猴王的西游是他落魄地穿梭在台北街头，翻着那没有边界的筋斗云，「以前筋斗云，一翻十万八千里。但后来，怎么翻，再翻，找不到一个瞬刻，可以离开或回来。」变幻着那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七十二变，王德威说「骆以军描写美猴王每个筋斗翻过十万八千里，翻呀翻的，逐渐翻出了生命形态有效的联结之外，『七十二变』变成虚无的状态。」
连美猴王的法力也变成空无的，连美猴王也变成「废材」了，真是疯狂又悲哀。
三 废材的哀情
「废材」在骆以军笔下简直就像考研英语里那些同一意思却被不同表现形式裂成数个高频词汇的单词一样，所有的拟人形和人性，最后全能幻成「废材」一词，骆以军在一篇文章中说赫拉巴尔的《底层的珍珠》，他说过若是他有所谓关于小说憧憬的画面，那最小的一个，就是「废材」，就是这些底层的珍珠，很无奈，底层是修饰珍珠本体的，脱掉外壳，他们就是底层而已。
「许多人说自己是废材，其实有一种比自嘲更多的呜咽感。因为他们不是故意的，却不知为何就变成挫败者、畸零人。」他们似乎在还没开启前，再建造之初，就已经能预知未来的重临、回忆，和原谅，就注定在这样一座破败的场景之中。
骆以军少年、青少年求学过程都不太顺利，后来念的大学在当时也算排名最末的，他不同时期的哥们儿，都是废材，骆以军自觉地将自己也归入废材之列。
他们这群废材经济阶级比较穷，没办法真正体会纸醉金迷的生活，只能坐在台北的咖啡屋打哈哈，还出没在台北巷弄的破烂古董店诈骗来诈骗去，虽然最后谁也无法辨析真假，「最后判谁为真，谁为假的，天地之间只有如来。」于是大家只好又打着哈哈过生活。
「我就说台湾这一些男人真的很可怜，这一生的身躯，有限地赚那么几个钱，最后只有三个去处：酒、赌，和女人。酒愈喝愈劣，赌愈赌愈小，女人呢你觉得他变个糟老头了，身边还是会弄来个老女人。」
这是一些来自三温暖、酒馆、咖啡屋的故事，但不知道骆以军怎么想的，竟然把中国文学中的魔幻大作《西游记》中的美猴王孙悟空，也拽进了废材们的生活中，让美猴王也来到现实世界，让美猴王指代了每一个废材的人生，到最后干脆就让我以为美猴王就是废材了，虽然有些不可理喻，但骆以军穿越地心、纵横跳脱的叙事风格，早就让我忽视了真实和虚构的界限。
美猴王在西游记的时空和现实世界的空间里来回翻滚，他流落在台北街头成了落魄的打工族，是老去的江湖大哥，最后甚至成了猴脑宴餐桌上那只被拴着的小猴，成了JJ破了的骆以军，JJ破了个洞，就像美猴王的水帘洞，总之就是在无尽的流浪。
「懵懵懂懂，随风飘行，找不到尘世投胎的形体，这样的辗转流离、汇兑，像只为了把自己悲惨的，到底活在别人梦境、或酣睡无梦时，什么也不存在颚某种挂帐啊。要流浪多久？一千年？两千年？」
骆以军认为自己所写的这群「废材」，其实是作为一个个体，时代后头原本可以支架、扛起你的精神性结构，被超乎这个体的什么巨大暴力给压弯了、折断了，无语对苍天。
就像那个飘零在台北的落魄美猴王，世界已经被肢解，将各种玻璃碎片嵌进我们里面最细微的内脏、组织、筋络，我们活着，却已像骨灰撒在这分崩离析之中。
作为小说家的骆以军，作为废材的其中之一，他说他的角色比较像是知道自己很渺小的人类，把人类发展出来的防护措施带好，然后潜水。可是当他开始要做一个很傲慢、渎神的事，要被下放到很深很深的海下深处。如果再往以前人类没有勘探过的更深深度，那就会七孔流血而死。
而作为小说家的他就是这样，在那个边际，在捕捞所谓人性深海下面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那些暗黑，那些恐怖，那些绝望，那些渴望。
这群废材，老区、老派、卡卡西（一颗肾超人）、媚娘（肝指数无限高超人）、自来也（重症肌无力超人）、骆以军（破JJ超人），他们坐在咖啡屋里飙各自的疾病，将身上的破洞、歪斜、坏毁都拿出来在这个崩解的年代里洄游。
这个年代连游乐园都是颓圮的，因为无人而时间停止的废弃游乐园里，鬼针草没有天敌，乃至整个废园全被它们这廉贱的物种占领。
但这些竞争的挫败者，性格里有一些骆以军所谓的非常温暖、喜欢自嘲，挪开空间让别人开心些的特质，也不会让别人掉在一个羞辱或窘困的状况，就是容易被女孩发「好人卡」的那种人。
宋尚纬评价骆以军的「废材」书写时说过：「前阵子有一个最废的漫画主角排名，大雄就在其中。有趣的是，在某些关键时刻它们都相当坚韧，譬如很能同理他人，或是出现作者想让读者感受到这个世界所缺少的东西——如同骆老师所说的，那种不想让人难堪的柔软心。」
在骆以军看来，《匡超人》中有一种像聚集了很多废材的感觉，但他所谓的废材不是真的很废，而是指不愿受到社会一般价值规范，很「做自己」的那种废材之气，他们不是老派那些大人说的，废材、软弱、自恋，他们是「破洞修复者」，是最好的聆听者和安慰者和劝慰者。
但他们却如刘慈欣《三体》里提到的「四维碎片」一般，当三维的人类进入四维空间后，可以跨越距离和障碍对三维空间的存在进行影响。他们感觉自己活在「不配那个年轻时的自己该延展」的人生，活在「第二义」，光度似乎不那么亮的时光里。
「说着平庸的话，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诚恳表情和平庸的的人肝胆相照，喝着泡沫温掉的啤酒，为某些清楚无比是无感情马屁的废话真的感动到了，眼角不争气地濡湿。…不是你『堕落』了，背叛当年的自己了。是被『降维』了。」
一切被「降维」了的文明、人类，这群废材们，都被时空的维度压扁成平面，他们以为是活生生的时间，其实是赝品的二维世界。「整个当代的光怪陆离，狼性、假凤虚凰、偷来暗去倒打一耙，被压缩在薄薄的瓷瓶上，很真，很美，但又如何，就是薄薄一片，就是假的。就是个痰盂。」
一来一往的肝胆相照，那么真，其实活得那么扁薄、不值得，所有人的身份都散碎了，在如来五指山的镇压之下，到最后好像就是如来套在他们身上的莫比乌斯环，疲惫的，背负着一股隐隐发作的痛和时代的哀愁，继续前进。就像那个在超人胯下部位最脆弱的窟窿，伤害体验的通道入口，一个痛楚的执念。
「他们（父母或是古典时期的『好女人』）的对所爱之人的无止境、无怨尤的赠与和牺牲。真实的人不够强大，一生的被辜负，最后总是歪斜垮掉；然美猴王，他可以无止境地被辜负。」
骆以军伪自传的私密性叙事空间将他自己包裹在内，一些真实的经历和记忆，让我们读着有一种窥探他隐秘内心的快感，但同时我们也和他一起在这立体的空间中翻滚，美猴王一般览过纷繁的信息、跳脱的想象，最后也一起发现自己不过是被「降维」后的平扁书页的其中一页，我们也很难再走出这被无限拆散、空无的哀情。
四 废材就废材吧
骆以军对于废材群体（包括他自己），有着一种庞大虚无的斲伤感，但又有着一种超级宅男的乐天感。他认为文学就是收纳废物的理想国，以前的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加缪，都是废材、神经病跟疯子。
「说自己是废材，或许只是向往昔日的废材生活。相对于那一群天才作家，有点像是：我不想推到那么激烈，不想变成邱妙津或袁哲生，我只想在这个世界邋遢杂驳地活着，保持一点距离。」
作为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神力标杆的美猴王早在那薄光幻影的界面，被稀释再稀释，反而是土地公这样的低阶小吏，像地产大亨的塑胶小屋，沿着悲苦的人间聚落不曾灭绝，原貌也不会被乱改，比美猴王厉害多啦。
柯国辉为了救一个上吊自杀的女孩，老派让他送的高粱酒迟到了，被老派一通数落现在的年轻人等等，柯国辉只说：「我身边只习惯说『对不起』的年轻人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帮助他们。我把那女孩从门框上的跳绳抱下来，她脸都紫了，一直干咳，第一句话却是说『对不起』」。
一颗肾超人卡卡西，像把冰箱里多一罐牛奶分给弟弟那样，作了一些对比测试后，就切了一颗肾给他弟。骆以军对他那废到变异去做些犯罪勾当的朋友说：
「后来我觉得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那条线，判准在于，不要做让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背后恨你、诅咒你，这样的事。」
读到最后，台北的那间YABOO咖啡屋，三三两两在门口抽烟的废材们，他们不需要知道一颗收藏了全部死亡的另一颗地球，就像此刻的我们，也搞不懂我们是在那个「活着」的地球还是在克卜勒452b上，我们都是同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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