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贝壁画的四种风格丨内容还会有点颜色？|壁画|希腊|庞贝|庞贝古城|罗马

庞贝古城

早在18世纪下半叶，在那不勒斯波旁王朝君主的指令下，人们首次发掘了庞贝古城。自此，关于庞贝的考古研究日益成熟，揭示了这个非同寻常的城市肌理中的公共建筑、私人住宅、繁复的室内装潢和墙壁，如此种种，令其成为真正独一无二的发掘现场。一些私人建筑（覆盖三分之二城区）不但让对其感兴趣的人们得以了解形形色色的“罗马住宅”，还让他们同时有机会复原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前这段时期庞贝居民的社会风尚、价值体系和精神面貌。

庞贝最初是奥斯坎人的殖民地，位于坎皮佛莱格瑞区域最繁华的地带。庞贝得益于靠近萨尔诺河出口的地利之便，对坎帕尼亚腹地城镇来说，它既是港口，也是贸易场所。庞贝在公元前5世纪首次被伊特鲁里亚人占领，随后又被萨莫奈人征服。萨莫奈人被庞贝的战略地位和维苏威的富饶土地所吸引，放弃了亚平宁山脉的殖民地和乡村经济，转而依靠油类、葡萄酒以及谷物产品变成了富商。

庞贝壁画中的广场，人们在贩卖布料、锅等

庞贝式住宅可追溯至公元前4世纪和公元前3世纪，当时这种房屋是富裕阶层的特享。他们采用意大利式设计方案，建造的房屋中包括一个带两间厢房的中庭、一个堂屋和一个位于后方的栽培区。栽培区筑有高墙，用作菜园。虽然这种布局（也称为“中庭布局”）经过多次重大调整，但从某些房屋构造中可见，当时处理大石灰岩的独特技术从萨莫奈时代沿用至庞贝末期，一直未改变。

同样是在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罗马已经成为地中海最强大的王国，罗马君主受强烈的扩张欲望驱使，亟欲征服希腊和小亚细亚。从公元前2世纪开始，罗马就因这种野心而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国家，不仅商贸交易非常活跃，而且以开放的胸襟接纳各类习俗、传统和制造品。

庞贝的地主和商人积极参与市场扩张，积累了可观的财富。正因如此，他们乐于接受更为精致的生活方式；这也得益于毗邻城市的文化影响，这些位于意大利南部的城市，受到希腊的影响。另外，那不勒斯湾富丽堂皇的乡间宅第也刺激了有钱人，令他们想要改变生活方式。因为他们看到那些宅邸穷尽豪奢，远离罗马的贵族们在其中欢度休闲时光，享受各种与其地位相符的社交活动。

面包坊店主售卖面包

这些乡间宅第严格按照所处的自然特性而建。宅第包括几个大的结构区域，这些区域被分隔成私人房间和公共娱乐区域。多功能娱乐区域用于社交，根据每天不同的时段，举行不同的活动。室内外区域、天花板、墙壁，以及地板所装饰的家具陈设和风格，体现了宅第的档次。建筑的形状、带装饰的墙面，以及完全不同于希腊本土房间的名字都显示，住在这里的罗马统治阶级已经接受了希腊化时期的文化和奢华，他们的目的是成为“密集的社交活动和自我表现的中心”。

从公元前2世纪的住宅就可以看出，这种生活方式受到了庞贝富裕人士的热情追捧。住宅占地面积比之前的房屋大了许多，正立面装饰繁复，并设有由灰色凝灰岩制成的方形柱头。新住宅的“中庭布局”是之前的两倍，其他类型的房间也增加了，样式则以乡间宅第的房间为基础。其中包括四道环绕宽敞绿地的周柱廊、一个待客与聚餐的卧式餐厅、待客的主厅、位于不同区域的私室，以及一个谈话间和一个观景楼。其中一些奢华大宅由凝灰岩砖块建成，墙上装饰着我们称作“第一风格”的简单绘画，这种风格通常用上色的灰泥摹仿粉绘的墙，强调墙面装饰和外部砖块结构的完美融合。

第一风格

公元前1世纪，庞贝和坎帕尼亚的其他城市联合对抗罗马时，庞贝沦为罗马的殖民地，但经济格局却未改变，仍然很稳固，依赖于农业资源的开发。然而，当新生的、重要的士绅和商人带着可观的钱财融入到旧时萨莫奈家族构成的社会结构中时，庞贝的政治和文化样貌就发生了改变。

与几十年前便已发迹的富人一样，庞贝的新贵也醉心于在生活中强调（或者说炫耀）其所达到的经济与社会地位。因此，人们将现有住宅进行翻修，扩充房间用于新的用途，例如新增地下陈列室或浴室。新的住宅仍然建在城墙西坡几处极好的位置上，当时可能是殖民地领袖人物的特权。这些住宅的墙壁采用了一套别具一格的建筑方案，并装饰有“第二风格”的壁画。这种壁画较之“第一风格”更为复杂；以绘画所模仿的建筑部件（包括柱廊、平台、天花板等），把房间转变为绘有远方风景、富有想象力的超现实空间。其他房间通常绘有巨型饰带，画面形象占满整面墙壁，此即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中提到的“巨大的画”（megalographies）。

第二风格（神秘别墅，公元前1世纪初）

从第一帝国（奥古斯都时期，公元前27年—公元14年）一直到克劳狄一世时代（公元41—54年），由于元首制带来的文化和宗教领域的新式政令，庞贝历经了一次全面重建，这其实是一种“罗马化”。日益生机勃勃、利润丰厚的商业活动，促成了可带来社会认可的财富积累，再一次深刻影响了时代风尚。

普遍富裕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房屋开始采用新式结构元素和装饰元素，以攀附贵族住宅的外形和品味。毫无疑问，贵族宅第最基本的组成元素就是花园。后来，在庞贝的花园中，以柱廊为边界，花园里种着各种植物和花草。为了丰富景观，有些地方还建了喷泉和小溪，溪水是从奥古斯都时代启用的塞里诺水道引流过去的。同时人们也强烈希望把花园搬到室内，于是，不少住宅的壁画上都绘有树、灌木、开花植物和鸟等，这便是典型的“园林画”，被称为“第三风格”，以各色图框所绘制的整面墙壁为特色，墙面通过较细的建筑元素分隔，中间的大幅画面通常描绘的是深化主题或者风景。

第三风格（果园宅，公元1世纪上半叶）

年迈的西勒努斯头像（黄金手镯宅，公元1世纪上半叶）

公元62年，一次强烈的地震袭击了庞贝，损毁房屋无数，仿佛是在预告10年后摧毁庞贝的维苏威火山的喷发。这次灾难性事件，再加上尼禄（公元54—68年）、韦斯巴芗（公元69—79年）统治下的新政治环境，引发了许多严重问题，导致庞贝发生了重大变化：新的经济格局浮现，社会结构也有了不同的断裂。殖民地的不少萨莫奈和奥古斯都古老家族失去了对商业和农业的控制，或将控制权移交给他人，纷纷离开庞贝。

他们的离去为富裕的新兴政治精英带来了发展空间。同时，之前那种依赖于在建筑、承包、房地产交易中投机取巧的经济模式，催生了一个新的市绅阶级，以下述两类人士为代表：有着重要资源的自由民，以及包括商人、工匠、小业主等在内的中产阶级，后者一般都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日益剧烈的竞争体现了庞贝的新兴社会结构，参与其中的不只是上流社会，还有这群新兴的、想要跻身更高阶层的人士。由此产生了一种住宅形态，即大规模翻新过的中型和小型住宅紧邻着旧时贵族的家宅，或挨着富裕自由民的豪宅。尽管住宅空间狭小，但人们还是引入了一些新式建筑组件，绘有被称为“第四风格”的富丽绘画，主题包括风景、幻想般的建筑，以及神话场面；只是它们与房内的空间和墙壁不太搭配。带来这一切新生事物的决定性力量，正是屋主们的欲望：想要模仿奢侈的生活风尚，力图获得此前因其家庭出身而未得到的社会承认。

第四风格，医师为古罗马英雄埃涅阿斯治疗腿伤

（西瑞克斯宅，公元1世纪下半叶）

公元79年8月27日，正当许多房屋进行类似翻新、装饰和修复的时候，火山灰和火山砾倾覆而下，永远尘封了庞贝。

庞贝住宅不止是居民们最愉悦的休闲之地，也是聚会和社交的理想场所。我们看到，在建造这些奢华住宅时，房间的布局和装饰是多么重要。尽管如此，这种生活价值观却不是贵族和富豪的特权，它逐渐被更多的社会阶层所采纳，处于不同阶层的人们用富丽堂皇的陈设来彰显自己业已获得的社会地位，表达对某种特定文化的归属感。在诸多的手工创作中，壁画是庞贝装饰艺人的最爱，而且，通过壁画，我们了解到许多知识：庞贝为我们提供了质量与数量俱佳的史料，在整个罗马世界无与伦比；并且，若想知道壁画残片背后，作坊中能工巧匠的品味如何，以及怎样去鉴别他们的身份，这些惊人完备的史料也是不可或缺的。

毋庸置疑，绘有图像和视觉标识的大型绘画墙表具有装饰性。此外，通过分析，我们还得到一些重要信息，不但能重现当时的生活潮流，还能揭示房屋旧主的心态和想象力：绘画墙表构成了一种交流方式，其唤醒历史的功能，不亚于文字和口头叙事。人们对墙表绘画饶有兴趣，做了大量研究，内容集中在住宅的壁画、主人（既是委托人，又是受益人）与不同房间之间的复杂关系。通过对房间装饰及功能关系的分析，我们能够体会到，当时有这样一种倾向：在匆匆而过的空间，如走廊，其壁画的内容应一望可知；在人们逗留较久的空间，壁画应结合不同主题，以便人们从容观察、体会，这便是维特鲁威所称的“空间的适配性（locorum proprietas）”。通过对神话场景的分析，另有一些学者发现了当时人们是如何通过对体现房间功能的工具加以分类，来与不同房间的功能相适配。

三个长着翅膀的赛姬正在捡起花瓣放入瓶中

对于如何选择这些绘画或“绘画系统”，人们怀有浓厚的研究兴趣，试图确定背后的原因，弄清其对于古代观者的意义：宏大、复杂、多面向的问题标志着庞贝社会是有活力、分阶级的，根据时代和客户社会阶层的不同，实施的选择标准也大相径庭。

尽管有这些差异，但根据现有研究，大的走向是清晰无疑的：庞贝人往往通过对理想布置方案及形象的选择，在家中创造理想的环境；这些装饰，也因此可以称作“辨认其性格的记录”。在专业工匠的协助下，房主必然要从丰富的主题库或成套的希腊图像志中作出选择。这些主题，自从罗马世界大规模拥有希腊化艺术和文化，以及希腊工匠宛如战利品一样涌入古意大利城市的那一刻起，庞贝人就已经学会去欣赏了。

神秘别墅中的壁画，画中的人正在进行神秘的入会仪式

庞贝住宅中的第二、第三、第四风格的装饰，大量被融入一种新的、尤具罗马特点的图画体系，这一体系，在庞贝的最后阶段甚为普及。尽管整面的墙壁上，绘制着复杂精致的建筑、茂盛的花园、美丽的风景、日常生活场景以及静物画，但最受庞贝人喜爱的却是神话场景。通过观察神的传说和英雄行为，每个人都可以反思自己每天的经历和情绪，也可以从这些教导和行为模范中汲取所需，用以应对自己的生活。如同认知科学所称的“怀疑的中断”（the interruption of incredulity），庞贝在今天仍然触动着我们的情感，使我们置身于这个奇妙的世界，时常困惑于现实与想象之中，仿佛这座城市仍然存在着，或随时准备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