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琦仕女图
没错，这部小说就是《红楼梦》。
曹家被抄了家，家族中出了一个曹雪芹，写出一部没完稿的小说流传天下两百多年。
而那个画《红楼梦》的人是谁呢？
他叫改琦。
一窍不通地下室壹
不要以为改琦这个名字很生疏就觉得我是标题党——要知道乾嘉朝的改琦也是个坐拥无数粉丝的大V。
正好两百零一年前，1816年，四十三岁的改琦，完成了他这辈子仕女画的爆款代表作：《红楼梦图咏》。
这套共四十八页的图谱（另一说是五十幅），被后人评为迄今为止《红楼梦》所有插图中最为出色的绘本。后来无数次重印，而当时也是纸贵洛阳，艺术圈内争相临摹。
▲ 林黛玉和元春
这套图咏中的林黛玉一向被认为是改琦的仕女画之典型代表作，但我觉得下图元春面对三春萧条的意境也是非常的好。
改绮的《红楼梦图咏》，最初归吾园主人李筠嘉所收藏，又过了六年（1833年），为改琦的学生顾春福所得。顾春福过世后，图册流散在外。光绪丁丑（1877年），淮浦居士“从豫章归里，购得此册”。又两年之后（1879年），木刻版面世。这时改琦去世已五十二年。
此后，这套木刻版多次再版。改琦原画大部分已佚，今由木刻本仍可仿佛知其全貌。
▲ 《红楼梦图咏》木刻版本
于光绪五年（1879年）由淮浦居士刊印行世，绘制之精，版刻之工，世无伦比。
贰
画《红楼梦图咏》的改琦，在嘉道年间有着十分闪耀的名声。
翻开清人笔记和画史记要，不乏这样的记载：
“乾嘉中名盛一时。”
“天资英敏、诗词书画并臻绝诣。”
“幼通敏，工诗词，以擅画人物、肖像、佛像闻名。写仕女则称妙一时。”
——改琦当时以诗画名贯江南，时人将他比之于古郑虔，有“三绝”之誉。
“于人物、佛像、仕女，出入李龙眠、松雪、六如、老莲诸家，愈拙愈媚，跌宕入古，允称脱尽凡蹊；山水、花草、兰竹小品也皆本之前人，而运思迥别，世以新罗山人比之。”（蒋宝龄）
“玉壶山人妙绘绝伦，与钱松壶参军并称二壶，而山人于仕女尤擅，名海内，得之者比诸仇、唐遗迹。”（沈吾）
“都中贵人，得其仕女珍于瑰宝，有百金勿肯易片楮者。”（蒋宝龄《墨林今话》）
——改琦仕女画受重视的程度堪比前朝的仇英、唐寅，由于名气太响，约作太多，“名重画少”，当时就有伪作迭出。
▲ 画史记载改琦“貌清且癯，柔弱善病”，这是其学生顾隽为其画的小像
但所有评论里，最为吓人的是——“绘画无师自学”、“幼通敏，诗画皆天授”。
据说，改琦少时偶然得到唐寅、仇英的画作，于是潜心临摹，尽得其妙。后来年纪长了，认识了很多牛人，于是又临摹了更多宋、元、明名家的画。这些痕迹在他的画里都可以看到。
▲ 他的花卉，深得恽南田之恬美和逸韵
▲ 有时候也变用金农、罗聘二家法，倔强古拙而仍有一贯的文秀
▲ 这兰花和衣纹的线条都来自宋人的白描
▲ 这样工细妩媚的笔触则来自仇英
▲ 这种干净秀丽来自于唐寅和李公麟，后者的画他也临摹得特别多
▲ 这种古拙的意趣，至少和老莲有七八分象了
日后，他开宗立派，仕女画在嘉、道时享有盛誉，人称“改家样”，流行一时，雅俗共赏——这是自明唐寅之后在仕女画坛上所建立的最为崭新的面目。晚清以后的众多人物画或仕女画家，自居巢、居廉，至张大千、陈少梅，再到晚近的王叔晖、戴敦邦等，都受其影响很深。
这还没完。
改琦的词也写得很好。
海天铁笛吹残，绿衫斜飐龙门雪。爬沙冷韵，倚阑听遍，梅花能说，西望垂虹，老仙一舸，飘然如叶。把珊竿收了，鲈香拾片，邀同赏，虎溪月。
竹杖挑来吟箧。映疏林、人随寒蝶。烧猪有约，闲寻莲芋，诗仍呈佛。前度横云，满山松雨，灯前凉别。笑推敲影瘦，僧参活句，种星星发。
——改琦《水龙吟·题泖东莲社图卷》
1828年，改琦去世后数月，好友沈恕之子沈文伟将其词稿整理印行，题为《玉壶山房词选》（后跋中说尚有《寒玉词》《壶中词》《画余词》付印，但不知何故未刊印）。《玉壶山房词选》后来全部收入《清名家词》中。
这样“无师自学”的成绩，一定很让一些丹青世家的子弟感到沮丧吧……世事就是这么的奇怪，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改琦原本不大可能会跻身乾嘉朝的艺术圈，至少不会象后来这样，这么爱画《红楼梦》，而且画得特别投入。
这个意外，就是乾隆朝改氏被抄家。
叁
改琦的祖上三代都曾官居二、三品的显职，虽然谈不上“钟鸣鼎食”之家，但也算得上是衣冠华胄的显贵之家。据说改氏旧居，甲第崇闳，与王侯差似，因为太华丽了，被某御史奏了一本，改家托辞是为某礼拜寺建筑所造的模型才得免罪。
改琦的父亲改筠，曾任松江海防提督衙门书办。他笃宗伊斯兰教，乾隆四十年（1775），金陵人袁景初携刘智《天方至圣实录》造访，改筠为之作序。序中，改筠对伊斯兰教信仰的虔诚表露无遗——这是后来天降之祸的祸根。
乾隆四十七年（1782），“海富润事件”爆发，朝廷大量搜捕与伊斯兰教相关的人士，改筠因为给《天方至圣实录》写过序，被官府抓到苏州牢狱候审，全家也被查抄。
当年六月二十二日，乾隆帝亲自下谕释放改筠，改筠得以从牢中脱身，回到松江家中。虽然性命无忧，但是改家以及子女的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写——按照律法，罪人家属是不能通过科考进入仕途的。
这时候，改琦大约七八岁。
抄家后，改琦一家所居住的华亭祈雪街宅舍，只剩下简陋素朴的院落。改琦就在这个院落里读书习画，平稳地度过了十几年。
肆
成年以后的改琦，既不能继承家业去做武官，又不能通过科考进入仕途，怎么办？
“幼聪敏，诗画皆由天授”的改琦，基本上是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个命运：
画呗！
他开始湖海浪游，萍踪无定。
他爱游历山水，也很爱结交朋友。吴越一带，改琦基本上都走遍了。江南俊彦，结识了一大半。蒋宝龄写《墨林今话》，他翻阅以后说，里面一多半都是他的熟人。
他很喜欢常熟。一度想在常熟石梅里卜居，未成，终生引为憾事。后来不得已让钱杜画了一幅《石梅结宇图》，挂在斋室卧游。但还是念念不忘，多次在词中提到此事。
碧山人去。甚东风吹老、桂枝香雪。曳杖拖挲看暝色，瘦步又随寒蝶。松影如潮，峰阴欲雨，绿净茶烟话。疏林残照，打头飘下桐叶。
此地小驻游仙，初平叱起，顽石皆仙骨。缚个青茆青涧曲，卧对云屏千叠。翠袖搴萝，红螺过酒，绕屋梅花发。手携鸦嘴，破空飞出明月。
——改琦《壶中天》
前半生，就这样在湖海浪游中度过。
他很有一阵子流连于偎红倚翠中——他那个时候，地方富贵延揽画家充当幕宾的风气炽盛，诗画琴樽的集会极多，宴游中常有名姬佳人助兴。沈向荣称他为“风流杜牧能惊座”，蒋宝龄也说“江湖载酒词客老，未忘青楼听雨年”。
他本人大概有一些隐约的风流旧事。他在将近四十岁时取蒋竹山词意画了一张《少年听雨图》追怀旧事，题画者甚众，在题词中说得毫不隐晦：“欢场好，只倚少年豪横”。
他结识了很多的女子。有欢场女子，也有高官大室的姬妾。
▲ 二分明月女子小影
不过，即使是为青楼女子画像，也一贯地“纤尘不染”，不着一笔浮艳。
改琦曾经慨叹：
知否人间秀气，料不钟男子合让深闺。
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有木有？
“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
伍
改琦一生对《红楼梦》痴迷。
《红楼梦》题材的作品，改琦不是只画了一套。就目前所知，已付梓或影印的绘本，至少有《红楼梦图咏》、《红楼梦图》和《红楼梦临本》三种，以及大量以《红楼梦》为题材的卷轴册页。
▲ 《红楼梦临本》
后来被称为改家样的改琦仕女，大多有林黛玉的特点：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 《南枝芳讯图》
这梢尾下垂的八字眉，是典型的改家样式。
▲
还有这小杏眼。
▲
一身的风露清愁。不管在做什么，都带着与生俱来的一股子静气和文气。
▲
改琦出生二十六年后，费丹旭出生。费丹旭出名以后，二人就被合起来称为“改费”。整个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年间的仕女画坛，基本上是被他们两个人所把持的。
这一对儿姐妹图形象地道出了改费何以并称：
▲
上图为改琦画作，下图为署名费丹旭的贋作
他们都擅绘画、书法、诗词，号“三绝”。
他们都善画人物、花竹，尤以仕女画最为著名，数量都很多。
他们都浪游江浙，结交名流、画家、鉴赏家和文学家，相互唱和、切磋画艺。
尤其是他们的仕女画，都曾宗法华喦，仕女衣纹细秀，树石背景简逸，造型纤细，敷色清雅。
你能分得清么？很难。
你只能去感觉，最后，也许会感觉改琦更出世些，晓楼更入世些。晓楼的清冷里透着隐隐的人间烟火气，改琦的绮艳里却透出不着痕迹的孤冷。
陆
名妓失路，名士落魄，都是一样的心怀惆怅。
幼年的抄家，想必在改琦心里，曾落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青壮年声名鹊起，虽被高官巨富赏识，却不免倚人篱下，萍飘四方。
暮年，改琦“多住寺院，与僧人过从甚密”。并为自己起了个佛家名号——“那伽定侍者”。
改琦画中的女子，眉间眼里，全是落寞。他心中，必定“心有戚戚焉”。
▲ 《元机诗意图》
鱼玄机画像。透着一股子孤高清冷。
▲
有时候画中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萧索和落落寡合。
▲ 《宫娥梳髻图》
即使是梳头的这么一个烟火气的场景，而且用了红、绿、黑这些重色，你仍能感觉到整个场面是静静的，淡淡的。
▲
象这样明媚，有暖意的，不太多。
▲
很多时候，连补景都不设，或者很少很少……真的是一尘不染……
你再回头去看他的词——
水天一色，凉濯冰壶魄。楼角酒星如可摘，缥缈山河夜碧。
西风濑上生波，栖乌啼遍霜柯。我醉停杯欲舞，月中弄影婆娑。
——改琦《清平乐 太白楼玩月》
双瞳剪取银河水，瑶光射人眉宇。珠斗生芒，翠盘倒影，禁得凉宵风露。茫茫太古。问缺月谁修，漏天谁补。如此高寒，白榆谁种万千树。
闻鸡曾与起舞。叹同游鹤市，扪虱人去。丝竹中年，溪山旧馆，零落晨星三五。凄然倦旅。更邻笛吹残，离愁如诉。搔首霜空，酒旗摇夜午。
——改琦《齐天乐》
这冰壶映雪一样的冷，洗净人间烟火的清，是身历富贵之家分崩离析之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空啊。
柒
道光八年三月（1828），改琦病卒于松江。
五十二年后，《红楼梦图咏》木刻版面世。而改琦的原画真迹，今仅存十二页。如同他野鹤依云的一生，飘零少有人知。
改琦，回族，字伯韫，号香白，又号七芗、玉壶山人、玉壶外史、玉壶仙叟、横柳渔父、横池渔父、听雨词人、雪巷生、百蕴生、改伯子、漆翁等。松江（今上海市）人，1773年生，1828年卒。其远祖为西域人，于元朝时入居中原，明清两代世居宛平(今属北京)，祖父改光宗一度任松江(今属上海)参将，遂入籍于松江。为乾、嘉、道年间最有名的仕女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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