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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幢屋子长久没有年轻人出现过了,我来之后,姑妈以明智的劝导限制我的社交范围,我能安之若素,因为终究不是修道院,我将重归年轻人的世界,有一天,这幢屋子将会是年轻人世界的一部分。

客人愈见稀疏,老夫妇也少出访。我想,互为宾主者,同时愈趋迟暮,做一次主,做一次宾,渐显得是严重的费神的事,能免则免了,大概是这样吧。我想,姑妈姑父年轻时并不是孤僻的,从偶临之客的谈话中,听到许多姓名,谁迁居、谁增产、谁生了怪异的病、谁死之前还在做什么……夹杂在纷然往事的断面中,细节记忆十分清晰。

据说年岁越高,对过去生活的追溯越远。不过,我注意到来客不论男的女的,总会犯一个失误——客人称赏男主人不见老,丰采依旧。忘了这样的花束应得先献给女主人,或者说:你俩都不见老,丰采依旧。姑妈因此而妒忌自己的丈夫,时常冷然瞥他一眼,像陌生人的打量,她是在估测,别人说的,究竟有几分是实质,几分是恭维。

姑父颇自信,加上屡得的评鉴,似乎坚持不老是他的天职。十分整洁,家居亦修饰不懈,领带英挺,任何袜子都用吊带拉紧。最大的优势是不发胖,从前的服装仍可上身,就只裤腰必得以皮带束拢——然而在我的眼里,他是个衰象明显的保守派老绅士,与他同年的来客都已龙钟蹒跚,自叹不如之余,作一番雅谑也算解嘲。这些二次大战时代的年轻人,什么事都很认真,比我们认真。道是五年前就开始节制饮食,姑妈的身材停止了变化,或许为时欠早——她停止在富泰相中,重归窈窕自不可能,而大局既已稳住,每月一两次下午茶是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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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说:“今天有谁来?”“不会有吧。”姑父说。“你要出去?”“去哪儿,哪儿也不去。”他说:“你想到什么地方玩玩?”“天气不好……好也不想。”“长久没有户外活动了!”他为她找理由。“每次外出,回来总是懊丧的。”她叹息。“我也这样。”他附和。“这领带好,新买的?”“现在流行窄型,这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了,好宽,少用它,与衬衫难配。”“很早不也流行过窄的吗?”“五十年代末,窄的。”他以拇指食指在胸前比个窄领带的样子。姑妈自己也每天考虑如何穿着,有时会问:“艾丽莎,现在流行什么了,我不想上时装店,你替我看看,衣橱中的这些,哪几件,与流行的款式比较接近?”我很钦佩她的见地,时装确是周而复始的旧翻新,但制造商和设计师很刁钻,每次轮回都有所增删,使旧的冒充不了新的。所以我又怜悯起姑妈来,不过她也是在家赶时髦,未致贻笑于路人,就为她挑选出与流行的格调大略有共通之点的。她高兴,对着镜子笑道:“真的吗?又时兴这个了,这还很早呢,我四十来岁时的呀!”她有了先知先觉的幸乐,而且勉强还能穿上身,可见她很早已是非常丰满的了。姑妈腰背正直地坐在客厅里,时装使她增加精神。她仍然要丈夫接收刚才的话题的暗示性:“窄领带是否比宽领带要轻快些?”“也许是的。”“不结领带呢?”这下姑父觉着了,连忙解释:“习惯,领子松着反而不舒服!”姑妈亦转而缓和气氛:“那也是的,譬如衬衫袖子,单穿衬衫时,我不习惯看别人把袖子卷起来,要嘛,短袖,长袖这样,不雅观。”“这像文法,那些人文法不通。”看来以后姑父每天仍然可以结领带,讲究文法修辞。

姑妈转向我:“我们有多少天没喝茶了?”“十天吧。”“今天呢?”“好吧,我去准备,姑父?”“好。”偶一为之的下午茶,没有多大要准备,不过是看看瓷器、银器,糖是脱脂的,饼是苏打的,果酱一点点,牛奶一滴滴,使我苦笑的不是这些,而是等忽儿,必定要恭聆姑妈的那一段台词。又是习惯,那习惯是不能把茶具全摆好了请女主人男主人就座,而是要对坐着,看我用盘子顺序端出来,分布停当,然后我装作不解事地问问:“要不要奶油?”姑妈摇头。姑父无言。“一小片起司,好吗?”“不。你要的话,我同意。”这表示姑妈今天心情良好,奶油、起司,姑妈不过是要听听名字,追悼一下,小小的伤心便是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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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际身份是佣仆、伴侣,未来身份是继承人,初到之际,时时刻刻处于紧张中,日子长了,一切显得容易对付,虽然他俩尚未立遗嘱。下午茶快要结束,一阵静默,使喝茶嚼饼的闲适氛围退远,暮色转深,姑妈的声音暗中响起:“那天,我记得是十月二十六日,空袭警报是下午一点开始的,三点,解除了,你是七点钟到家的,路上一小时,还有三个小时,你在哪里……”姑父不动。照例姑妈的脸上似乎有得到答案的信念,姑父的脸上似乎有作出答案的决心。

暮色徐徐沉垂,这样的下午茶,这样的声音响过之后,暮色的转浓就特别使人在意,也可说是特别滞缓,姑妈不动,姑父不动,我不动……姑妈稍一伸欠,姑父才变一变坐姿,我也不由得挪一挪手或脚。她家还有个陈规,客厅的灯,主人是不开也不关的,一定是叫:“艾丽莎,请来开灯。”“客厅的灯可以关了,艾丽莎。”等候吩咐,所以一任暮色沦为夜色,她的侧影,他的侧影,鼻尖各有小点微光,神情已看不清。“二十六日,那天是十月二十六日,下午的空袭警报是一点钟响起来的,快近三点就解除了,路上最多一小时,你回家已经是七点钟,那三个小时,你在哪里……”肃静。客厅全黑,银器暗淡无光。“艾丽莎,请你把茶具收了。”我如蒙赦般地活动起来,回厨房洗涤安置。杯盘难免碰触有声,觉得悦耳。我很爱惜这些古趣的物件,时常惊喜于它们的优雅细腻。

“艾丽莎,你好了没有……请来开灯。”

擦干手,开灯——好像开灯前的一切,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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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我们三人在园子里看工人刈草,爱闻青涩的草馨气,姑妈又赚太沁人,使她皮肤发痒,回屋洗澡了。

我悄声问:“那是什么年代呢?”“什么?”“空袭警报?”“二次大战啊,四十、快五十年前。”“刚结婚?”“刚结婚。三天两天有空袭,不一定轰炸的。”“警报解除后,你到哪里去了?”“没有。”“三个小时?”“喏,这样的,如果下午有警报,只要是三点钟以后解除,就不用再上班了。有的人,一到下午就等声音响起来,躲进防空洞,老看表,怕三点不到就解除了。”“你是七点钟才回到家的呀?”“我从来都是下班就回家,天天这样,有空袭,只要警报一解除,如果不用再上班,就直接回家。”“十月二十六日呢,四点到七点?”“回家啊。”“姑妈说你是七点才到的?”“四点就到了。”“怎么会呢?”“清清楚楚的事,从防空洞出来,看表,三点缺几分,当然也不用上班了,正好搭着巴士,到家比平时还早些,后园的木栅坏了,看看该怎样修……”“你修?”“不,得请工人。”“后来呢?”“在书房放了皮包,转到客厅,没人,上楼,两个卧室也不见你姑妈。

厨房浴间门都开着,地下室门关着,我想她出去了……”“她是出去了?”“她会去哪儿呢?她曾说要向后面邻家学做酸黄瓜,我去了,托贝小姐说是来过的,是昨天中午。托贝小姐又说詹姆斯先生家的哈利产了小狗,也许去看狗。我想不会的……”“姑妈在?”“没有啊,詹姆斯先生请我进屋看小狗,我觉得脏,没有说脏,我说我们不善养动物。詹姆斯先生提议一同去钓鱼,给我看各种渔具,我说我不抽烟斗,他说不抽烟斗与钓鱼没有多大关系,我认为鱼很难上钩,等好久好久,他说就是等的时候有趣……”“后来你又到哪里去了?”我有意打断他。“没有啊,后来看了些詹姆斯先生收藏的植物标本,有玻璃制作的摹拟品,简直和真的新鲜的植物分别不出来。还有蝶类,好几种我都从来没有见过,漂亮得简直不可能……”“后来呢?”“我回来。”“大约几点钟?”“大约……没看表,天快黑了。”“姑妈呢?”“她在前庭的廊柱边坐着,手很冷。”“她问你了?,”“她说:你回来了?”“你呢?”“我说:回来了。”“后来呢?”“后来没说什么。”“怎么没说什么呢?”“是没说什么。”“前几天还在问你呢?”“你也不是首次听到,四十多年,每隔一阵,就问了。”“怎么不回答?”“起初,我想这有什么好问的,有什么好答的,就不响。不响,我想她就不会再问。后来,一次一次问多了,再回答,她会不相信,她会说:既然像你所讲的没有事,那么为什么以前不回答,到现在才回答——再叫我怎样说呢?”“你也没有问她那天为什么不在家?”“没问,我猜想她四点钟以前就在前廊等了,我从后园进,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以后呢?”“以后?”“我说,如果下次又问了,你是否就讲?”“讲不清楚的!”“你是否觉得这样的下午茶很难受?”“难受,难受之极!”“讲清楚,就不再折磨。”“来不及了,讲不清楚的。”“刚才你就讲得像今天发生的事一样,你的记忆力很好,不必等姑妈再问,你自己找她解释。”“她不相信,她一定是不相信的,一定认为我这些年来都在构思说谎,托贝小姐、詹姆斯先生,一个蒙主召归,一个迁徙加拿大,可能也不在人世了,即使都活着,谁记得四十多前的十月二十六日下午四点之后,到七点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不要紧,不需要证人,你说了,就从此不再受难了!”“你在旁也很难受吧?”“也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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刈草工人早已不在,草地平整如毯,我猛然担心姑妈会怀疑我和姑父议论她,急急回房,依迹象判断,姑妈浴后是需要小眠一会的,便蹑下楼梯,姑父问:“她呢?”“睡着了……最好明天有机会,你就说。”翌日没有提起下午茶,如果由姑父提或我提,就会显得有预谋,更难使姑妈听信,甚而误会我与姑父串通、摆布她,那就要危及我的现状和前途。我不再敦促姑父,一切顺其自然。没有姑妈在场,不与姑父谈话。过了十多天,雨后新晴,上午下午鸟雀不停地鸣啭,我伸伸腰:“天气真好!”姑父看了我一眼。姑妈在窗口眺望:“艾丽莎,我们长久没有喝下午茶了。”“前几天我买的曲奇是荷兰的。”“还早,等一下我们喝茶,还是茶,不是咖啡。”我回看姑父,他走出客厅,只见其背影,我折至廊下,浴着阳光,独自凝想。三个人中只有我在兴奋,姑妈不知道今天将证明她的丈夫是完全忠实无辜的,姑父要准备陈述的措辞,一定情绪紧张。而我,总还得但求平安地在这里待下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反仆为主。

他俩衰老,我也毕竟不年轻了,如果不再突然冒出个比我更合情合理的法定继承人,那么我的地位可以自信。我将养狗养猫,自己做酸黄瓜。上帝,宽恕我想得这么多。我为姑妈姑父祈祷,祝福两老健康长寿,我还没有钱,有了时,就去找本堂神甫,为恩人做弥撒……“艾丽莎,你在准备了吗?”“现在几点钟?”我戴着手表。“四点。”“那我就开始煮茶。”也许是凑巧,姑妈今天气色特别好,姑父的稀发那是天天梳得一丝不苟,我本该换身衣裙,怕事后姑妈会联想起来,推理到我比她先知道了应是她早该知道的谜底。对于她是四十多年的严重心事,对于我则毫无意义。银器擦得雪亮,玻璃清晶如新,三年来未曾损过一杯一盘。

我这样竭力怂恿姑父“自白”,一是为了使姑妈终于宽怀,丈夫毕生没有对不起妻子的行径。二是为了使姑父取得免于困窘的自由。四十多年的悬疑,一旦开释,还其绅士本来面目。三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默黑暗的压迫,姑妈可以也应该与丈夫单独相对时回顾前尘旧梦。我想,她是故意要个第三者在场,有利于营造气氛,我实在不愿再当这种配角,倒霉的配角。姑妈姑父照例对坐在圆桌两边,我居下,上座空着,瓶花就移过去,茶具可以摆得舒畅些。忽然我担心姑妈今天不提问了,从此不再提了,好还是不好呢?不提,当然免于受难,可是这数十年的疑团没有机会涣然冰释,所以还是提好,今天提,如果今天不提以后提,姑父又会不动,不响,椅子坐在椅子上。天色很亮,夜幕还远着,如果起了阵雨,就很快暗下来,但雨声嘈杂,姑妈会觉得不适宜付出她冷静的语调。万一姑父还是不肯说,认为要开口解释这种毋须解释的事,太伤他的自尊心,那么,由我代言,能不能代言?姑妈会问:为什么要你代言?“你说得不错,是很好……”姑妈嚼着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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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错?”姑父问。我急收思绪,拈起一块曲奇:“比丹麦的好。”“喔,我试试。”姑父伸手,姑妈将饼盘推了推。“今天的茶也好!”姑妈又赞赏。“你知道我怎样做的?”“不知道,香味很浓郁!”“喝着会想起春天的景象!”姑父搓搓手,又拿起杯子。“春天,会来,人生的春天不会再来!”老人谈春天,等于老人唱歌,我要抑止这种歌声:“哪,这是一个同学,一个中国人教我的,他们称为红茶,红茶可以煮,煮好后,可以加玫瑰花,焙干的玫瑰花瓣,然后盖紧,不让香味漏散。那种他们叫绿茶的,只用沸水冲,水是刚泛泡就熄火,可以加茉莉花或玳玳花,这大概像食肉该喝温的红葡萄酒,食鱼该喝冰的白葡萄酒……”“对,是谐和、相称!”姑父说。“人与人,何尝不如此。”姑妈说。我起身给他俩斟茶。“你的同学,中国人,后来呢?”“回去了。”“你们常常一起喝茶?”“那时在学校。”“他很细心,是不是?”姑妈看着我。“好像是的。”“我想他是细心的,所以你还纪念他。”“我只记得红茶是可以加玫瑰花的。”“玫瑰,中国人也许不知玫瑰就是什么!”姑妈又要唱歌了,我快转话题:“姑妈,你说要不要再买点这种曲奇备着?”“真要比起来,总不及大战前的东西好吃,饼类、水果,都越来越没有味道!”“也许是我们自己的味蕾开始萎缩了?”姑父说。“我不承认!”“不过我想主要是面粉、麦子的品质的缘故。”姑父说。“是的,化学肥料、药物激素可使禾类果类增产,却破坏了天然的品质。”我说。“现在的花也不香了,从前的花店,一条街上如果有几家花店,整条街都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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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在窗外形成,客厅已暗,我决定不再发声,看姑父在轻轻搓手。姑妈端起杯子,又放下,一个银匙在碟中翻了身。“那天,我记得是十月二十六日,空袭警报是下午一点开始的,三点,解除了,你是七点钟回家的,路上一小时——还有三个小时,你在哪里……”姑父停止搓手,寂静。我捂唇轻咳了一下。寂静有了长度,长度显著增加,我故作斟茶,壶嘴磕在杯缘上,我轻声道歉。“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六日,空袭警报是下午一点钟响起来的,快近三点,解除了,路上最多一小时,回家七点钟以后了,那三个小时,你在哪里……”姑父。我侧腕看表,没能看清。也许姑父希望我走开,便离座去洗手间。在洗手间的黑暗中站着,不掩门。没有任何声息。表的荧光近看时可见是六点五十五分。七点,真的洗了手,回客厅。“艾丽莎,请你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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