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庚子鼠年,一场新冠肺炎引发的瘟疫从武汉撕开小口,很快如裂帛般,抖落全世界的平静。我所在的小城,重门深锁,长街空巷,这个春天来得无比寂寞。而从手机上看国外,混乱,死亡,冲突,拉拢,排挤,阴谋,战争,世界似乎冰火两重天。但瘟疫引发的海啸效应,似乎远不至此,世界格局是否就此改变,也是一个未知数。

每一次在看不见的瘟疫面前,都会有东西被看见。比如,建安二十二年,也发生过一场可怕的瘟疫,它夺去的,不只是人的生命,更让当时名噪一时的建安文学走入低谷。

但文学低了,风骨显了,一群个性高蹈的年轻人,以超拔的文学建树和张扬的性格特色,凸起一个时代的脊梁,后世称之为:建安风骨。

这群年轻人,就是人们说的“建安七子”。

今天,我们为大家推出的是“建安七子”系列之——刘桢。

刘桢:我有自己的骄傲

文/华之

一个人要有多倒霉,才会因为在人群中看了别人一眼,就被罚去做苦役。后来,又因为一场瘟疫,连命也送了。

常常觉得,生命中的种种躲不过,除了命运暗地挖好的坑洼之外,还因为生命本身某些突出的部分和命运陷落的部分相啮合,比如美貌,比如才华,比如个性。平庸的人容易滑落,既不被命运卡住,也不被命运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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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七子中的刘桢,就是一个个性和才华都突出的人。

往上追溯,刘桢的祖上其实是很辉煌的。他的祖父刘梁,是汉室皇亲,官至尚书令。不过刘桢的父亲死的早,到刘桢这一辈时,家境已经破落,史上记载,刘桢少孤贫,曾沦落到靠在街头卖书维持生计。

孤贫,对于一个穷人家的有志少年来说,这常常是一个通用的标签。因为贫穷,让他们变得不合群,但也因此激发志向,往往能从鸡群里鹤立出来。

刘桢的母亲出身名门,是汉元帝时京兆尹王章的玄孙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这样的母亲,因为见识宽,自然会寄予孩子一个宽阔的世界,不必是物质上的宽裕,但一定是精神上的宽博。

刘桢在母亲的督导和言传身教下,刻苦读书,天赋早现,五岁的时候,就可以作诗,八岁的时候,会背诵《论语》、《诗经》,同时可以写出上万字的赋文,被人们称为神童。

神童的成长过程其实风险更大,稍有松懈,就会是方仲永的悲剧,泯然众人也。依然是母亲,左手戒尺,右手爱,让刘桢因循轨道卓绝成长,从一个神童变成了一位真正的才子,名声越来越大,性情也越来越孤高。

其实名声这东西,本来和性情并无关联,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身。出身贫穷的孩子,熬到出头之日,如同淤泥里钻出的荷,它没有仰仗,只能凌厉,它出身低微,必然孤高以自保。但这种孤高,也为命运给他设的坎埋下伏笔。

刘桢十一岁的时候,遇到人生中的第一位贵人:曹植,当时曹植才五岁。因避兵乱,刘桢随母兄躲到许昌,在驿馆中结识了曹植。曹植也是神童,两个神童的相遇,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人说的气息相投,大约就是如此吧。曹植甚至把刘桢带到丞相府,两人日夜解文作赋,亲密无间。

当然,少年刘桢的才气也引起了曹操的注意,曹操是一个爱才之人。刘桢成年之后,很快被曹操征召,到曹操手下担任军师祭酒的职务。这时的刘桢非常高兴,多年的苦读,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平台,所谓的上天不负苦心人吧。刘桢兴致勃勃地创作了《赠从弟》组诗,这组诗,是写给他的堂弟,但也可以说是写给自己的。

其一

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蘋藻生其涯,华叶纷扰溺。

采之荐宗庙,可以羞嘉客。岂无园中葵?懿此出深泽。

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其三

凤皇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

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刘桢这三首诗,分别写了蘋藻,松柏,凤凰三物。蘋藻生于幽泽,却自带洁净、喜悦和高贵的品质,而这些品质才是人们用它作祭享、进献佳品的根本。喻之于人,就好像玉生于石,有纯有驳,出身不重要,自身的品质才是重要的。松柏生于崖间,谷风凛冽,冰霜凄惨,但松柏依然保持自己的本性,“终岁常端正”。刘桢写松柏,与其是在勉励堂弟,不如说是在勉励自己,无论什么样的环境,都要常怀坚贞之节,不移本性。最后,刘桢又以凤鸟为喻,鼓励堂弟奋翅高飞。“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两句,其实是含有喜悦的,因为他认为曹操就是明君,而自己有幸遇到,也不枉凤鸟常勤苦了。

蘋藻,松柏,凤凰虽然都是高洁之物,却被刘桢写的气骨铮铮,钟嵘赞他“真骨凌霜”,赞语真恰当。

刘桢的才华,加上他胸襟坦荡,因此他和曹丕、曹植的关系都很融洽,特别是曹丕,甚至将他引为知己,两人经常在一起吟诗作赋。

刘桢生病期间,曹丕亲自登门看望,两人彻夜长谈,这样的深情厚意,显然已经超越了君臣。因为这件事,刘桢专门为曹丕写了《赠五官中郎将诗四首》,诗中写道:“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太康。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赋诗连篇章,极夜不知归。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

像刘桢这样生性耿介的人,可以肯定朋友不会太多,可一旦是他认定的朋友,就会拿出所有真心对待。所以在诗里,他的感激是真实的,他对曹丕的赞美也是真实的,他甚至担心自己因病辞世,再不复见故人,“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当然,这种担心也是真实的。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关系的超越,也让他在行为上有了僭越而不自知,结果为自己引来祸端。

事情得从甄姬,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说起。

甄姬原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公元204年,冀州邺城被曹操攻破之后,甄氏受了惊吓,哭得梨花带雨。曹丕见甄氏披头散发,依然美得让人心生怜惜,就一并抢回去做了战利品。

其实当时曹操看见甄氏也心动了,美人自古英雄怜,怂人从来有贼心无贼胆。无奈曹丕先下手为强,曹操这个做父亲的只好收了妄念。

话说曹丕有一次和大家开怀畅饮到了高兴处,便让甄姬为大家佐酒。甄姬一出场,按照当时的礼仪,所有人都自觉低下了头,只有刘桢用眼睛平视甄姬,并没有低头。

在曹丕迎娶甄姬这件事上,刘桢是有异议的,他觉得这件事情曹丕做得并不光彩,他用眼睛平视甄姬,表达的正是自己内心的不满,他不想向代表邪恶的事物低头。

曹丕知道刘桢性情,就没太在意这件事情。可是酒宴过后,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曹操,曹操大怒,就以失敬的罪名把刘桢下狱,准备杀死他。又是曹丕,站出来拉着徐干等人一起求情,曹操才没有处死刘桢,却让他去石料厂磨石料做苦力,并决定永不起用。

刘桢以为和曹丕关系铁,就以为可以随意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在大家眼里,他挑战的不是友谊,而是曹家的权威。曹丕可以装醉不在意,曹操却不能置之不理。刘桢就这样因为自己的性情,为命运埋了单。

其实,两个人最好的关系,不是不分你我,而是熟不逾距。朋友如此,君臣更是如此。孔子到七十岁的时候,才做到从心所欲不逾距,可见为人处事有关度的把握上,真的是一门大学问。

获罪的刘桢,内心十分苦闷,他理想中的世界如生于悬崖的松柏,不管“风声一何盛”,都不能让他改变自己坚贞的本性,但现实的世界看似美好,有明君圣主,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许多时候,却逼着让他经常低头。

他写了一首诗《赠徐干》给他的好友,在诗中他写道:“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获罪之后,刘桢坐立不安,举止失次,他一定常常想起让他获罪这件事,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邺下文人集团里,徐干生性淡泊,和他最交心。此刻,他真想和好友坐在一起,诉说自己内心的困惑和这个世界的匪夷所思,然而“谁谓相去远,隔此西掖垣”,他关押的地方和徐干工作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却是不能相见。困惑中的刘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他决定依然做自己。

据说后来,曹操到石料厂去视察工作,大家见曹操来了,都跪倒在地迎接,独独刘桢不跪,还是一个人在工作。

曹操走到刘桢身边,问他:“你见了魏王为何不跪?”刘桢说:“天下之人都知道魏王雄才大略,因此都拼命竭尽全力为您做事。刘桢待罪之身,如今在石料厂的工作主要是磨石,不把石头磨好,怎么对得起魏王呢?因此尽管魏王前来,但我还是要先干好手中的工作,才对得起魏王对我的知遇之恩。”

曹操又问道:“那你磨的是什么石头?”刘桢回答:“这些石头自然天成,有漂亮的纹理和五彩斑斓的颜色,即使受外力左右,也不改变他们的初衷和品行,因此是天下良才!”曹操听罢微微一笑,他已明白刘桢是在委婉的借物咏志,来抒发自己的委屈,因此顺势赦免了刘桢之罪。

但刘桢已经回不到从前了,无论他和曹氏父子的关系,还是他的官职(现在的刘桢只是一个小吏),可刘桢一直坚持做自己,他有自己的骄傲,就像“松柏有本性”。

建安诗人里,除了曹植是所有人公认的最高标准以外,王粲和刘桢可以算是他的左右护法。有人喜欢王粲的华美,有人喜欢刘桢的风骨。

但其实正是刘桢式骨气凌霜的风骨和精神,加上王粲以来的辞藻,对仗,典故,韵律美学,共同铸起了通向唐诗美学的大雁塔。

可惜的是,公元217年,发生一场大瘟疫,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染上瘟疫,先后死去。此后不满十年,曹丕也死了。曹魏政权也在“睿不如丕”这种一代不如一代的滑落中,逐渐消亡。

当年瘟疫过后,曹丕曾感慨:一时俱逝。

一时俱逝,也许对自身生命高度的认识和敏感,正是那个时代的特质,人的特质,文学的特质。

后记:平心而论,建安七子的文学建树和曹氏父子相比,要差很多,流传下来的传世之作也不多。人们说起建安风骨,通常指的是建安时期,以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为代表的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来的一种雄健沉郁、慷慨悲凉的艺术风格,但我总觉得不仅仅如此。建安七子的风骨,还体现在他们对人生的一次次突围,对个人价值和人生理想的不懈追求。

建安七子平均年龄不到45岁,他们高蹈出尘,却不忘时时担负起士的责任,他们与世沉浮,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气节,这是一群勇敢而可爱的年轻人,写文以记之。

并向庚子年瘟疫中舍生忘死的医护人员、公安干警、媒体记者和坚守在抗疫一线的所有战士深深致敬,他们也是这个时代的风骨。

策 划:马 平 统 筹:韩 鹏监 制:李 新

审 核:姚 轶 编 辑:李 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