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活了八十多岁,是古人里的高寿者。他的诗写得也多,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现存九千多首。陆游的诗在数量上虽然比不上清代造诗机爱新觉罗·弘历,但论质量和诗篇脍炙人口的程度,简直可以秒杀后者。陆游写过大量军事与战争题材的作品,梁启超就说他“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读陆放翁集》)。但实际上,陆游只在南郑有过一段短暂的军旅生涯——位于汉中的南郑,是当时宋金战争的西北前线。

陆游在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供职,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参与擘画前线军事。可惜,随着王炎的被免职,汉中幕府被裁撤,陆游的军旅生涯只持续了八个月,往后漫长的四十年间,“铁马冰河”的前线场景只能在梦里重温。

那年,他已四十七岁,被改授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在一个秋日,他离开南郑,取道剑门去成都赴任。剑门是从甘陕入蜀的咽喉之地,山川形胜,兵家必争。他在入剑门关时又遭遇了一场微雨,于是有了这首千秋传颂之作 :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诗的首句对诗人自己来了个素描,那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形象,又夹杂着颓唐、悲愤和无能为力之类的情绪。但是,去成都的这一路上,包括去往的目的地,处处都是好风光啊,这趟远游难道不应该令人心醉神迷吗?这样一个路途沾满尘土借酒浇愁的人真有游览山川的闲情吗?接下来的两句掺杂着更为复杂的情绪,是自嘲、自得还是跌宕自喜?——瞧,如今这副模样更有诗人范儿了吧?我迎着蒙蒙细雨,骑着毛驴走入剑门关,正往成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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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古迹、水系图 制图 / Hleeow

从乾道八年(1172)入剑门起,至淳熙五年(1178)到福州、江西等地做提举常平茶盐公事止,算上此前担任夔州(今重庆奉节)通判和在汉中幕府的两年,陆游宦游巴蜀长达八年之久,占了他人生的近十分之一。除了那八个月里的赞襄军事外,其余不过做些无关紧要的闲官,宦迹以成都为轴心,还把家安在了蜀州(今成都崇州)。他继唐氏之后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蜀州人。对于成都,绍兴人陆游有很深的感情,将之视为第二故乡 :

西楼遗迹尚豪雄,锦绣笙箫在半空。

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

这是他作于 1174 年的《西楼宴》,时任蜀州通判(代理知州事务),前来成都公干,住在西园。宋代的成都可谓园林之都,其中以西园为最,游乐铺排盛极,是官员、富户和平民娱情与游冶的一时之选。

北宋的吴中复在《西园十咏》序文里说,“成都西园楼、榭、亭、池、庵洞最胜者凡十所”,陆游饮宴所在的西楼更是被誉为“成都台榭之冠”,是成都府路转运司营建的当时规模最大的官府园林。据蒋蓝《成都与诗文中的“西楼”》里的说法,其地应该在今天的成都市盐道街中学。近千年沧海桑田的变易,又有多少人会想到,这里曾是宋代成都最繁华的一处所在呢?

此地繁华依旧,衣冠锦绣云集,歌舞笙箫不歇。西楼,是当时成都的最高处,所以说“在半空”,锦城风物尽收眼底。宦居于此的陆游并不排斥世俗享乐带来的安慰,几年时光匆匆而过,他已将自己视为久客成都的半个主人。

陆游工笔细描过的成都,是《成都行》里的那个“享乐之城”,是洒脱率性的诗酒情怀的最佳安放处,还是他在 1176 年因“不拘礼法,恃酒颓放”而被免官的背景。壮志难酬、落落寡欢的诗人,有什么理由不在这样的城市开怀畅饮、纵情享乐呢?《成都行》里写此处盛开的海棠,写遍布成都的美人和洞庭的乐声,写士人们风雅的宴饮以及堕入空虚的欢乐、新染须眉的悲伤 :

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燕脂褪尽见玉肤,绿鬟半脱娇不梳。吴绫便面对客书,斜行小草密复疏。墨君秀润瘦不枯,风枝雨叶笔笔殊。月浸罗袜清夜徂,满身花影醉索扶。东来此欢堕空虚,坐悲新霜点鬓须。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

诗人和朋友们常常喝到半夜,等月光浸到佐酒的歌姬的罗袜上,大家带着满身花影和饱满的醉意,走得东倒西歪。除了锦江鲤鱼、西园歌舞和一场场的宴饮微醺,倾城名花与倾国佳人这成都另外的两大特色在这首《成都行》里也少不了浓墨重彩的戏份。除了海棠,此地绝佳的还有牡丹等名花。陆游甚至在客居成都的六年间遍访蜀中名花,写了一部《天彭牡丹谱》——天彭是成都府下属的彭州的古称和别名——书的第三章《风俗记》,重点记录了当时的成都人赏牡丹花的热情,以及有名花相伴的另一次西楼夜宴 :

花时,自大守而下,往往即花盛处张饮帐幕,车马歌吹相属,最盛于清明寒食时,在寒食前谓之火前花,其开稍久。……淳熙丁酉岁,成都帅以善价私售于花户,得数百苞,驰骑取之,至成都,露犹未晞,其大径尺。夜宴西楼下,烛焰与花相映发,影摇酒中,繁丽动人。

淳熙丁酉岁,是公元 1177 年。前一年他已被免官,但由于当时担任成都知府兼四川制置使的老友、同是诗人的范成大罩着,还没至于戴罪。按照宋代对待被免职官员的惯例和范成大的努力,他被安排去管理远在东部的台州桐柏山崇道观,但不需要赴任,只在成都领他名为“祠禄”的薪水就可以了。仍在成都拿工资不管事的陆游,得以在第二年参与那场花萼与烛焰相辉的夜宴,花影与烛影共同倒映在酒杯中,那摇荡人心的一幕在陆游心中久久不熄……

多少年后,陆游还写下了《忆天彭牡丹之盛有感》。昔年从彭州运送至成都、晓露未晞的几百枝牡丹花,一抹抹妖艳的红色,依然在梦中闪回 :

常记彭州送牡丹,祥云径尺照金盘。

岂知身老农桑野,一朵妖红梦里看。

正是在“第二故乡”成都的第五年,1176 年,陆游获得了他的新名号 :放翁。在写给范成大的一首七律中,他得意地宣布 :老子不管那些勾心斗角、互相中伤的劳什子事情,也不求官运亨通,只在酒中消磨时日,以后怎么爽怎么来,从今年起我就叫“放翁”了,放纵的放,颓放的放,狂放的放 :

策策桐飘已半空,啼蛩渐觉近房栊。

一生不作牛衣泣,万事从渠马耳风。

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

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

放翁陆游对成都的眷恋不止名花、美人与西楼,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是饮食。他在淳熙十一年(1184)写下《冬夜与溥庵主说川食戏作》,距他离开成都回到家乡已七年了,说尽川蜀之地盛行的一些食材与菜肴的妙处。

你想想吧,在冬夜,老陆和友人聊起川蜀美食,写了这首诗,这种效果好比,在大家饥肠辘辘的寒冬夜半,看见他于朋友圈晒出了一组夜宵图 :

唐安薏米白如玉,汉嘉栮脯美胜肉。大巢初生蚕正浴,小巢渐老麦米熟。 龙鹤作羹香出釜,木鱼瀹菹子盈腹。未论索饼与饡饭,最爱红糟并缹粥。东来坐阅七寒暑,未尝举箸忘吾蜀。何时一饱与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

唐安产的薏苡仁莹白如玉,汉嘉产的干木耳(栮脯)比肉味还美;野豌豆苗(大巢)流行在浴蚕(用盐水选蚕种)的仲春时节吃,生于稻畦的元修菜(小巢)在六月麦熟时已不鲜嫩。龙鹤指龙鹤菜,四川民间常用来做羹食的野菜(一说是龙巅菜,生长在蜀中的形似香椿的野菜,春天时生于枝顶),以它做成的菜羹特别香。木鱼则是棕笋的别名,又叫棕包、棕树花,还在花苞期时外形看来像一条鱼 , 外面裹着层层的类似笋衣的外壳,里面则遍布密密麻麻的金黄色的颗粒,如同鱼籽一般——所以说“木鱼……子盈腹”。瀹是煮的意思,菹是酸菜,又有切碎、剁成酱之意。这些是讲食材和做法。

说句题外话,这种龙鹤菜羹,也是苏轼念念不忘的吃食,他在给同乡史彦明的信中说 :“新春龙鹤菜羹有味,举箸想复见忆耶!”对于陆游来说,不止诗坛,就算在吃货界,苏轼也是值得他学习敬仰的前辈。

诗里的索饼指面条,饡饭则指以羹浇之饭,你甚至可以将它理解成一种盖浇饭?陆游说,这些先不论,还有以红色酒糟调制而成的缹粥(将菜和米一起煮的粥)更是好吃得不行——陆游在蜀中待了七八年,或许可以翻脸不认人,但举起筷子却忘不了这些川蜀美味。想起这些吃的,第二故乡成都的“第二”都可以拿掉,直接称“吾蜀”——我们四川——了。

一个越州(绍兴)人,回到故乡(东来)前,在川蜀之地待了七八年,为了几口吃的,就开始把四川叫作“我们四川”了。如此说来,陆游同志可谓是吃货界的“越奸”。然而在“吃”这件事上,口腹之欲大概类似于“科技无国界”,谈不上什么奸不奸,求的是全人类共同的福祉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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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成都地形略图

好了,陆游的朋友圈九宫格晒完了。但陆游的心灵美食之旅还没完。他对溥庵主说,老溥啊,这些图里的美食,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吃它个饱呢?吃饱后还没完,得再煎上一壶成都当地产的土茶,还要在里头加点菊花……

陆游的心声是这样 :我吃不到这些美食已经有七年了,大冬天半夜里想起来有想哭的冲动,只能找人聊聊它们过过瘾了。值得注意的是,陆游对四川美食的回忆里,没有如今被我们视为四川美食标志的火锅。那是因为在陆游所处的南宋,火锅还远远没有流行于巴蜀大地。彼时当地的饮食口味也和如今我们所知的情况大不相同,关于这点,看他诗中提及和描述的食材与烹饪方法大概就能知道。但无论如何,川蜀的美食早就足以使人垂涎三尺了。

其实,早在写《冬夜与溥庵主说川食戏作》的六年前,陆游刚从成都离开回到越州时,还写过一首《怀成都十韵》。彼时他的成都记忆更为新鲜,笔下摇曳的成都光景自然更加丰富动人,五十岁前后在成都的生活亦更为立体 :

放翁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竹叶春醪碧玉壶,桃花骏马青丝鞚。斗鸡南市各分朋,射雉西郊常命中。壮士臂立绿绦鹰,佳人袍画金泥凤。椽烛那知夜漏残,银貂不管晨霜重。一梢红破海棠回,数蕊香新早梅动。酒徒诗社朝暮忙,日月匆匆迭宾送。浮世堪惊老已成,虚名自笑今何用。归来山舍万事空,卧听糟床酒鸣瓮。北窗风雨耿青灯,旧游欲说无人共。

在锦官城成都的数年放浪形骸、纵情生活的光阴,犹如繁华一梦,如今想起来,细节却依然丰富 :碧玉壶盛着的美酒竹叶青呀,戴着青色丝绳所作马络头的桃花马呀,骑马冶游、拥壶痛饮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当然还有斗鸡之戏的热闹,西郊射猎收获颇丰的满足,以及围绕着这些热闹与满足而充盈于眼目的壮士与佳人,他们的纹身与绣袍,洋溢着别样的光彩。

大家笙歌彻夜欢愉不休,如椽之烛高烧,哪知道夜已经很深了呢?披着银貂毛皮制成的衣服,身体暖和,哪里又觉得出天就要亮了,布满晨霜袭人的寒意呢?我们从冬欢愉至春,从夜欢愉至晨,从落花时欢愉至海棠再红、早梅又新,酒徒诗侣们就这样朝朝暮暮间迎来送往,不觉岁月之匆匆。

这就是陆游在成都几年的生活。闲官在身,老之将至,壮志难酬,消磨豪情与岁月的也就惟有诗酒纵情了。等到他离开成都的时候,已五十多岁,在这浮生里,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回到故乡山居,万事转头皆空,躺在床上听糟床(一种榨酒的器具)榨出的美酒装在酒瓮中依然不安分,仿佛要发出跃跃欲试的声响——来喝我呀,你的味蕾和口腹是我最好的归宿。

在诗里,陆游继续说 :“北窗风雨逼人,光线青荧的油灯亮着,成都数年的这份欢愉之忆无人可说,无人可分享,孤独的我,只好把它写下来,说给你们听,说给后世无限的少数人听。”而除了“听”,甚至可以“看”,到北京故宫博物院去看,那里还存有这首诗的真迹。“当初我的堂兄陆沅认为这诗是我的得意之作,让我认真地抄录了一遍。”——当然,南宋年间的成都的每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瞬间,永远地离我们远去了,但这诗被作者亲自抄了下来,透过依然清晰的墨迹,人们尽可以经由想象,将逝去的时光一一还原。

从成都回到绍兴后,有人来询问他川蜀之游的事情,这个时候,陆游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片乐土。他又写下了这样的几句 :

长记残春入蜀时,嘉陵江上雨霏微。垂头驴瘦悲铃驮,截道狐奔脱猎围。晓度市桥花欲语,晚投山驿石能飞。杜鹃言语元无据,悔作东吴万里归。

杜鹃啼鸣,听上去像是在说“不如归去”。诗人就是被这鸟骗了,离开成都、离开川蜀的。“不如归去”真不靠谱,“越奸”陆放翁的心声是这样的 :“后悔跨越万里回到远在吴越之地的家乡,家乡虽好,成都更好啊……”

选自《中国三峡》杂志2020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