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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封信是11岁的时候写的。是在1950年,由四川一个偏僻的古城邛崃,写给远在武汉的父亲。那时我刚上初一,夜晚,在一盏清油灯下,一面流泪一面写信。我写了很久也写了很多。父亲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就到陕北去了,但在我贫穷而又孤独的童年,他是作为一个希望、一种温暖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写给父亲。我自有记忆以来的一切,都想要告诉他。我要告诉他祖父的死。那是一个山村的冬夜,五岁的我和年老的祖母守在祖父的遗体前痛哭。此后很长的日子,我们好像还听见自己的哭声,在屋后的山谷里回响。我还要告诉他,埋葬了祖父以后,我和祖母不得不到县城去投靠一位亲戚,过了四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从五岁到九岁,我实际上是那一家小主人的童仆。九岁,祖母和我又回到自己的山村。回去的那一天,祖孙二人,背一床被、几升米、半斤盐巴,在崎岖的、行人很少的山道上走,走……这也应该写。还要写,祖母常常一个人坐在半山腰的屋门前,用早已昏花的眼光向着远方遥望。她在等啊。我们终于等到1949年冬。经过一夜的炮击之后,溃逃到山村的一股胡宗南残匪投降了,一队人民解放军开进了山村。祖母甚至仔细地打量过进村的每一个解放军战士,她想要在他们中认出她唯一的儿子……

我后来听说,父亲读这封信的时候也无声地流泪了。不知怎的,信竟在父亲的同事们中传阅开了,使不少叔叔阿姨们一洒同情之泪。他们大都不相信这是一个11岁的孩子写的。可惜这封信没有被保留下来。父亲并未从信中看出我的什么“才能”,而我那时也不懂得什么“文学”,想珍留下来待将来出什么“文集”。直到11岁,我的全部文学读物只是一部《水浒》、一部《西游记》和一部《三国演义》。我还见过一部残缺不全的《红楼梦》,但没有读,照何其芳先生的说法,那是一部“青春的书”,而我那时要懂得林妹妹的眼泪和宝玉失玉后的痴呆还嫌太小。

那时,我没有读过一篇现代中国作家的作品,更不用说外国的了。除了上述三本书,给我文学启蒙的,就是城隍庙边听评书,还有“说神语”的那种悲戚的声调。甚至鲁迅先生描写过的那种社戏我也很少看到。我简直不知电影为何物。看来,这封信感动了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事们的,是我写在信上的我的童年生活,而不是什么文学技巧。

在我的整个中学时期,我的几篇特别受到语文老师称赞的作文,也都是写我的童年、祖母以及那个山村的半原始的古朴民间风习的。老师对这些习作的评语,也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感情真挚”等等。我不记得有哪位老师赞扬过这些作文有什么高妙的写作手法。但是,正是从那封信到这些关于童年生活的作文,使我渐渐明白了一个作文的基本要求:真实和真诚。

真实和真诚,就是去写那些只是属于自己的生活领域。不要模仿他人,也不要掩饰自己。我相信每个人,就是每个青少年也都有着特别属于他的生活的一角。世界上不会有两个人的生活是完全相同的。每个青少年都有他自己的母亲、家庭、学校、老师和同学,都有他自己的希望和梦想。就是一个孩子,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悲和喜,成功和失败。当然,现在的青少年比我有幸,但是,我不信在幸福中长大的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就我体会到的,作文教学的出发点,应当是启发学生懂得写属于自己的、别人不能重复的、因而也是最感人的生活。让学生写出他自己来。是我中学时代的语文教师们,教我懂得了这一点,我永远感激他们,怀念他们。

本文原载《作家谈作文》,河南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转载自“木铎语文”,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