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下山的路不长，我们走得很慢，可我还想再慢点。山路尽头，他终于停下，静静抬眼看着我。
“如果我不能这样，还能怎样？”
“难道要弃诡道术法不修，交出阴虎符吗？这山上的人怎么办？”
“让我放弃他们吗，我做不到，但我相信换了你，你也做不到。”
第一次，你终于肯坦白心中所想。是的，我做不到。我不是江澄，我不会让你把他们交出去。我也不是你，我没办法彻底拋下身为蓝家二公子的责任。所以，这世间，唯有你一人，做到了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你，比我们都难！
“有没有人可以给我一条好走的阳关道？”
“有没有一条就算不用修诡道术法，不用阴虎符，也可以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好的人的路？”
他的声音悲凉，我的全身冰凉。风卷残叶，寒霜覆枝，秋去冬来，夕梦犹照。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无解！他的问题我答不出来，我之前问他的问题其实我也答不出来。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告诉他师姐要成亲的消息，再陪陪他而已。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什么时候，我才有力量可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也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
他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想让我放心，可我已经放不下……这颗心了！微微侧目，闭上眼睛，千愁万绪悉数压下，千言万语悉数咽下，只一句“我走了”，却觉得整个胸腔都空荡荡了。
他没有留我吃晚饭，他告诉阿苑，有钱哥哥家里有饭吃。可我刚才把金创药和钱袋全部放到他床上的毯子里了，回云深不知处，不仅没饭吃，还有惩罚在等我。可就算留下来吃顿饭，又能如何？还是无解，还是分别，还是心痛。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不敢回头，一直向前走，努力控制着身形，不想让身后人看出异样。可我若回头，一定能看到他眼里压抑着的痛苦、惆怅和深情。他第一次用那么深情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背影，在心里描画着我的样子，几次欲张嘴，又咬着牙，把我的名字连同那一腔深情，一点一点咽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终究，不想连累于我。
“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
当我实在忍不住回头时，他和阿苑已经渐行渐远，徒留余音。他也没有看到我眼里的痛苦、惆怅和深情，比他只多不少的深情。突然好想不顾一切地跳到他的独木桥上去，试试是什么感觉。黑算什么，他在哪里，哪里就有光亮。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为庆祝温宁醒来，众人聚餐。他没有吃多少东西，却喝了很多酒。他絮絮叨叨地和温情说师姐大婚，说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说自己真没用。温宁守了他一个晚上，他叫了三十七遍“师姐”，六十九遍“蓝湛”。
他不知道，我也很没用，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走独木桥。我回到云深不知处，手举戒鞭在“松风水月”门前跪了六个时辰。违反家规，必须受罚。只是，我知道自己还是会继续违反，继续受罚，且心甘情愿。
双手、双腿已经没有知觉，当冰凉的雪花渐次落到我的脸上，慢慢化成一颗颗小水珠，又连成一线，缓缓滚落。苍天为谁泣，白雪为谁飘？一寸相思一寸灰，纵使东海扬尘，白骨尽朽，也终无怨无悔！
师姐大婚，金子轩给了她一场最盛大的婚礼，十里红妆铺就，金冠彩霞耀目。兄长有些意外我也会一同前往。我是替他去观礼，替他去祝福，替他去感谢。希望有机会，可以把我眼中所见，变成他心中所感。
后来我才知道，在大婚前，江澄带着师姐偷偷去了一趟夷陵。小小的院落里，善良的师姐变成世间最美的新娘，抚慰他那颗凄苦的心。
连番变故后，三人重聚，百感交集。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和着眼泪与满腹心酸、满腔无奈，喝下了师姐亲手煲的莲藕排骨汤。
师姐信他爱他，所以从不会当面问他那些是是非非，只是让他给未来的外甥取个字。他脱口而出“如兰”。
如兰，如蓝！那一刻，你脑子里究竟想到了谁？连江澄那么神经大条的人，都说“听起来像蓝家的蓝”，即使你再诡辩“兰是花中君子”，也显得那么心虚。
“就这样呗。”
“反正他们也不敢下山。”
“我下山别人也不敢惹我，少惹是非就好了。”
他把软弱和困惑留给了那天的我，在江澄面前，他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坚强模样。江澄，始终是他想保护的弟弟。
可江澄比我们活得更现实更清醒。
“就算你不招惹是非，是非也会招惹上你。”
“要救一个人往往束手无策，可要害一个人，又何止有千百种法子。”
是啊，他那样的性子，天生的招惹“是非”体质。有时候，往往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即使他再嘴硬：“一力降十会。管他千百种法子，谁来我弄死谁。”可在听到江澄说，这些熟悉的人可能要很久见不到了时，还是变了脸色。
曾经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全没了，全弃了，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也看不清未来的人。曾经要和江澄一起当“云梦双杰”，曾经要和我一起“锄奸扶弱”，往事如烟，誓言如梦，飘散在风中。
他只知道，在乱葬岗里，还有五十多个他现在熟悉的人，在等着他回去，他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彼时，他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喝师姐煲的莲藕排骨汤。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江澄说笑打闹。这也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团聚。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三个人，最终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那天，他应该又哭了吧，他可真是，很爱哭呢！
那晚，他应该又失眠了吧，物是心非事事非，只有在这样孤寂难熬的夜晚，他才敢回首来时路，想想云梦，想想……我，然后扪心自问：你真的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自以为心若顽石，但终究人非草木。不是没有过后悔与懊恼，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无奈与惆怅。否则也不会在阿苑把他千辛万苦种出的第一棵藕苗拔掉时，那般沮丧和失望。
可他是魏无羡啊，他是“说到就一定会做到”的魏无羡，他是能炼出“鬼将军”的魏无羡，他是能在乱葬岗种出莲藕的魏无羡。即使再给他一百次机会，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每隔两个月，我会去一趟夷陵……除怨。带一些上好的药材，银两，还有两瓶天子笑。在夷陵再买一些吃穿用品，一起放到乱葬岗的山路入囗处。那里还放了很多给“夷陵老祖”的供品。
自从温宁横空出世以来，“夷陵老祖”声名大噪，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希望成为他旗下弟子。原本冷清寥落的荒山野岭，竟然门庭若市。还有人顶着他“亲传弟子”的头衔招摇撞骗。我甚至还见过一面“无上邪尊夷陵老祖”的长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都是闭眼闭心盲目跟从的，一切恩怨情仇左不一个利字。
没有再去找他，也勿须见面，相见时难别亦难，上次已经言尽于此，在没有能力去解决问题之前，见面只会徒增伤心。
可不见不是不想念啊，在长街上、山路中，远远地看见，那熟悉的身影，纵千万人中，也能一眼入心。
看着他，教温宁卖萝卜要有激情，否则别人会以为萝卜不好吃；
看着他，慵懒地躺在小推车上，翘起腿，形象全无；
看着他，在长街尽头，静静回望站在另一头的我，生生的两端，我们站成了彼岸；
看着他，坐在地上，用手抚摸着我给他的东西，良久不起身。是被天子笑熏醉了吗？
我没有看见，他把两瓶天子笑分成两个月喝，总怕喝的太快，忍不到我再来时。
我没有看见，他把天子笑的空瓶子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无数漫漫长夜，轻轻抚着瓶子睡去。
有一次，被人不小心扔了，他第一次大发雷霆，跑到垃圾堆里找了出来，洗了很久。
有一次，阿苑捡了一根狗尾巴草插到了空瓶子里，他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出来了。
我没有看见，他把银两交给温情，自己把每一个钱袋都收了起来，放在枕下。我的蓝家专用钱袋，白底卷云纹，蓝缎掐边，最下面绣一个“忘”字。
他在每一个“忘”字旁边，都公公正正地写了一个“羡”字。
他在每一个钱袋上面，都写下了我过来的日期。
他在每一个钱袋上面，都画了一幅小画。有云梦的莲花，莲蓬，有云深不知处的玉兰，兔子。而最后一个钱袋上面，画了一枝昂首怒放的红梅花，一枝独秀，冰心玉骨，傲雪凌霜，超凡脱俗。
后来的后来，我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株红梅树。他不在的日子里，我已不辨春夏秋冬，只知道红梅花开的时候，应该是冬天，可再寒冷的冬天，也没有我的心更冷。
魏婴，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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