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无论如何,晴雯之死都是大观园乃至《红楼梦》的一曲悲歌。

晴雯其人,固然是不完美的,但总得承认,这是个鲜妍美丽、心灵手巧的女孩子。这样一个生命的消逝,怎能不叫人扼腕叹息呢?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晴雯因何而死?曹老先生在其判词中说得清楚明白:“寿夭多因诽谤生”,一句话,晴雯死于诽谤。这“诽谤”又源于王善保家的一己私欲:“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她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逢着绣春囊事件,王夫人震怒。于是乎,王善保家的便在王夫人面前以“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的罪名告倒了晴雯。又兼“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晴雯于是遭王夫人的驱逐。

某一次读到此处,心中却是一震:王善保家的们,仇视的原来并非是晴雯一人啊。她们这些年老的仆妇,在宝玉这个怡红公子的眼中是“鱼眼睛”,在晴雯们这些明媚的女孩子眼里,亦是粗夯不堪的。

她们呢,看着那些花朵般的女孩子比她们得主子宠,眼见着她们青春美艳,眼见着她们眼高过顶,眼见着她们不待见、不趋奉自己,焉知那逝去的岁月不会在她们心中翻腾?又焉知那嫉妒不会化作深深的恶意,去摧残那娇艳的花朵们?于是,便有了李嬷嬷排揎袭人,有了何婆子苛待芳官,有了周瑞家的对司棋的恶语相加……

别的且不说,单说夏婆子与何婆子,都是年轻时学过歌唱的人,年轻时想必也是如芳官们一般出众的,正是她们少时的经历使得她们拥有了成为芳官们的干娘的资格。可是贾府管事的怕是也没想到,这些干娘与干女儿们竟是互相仇视,大有水火不容之势。

反倒是小厨房的柳嫂子,在进大观园之前便把这些小优伶们服侍得很好,也最终获得了芳官们的真心相对——窃以为这是仆妇与婢女们之间难得的一点温情。那何婆子与芳官的争斗,夏婆子与藕官的龃龉,因宝玉的介入,无一不以惨败告终。

可是柳家的与芳官的交好也是以利益为背景的,同样是大观园里的“二层主子”,她给芳官的下午茶是那样精细豪奢,却对迎春的首席大丫鬟司棋吝惜于一碗炖鸡蛋。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司棋率小丫鬟们大闹小厨房,一时间吵得沸反盈天。

于此可见,婆子与丫鬟宿怨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王善保家的未必只恨晴雯一人,王善保们也未必只盼“退送”了晴雯一人,不过是晴雯在众丫鬟中实在是太出挑,太惹眼了。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俗语又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二、洁身自好,又副之首。

古训如此,近年来更是屡屡看到一些观点,硬是将晴雯之死与“自作孽”生生扯到了一起。常见的表述大致是这样的:晴雯死于“作”,晴雯很“蠢”,晴雯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活该有此结局……看得我悚然一惊,仿佛晴雯死得……有余辜!

怎么可能?!晴雯是曹公钟爱的女子,是又副册上的第一人。

袭人虽口口声声道晴雯再好也“灭不过她的次序去”,可是曹公偏偏安排晴雯的名册在袭人之前!晴雯之死的悲凉,曹公声言“多情公子空牵念”!多情的岂是宝玉这个怡红公子呢,还有我们千千万万的古今读者。

一个心比天高的青春美少女,含冤抱屈死去,怎能不令人唏嘘?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晴雯之死,无疑是不折不扣的悲剧,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作者安排了晴雯死前与宝玉的相见,让晴雯对所谓命运发出振聋发聩的质问:“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宝玉挨打后,黛玉心疼得痛哭不已,劝他悔改。宝玉却答,为了“这些人”,便是“死了也情愿”——这是宝玉的初心。晴雯将死,“不甘心”“太不服”也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弱女子以生命为代价面对整个世界的发难。纵有断甲、换小衣的激愤之举,也不见她的悔恨退缩。

晴雯的心灵独白还不够,作者竟然安排多姑娘出场,通过这样一个恣情纵欲的人的见闻来衬托晴雯的清白与冤屈:“人的嘴一概听不得”“谁知竟还是各不相扰”,进而深深感叹“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与此对比,那被晴雯在嘴里掂过好几个过的,袭人与宝玉的“初试云雨情”,又该如何看待呢?的确,王夫人在私底下抬举了袭人,暗暗给了她姨娘的待遇,且叮嘱了袭人,从此将宝玉交给了她。可是王夫人并不知道,早在这之前,袭人与宝玉便“做了怪”。每读到此处,我便会有一种微妙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真正与宝玉有肌肤之亲的人安然无恙,与他“各不相扰”的晴雯却香消玉殒了。她没有袭人的“温柔和顺”,可是她有干净的灵魂和清白的风骨。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三、韶颜稚齿,饮恨而终。

晴雯之死是必然中的偶然:抄检大观园的风暴并非只毁灭了晴雯一人,那怡红院的四儿、芳官也一起被逐,这两个人也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跟了惜春十来年的入画被逐,司棋亦被逐,留在贾府的其他小优伶亦被逐……

晴雯病中被逐,本已“四五天米水不沾牙”,被王夫人着人从炕上拖下来,只许着贴身的衣服便赶了出去。王夫人吃斋念佛,驱逐芳官们的时候尚且加上一句,“把她们的东西都给她们”,可是撵晴雯的时候却说:“只许把她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我一向没有将王夫人看作佛口蛇心之人,可是此处王夫人的话确实令人大跌眼镜。如同薛姨妈在夏金桂撒泼大闹时要发卖香菱一般,失了身份。薛姨妈是老实人,面对夏金桂这样的泼妇悍妇,她发卖香菱的话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可是王夫人要晴雯净身出户的言语里传达出来的怕是极度的厌恶与仇视——这个层面上来解读,王夫人虽是贵妇,可是又与那些“鱼眼睛”有何分别呢?

晴雯孤苦,没有亲爹热娘,病中抱屈遭撵,到家几日便死了。死前晴雯叫了一夜娘,死后被多浑虫夫妇送到城外化人场焚化了。晴雯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只留下三四百金衣履簪环,却是给活人收了“为后日之计”。

晴雯死前换了宝玉的小衣,也曾说过,以后在棺材里也像在怡红院一般了。可是她至死也不会想到,王夫人是连尸身都不会给她留下的。晴雯死后,王夫人以“女儿痨” 的名头要多浑虫夫妇将她焚化,赏了十两烧埋银子。

古人不流行火葬,尸骨无存,该是怎样的身后凄凉!灰飞烟灭,倒是与宝玉平日里挂在嘴边的死法契合了。于是有了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的童话,于是有了宝玉为她而做的《芙蓉女儿诔》。

晴雯的身上寄予了作者的伟大思想,他在那个旧时代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晴雯们身上的自我意识,尽管这种意识是模糊的,而且终将以强权的扼杀作为代价,可是他热烈地赞美了这个美好的生命: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生命从来不止一种绽放的模式,晴雯不完美,可是她纯洁、勇敢、美丽、灵巧,她不屈,她无畏。

面对晴雯的殒命,他那样沉痛地表达了他的愤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二百多年过去了,当我们读到晴雯之死的时候,怎么忍心将自己庸俗浅薄的“处事经验”加诸于这个美好的生命的消逝之上呢?悲剧,是泪水凝成的艺术。

我总觉得,我们若不能于文本中将曹公的悲悯品味一二,反倒将自己庸碌的处世观带入其中,甚至“研究”出一套红楼“生存学”“职场学”“恋爱学”,那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悲剧。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