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无意间看到了一组数据——根据公安部户政中心的《二0一九年全国姓名报告》统计,在去年出生的1179万新生儿中使用双字名的占93.2%,单字名的占4.5%,使用三字及以上字数名字的占2.3%。

这个结果令我有点惊讶和唏嘘。记得我小时候的伙伴们似乎是以单字名的居多,像李明、王东、刘艳、李莹之类的“大众名”比比皆是,有时还不得不在其姓名前冠以“大小”以作区分。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小学毕业照印证了一下,结果证明我果然没有老糊涂——全班59人中,单字名的有37人,占了近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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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学的时间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距今不过30多年而已,人们在给孩子取名这个问题上的选择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实类似的变化在中国的历史上已经经历过一次,不过那一次的改变时间却漫长得多,背景也复杂得多。

从上古时期起,单字名一直是中国人取名的主流选择,而且在西汉以后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从上古时期起,单字名一直是中国人取名的主流选择,而且在西汉以后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与文化,姓名学就是其中之一,其体系的严密和复杂程度远不是某些在100多年前大多数国民还处于有名无姓状态的民族可比的。我们今天所使用的姓名不过是这个体系的极度简化版,古人的姓名体系能把现代人搞懵。随便举个例子,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钓鱼大师、即那位鼎鼎大名的姜太公,就是姜姓,吕氏,名尚,字子牙,号飞熊。现代人要是有幸穿越到3000年前遇到这位老爷子,怎么称呼他都是个大问题——话说这可不是小事,一旦称呼错了,轻则挨个白眼、被人鄙视,重则挨顿痛扁或是被人追砍也不是不可能的(详见我之前的文章 在古代,姓、氏、名、字、号说起来都大有门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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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时,名又称“本名”,其使用具有一定的私密性和限制性,仅用于长辈、尤其是父母等直系亲族对于晚辈的称呼。同时因为一个更加麻烦的避讳制度,使得单字名大行其道,在我国历史上占据主流的时间长达两千年之久。

何谓避讳?简单说就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春秋公羊传·闵公元年》)在避讳制度下,有这三种身份的人谁都惹不起,受再大的委屈都得老实蹲着,哪怕他们犯罪了都不能举报揭发,否则就是大逆不道。更麻烦的是,当说话、书写遇到这三种人的名字时,必须避免直接说出或写出,而是要采用改字法、缺笔法或空字法等隐讳的方式来表达,用以表示尊重。一旦在避讳问题上犯了错误,倒霉的因此丢掉小命也不是啥稀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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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礼记》中才会郑重告诫大家“入竟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礼记·曲礼上第一》)啥意思呢,就是去别人家拜访之前,一定要先打听好对方家长辈的名讳,交谈时才知道怎样避讳、不要触犯了别人的禁忌。因为避讳制度是如此的麻烦,所以为了避免这种麻烦,古人都尽量取单字名——毕竟这样一来可以把需要避讳的字降到最少。

所以商朝31代国君中除了最有名的那位纣王可能是双字名以外(商纣王到底名德还是受德存在争议),剩下的全都是单字名,而在周朝41代国君中也只有9人是双字名。

在先秦时期单字名是主流,但并没有明确的要求和规定,算是一种大家默认的“潜规则”,所以取双字名的大人物也不少。除了前边提到的9位周天子以外(这9人的爹还大多不靠谱),像著名的齐桓公名为“小白”、晋文公叫“重耳”、鲁成公叫“黑肱”,晋成公更是毫不在意个人隐私,大号就叫“黑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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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到了儒家一统天下的汉朝以后,取单字名还是双字名就不是个人意愿和喜好的问题,而是上升到了立场问题。

首先,西汉的皇帝非常重视避讳制度,不但统统使用单字名,而且尽量使用生僻字为名,以避免给自己和臣子找麻烦。即便原本是双字名的,登基以后也会立即改名。

汉昭帝刘弗陵是史上第一个即位后改名的皇帝——“张晏曰:‘昭帝也。后但名弗,以二名难讳故。’”(《颜师古注汉书·卷六·武帝纪第六》)不过刘弗陵改名刘弗并未声张,影响也不大。而汉宣帝刘询就不一样了,他因此专门下诏,向天下公示自己改名的心路历程:

“闻古天子之名,难知而易讳也。今百姓多上书触讳以犯罪者,朕甚怜之。其更讳询。诸触讳在令前者,赦之。”(《汉书·卷八·宣帝纪第八》)

从此,皇帝登基后将自己的双字名或是“大众名”改成单字生僻名就成了一项仁政,后世帝王多有效仿。尤其是在宋朝简直形成了一种风尚,不但皇帝登基要改名,皇子册立为太子通常也要改次名,似乎不这么做就必然是昏君一般——事实上两宋没改过名的皇帝,还真没几只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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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在西汉单字名愈发的风靡。不过这种风靡并非是强制性的,使用双字名的仍大有人在,比如名将霍去病、韩安国、赵充国、李广利,名臣桑弘羊、董仲舒、朱买臣、张安世等。不过这些人大多是家世不高或出身贫贱,包括他们的双字名在内都是权贵圈子里的另类。

不过这种情况到了西汉末年直至魏晋时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使得双字名近乎于绝迹。比如我们翻开《三国演义》,里边的各色人物中除了像黄承彦这样特立独行的隐士或是邢道荣这种纯属路人甲的小人物外,基本找不到双字名。而在一部《晋书》所载的824人中,双字名的只有60人左右,仅占7%。而且这60人中属于三国和西晋时期的只有12人,还大多出自齐鲁滨海一带——当时这旮旯比较流行修道修仙,故此有取双字名的传统。

之所以出现这种单字名彻底压倒双字名的现象,责任可以归结到王莽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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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始元年(公元9年)王莽篡汉立新,紧接着就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改革。这场改革在当时的人看来纯属是倒行逆施(其实今天看也差不多),结果搞得天下大乱。新莽因此立国仅15年就完蛋,王莽也随之死于非命,头颅还被数代皇室收藏,以作警示。

新莽倒台,那些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改革措施当然要统统废黜掉。不过其中有一条大家觉得老王改得还挺不错的,就保留了下来,这就是“中国不得有二名”

“时,莽奏令中国不得有二名,因使使者以风单于,宜上书慕化,为一名,汉必加厚赏。单于从之,上书言:‘幸得备藩臣,窍乐太平圣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谨更名曰知。’”(《汉书·卷九十四下·匈奴传第六十四下》)

啥意思呢?就是儒家复古论的坚定践行者老王同志认为,在上古的时候华夏先贤们都是用单字名,只是后来跟那些不开化的蛮夷搅合到一起搞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再加上脑子不好使的二货太多才导致双字名泛滥。所以正统的华夏人必须取单字名,否则就是蛮夷。即便是蛮夷想要归化入华夏也得改成单字名,比如当时的匈奴单于原名叫囊知牙斯,后来为了讨好老王就仅保留了一个“知”字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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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先秦以来,权贵阶层向来有“单名为贵,双名为贱”的观念,认为只有贫贱之人才取双字名。这回老王不但将这种观念明确化、制度化,而且还扩大化了——高贵的华夏人必须取单字名,取双字名的统统都是蛮夷或者是罪犯。

比如说王莽的嫡孙王宗本名王会宗,后来按照“中国不得有二名”的规定改名王宗,还被老王当成了接班人培养。不过小王性子急,不等老王挂掉就想抢班夺权,结果事败后只好自杀。不过小王死了事也不算完,老王又下诏说这货罪大恶极,不配拥有高贵的单字名,又把死鬼小王复名为王会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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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莽完蛋以后,“中国不得有二名”的规定却被其后的东汉以及魏晋继承了下来。在此后的400多年时间里,单字名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双字名彻底成了非主流。

民族融合等方面的原因导致礼仪、风俗发生了巨变,双字名逐渐取代了单字名的主流地位。

民族融合等方面的原因导致礼仪、风俗发生了巨变,双字名逐渐取代了单字名的主流地位。

西晋立国仅51年即亡,更要命的是导致了五胡肆虐华夏,使得中原这个华夏文明的传统根据地沦落入异族之手近300年时间。这在一方面加速了各民族大融合的同时,也使得华夏传统习俗和礼仪逐渐胡化,其中单字名的主流地位逐渐被双字名所取代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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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两晋的前13位皇帝统统使用了单字名,但到了东晋末年,最后两位皇帝司马德文、司马德宗却双双使用了双字名,也没人觉得有啥大惊小怪的,这就是风俗习惯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人们的观念。此后的南北朝时期,这种情况更加普遍,比如南朝的宋齐梁陈4个王朝的30位皇帝中,取双字名的就占了一半,跟两汉魏晋时期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如一部《宋书》中记载了245个人物,其中双字名的就有137人,占到了总人数的56%。

除了胡风侵蚀传统,两晋南北朝时期宗教的大流行,也加速了双字名取代单字名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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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东晋时期天师教盛行,因入教需要缴纳五斗米,故又称五斗米教。据说五斗米教的标志类似草书的“之”字,故此大批信徒将之字缀入原本的单字名。于是我们翻开那时的史书,名中带“之”字的简直多如过江之鲫,如书圣王羲之和王献之、王凝之父子(王羲之的子孙辈名中带“之”字的多达数十人),再如陈庆之、陈牢之、顾恺之、祖冲之、裴松之等等,简直看得人眼晕。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佛道信徒中,名中大量出现“僧”、“道”、“玄”、“法”、“慧”等与宗教有关的缀字。如萧道成、檀道济、王僧孺、王僧辩、王玄谟、萧宝玄、元法僧、翟法赐、萧摩诃、陈慧纪等等。有人甚至直接以宗教神灵为名,如尉迟菩萨、尔朱菩提,但以北朝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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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南北朝那个大分裂时代盛产暴君,因此在避讳制度上较之秦汉更加严苛,简直能把人逼疯。无奈之下人们只好从故纸堆中翻出“二名不偏讳”(《礼记·曲礼上第一》)这句圣人之言当挡箭牌。啥叫“二名不偏讳”?就是在双字名中,只要两个字不连在一起使用,就无须避讳。比如说南陈高祖叫陈霸先,臣子要是敢喊他“霸先呐”,那绝对可以砍死没商量,但如果臣子说了“霸道”、“先生”,陈霸先就拿他没辙了,要敢砍死绝对会被称为暴君。

于是,大家就更爱取双字名了。

到了隋唐以后,虽然汉人重新夺回了天下,但在很多礼仪风俗上已经难以回到魏晋以前的轨道上,比如在单字名和双字名问题上的“华夷之别”已经很少有人在意。两宋及以后的又一轮胡化之后,这种差别几乎已经没人在乎了——比如在明朝的17位皇帝中,除了明成祖朱棣以外统统都是双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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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今天,“中国不得有二名”这种陈规旧矩别说讲究了,知道这码事的还剩下几人?乃至于年轻一代中,三字、四字甚至更多字的名字愈发多见,这要是放在两千多年前,可统统都是蛮夷或者罪囚的标志,一旦被老王同志知道了,弄不好统统都得砍死。